二十五 驚鴻照影來
心事重重過完元旦,我馬上迫不及待去找小葳。小葳氣色略有好轉,隻是人又清減了些。
“小葳你告訴我,那個陶冶是幹什麽的?”
“我上司。”
“結婚了沒?”
小葳看著我不說話,我的眼神絲毫不躲避。她終於點頭。
“你糊塗啊?”我重重推了一下她的肩。
小葳身形晃了晃才站穩,她拉著我到陽台的椅子上坐定。殘冬的風,寒意尤勝,可我渾身象著了火。小葳身上衣物不厚,有幾分瑟縮,表情不起波瀾,空茫的眼睛望著遠處一幢又一幢起了又落了的樓房。我懷疑我隻是在做一個背景相同而細節各異的夢,夢裏,有一個飛揚跋扈地美麗著的女子,在這個孤獨的布滿密密匝匝樓房的城市裏,一點一滴地倦怠萎頓枯謝。
都是我的錯!我既存了愛她的心思,卻沒有勇氣陪在她身邊,同時又無力扔下範然。我混亂的內在,到最後,莫非真要既負了她,也負了他?我把頭擰向另一側,努力地眨眼,想吞掉眼眶裏漸漸湧起的濕意。此刻我隱秘的心理活動,未必比一條狗高明多少。
待我略微收拾心神,“小葳,你離開他,馬上換工作!”
小葳兩腿蜷縮在椅子上,雙臂緊摟,尖尖的下巴頦擱在膝蓋上,垂落的長發幾乎遮住了整個麵龐,“離開他又怎麽樣,再找另一個陶冶嗎?都不是自己愛的,有什麽區別?”
我象中邪一樣生起一種擁抱她的衝動,然而這種衝動又馬上被理智閹割。我沒有辦法不鄙薄自己,因為我無法做到象小葳那樣對感情的純粹。她和範然,一個住在我的左心房,一個住在我的右心房,時時地互相驚動著。我不知道誰是最愛,我隻是誰也不想失去。理智的合圍,大腦的篩選過濾,我怯懦地選擇了對我自己最安全最符合道德規範的世俗生活,完全無視她目睹我與範然在一起的煎熬,無視她為斬斷與我的關連而付出的努力,無視她寧可麻痹自己的渴望也希望我在生活中獲得完滿。我何曾把自己給過她,更殘酷的是,我還讓她知道我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給另一個人。她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明明白白地懂得,一言不發地經曆著。這,是我對她犯的罪!
我象逃一樣離開了小葳的家。
我的靈魂已經腐爛,我病入膏肓,我無藥可救。我需要另一個更為強壯的生命來拯救我,負擔我,健全我。
黑夜一動不動,欲望有話要說。我象水蛭一樣吸附在範然身上,妄想在交合中被扼死,以此求得解脫。然而性愛終究隻是一種外在的介入,無法完全解除靈魂的孤單,肉體攀升的同時,孤獨越發具體。當我在羞愧的高潮中淚流滿麵時,範然給予我這世上所有他能給的溫柔,以他的方式訴說著地老天荒的男女欲望,象音樂般無法解釋。這,則又是我對他犯的罪!
我借著範然超乎尋常的溺愛和繁重的課業,沉淪一般躲避著小葳。精神上不能百分百忠誠,令我對範然更懷了負疚,一味地想要在生活中迎合彌補。隻是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除了華北,還開始跑華東片區,我幾乎又住回了宿舍。偶爾,深夜,我會被枕邊振動的傳呼機叫醒,是他出差提前回來,在宿舍樓外等我。我摸黑套上衣服,和他一起回家。
“三皮,出差太多了,想你真難受。”
“我們還有以後呢。”
他經常說著話就睡著了,濃黑的眉毛糾結著,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似乎在夢裏都不得安穩。
剛放寒假不久,爺爺打來電話,說是範然的舅舅從緬甸找來,在和順老家等著見他。範然跟公司請了假,我們從北京飛昆明,又飛保山,換乘汽車一路顛簸到和順。
進院門之前,我特意檢查了範然戴的玉墜,正是上回爺爺給的那個。
範然的舅舅名叫劭離,是緬甸克欽族人。他年紀與我父親相仿,不象一般緬甸人那樣矮小瘦弱,身材魁梧,麵色黝黑,輪廓分明,表情威嚴,背手站立在前廳中央,氣勢壓人。再看到天井裏站著的幾個陌生的精壯男子,神色戒備,我隱隱意識到此人興許來頭不小。
然而他看向範然的眼神異常和藹,隻是麵部表情象繡花繃子上的布料,平板且絲毫沒有轉寰餘地。他一開口,我嚇了一跳,居然是流利的雲南方言。他把範然叫到跟前,輕描淡寫掃一眼範然胸口的墜子,從自己手上摘下一個陽綠的翡翠戒麵,就往範然手指上套。範然正欲推辭,見上首坐著的爺爺微微點了點頭,隻好接下來。劭離見我還站在一邊,招手叫進院子裏一人,在那人耳邊輕聲吩咐幾句,那人點頭出門。再回來時,手裏捧了一個盒子。劭離接過盒子,向我示意,我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就當是我過世的妹妹給你的見麵禮吧。”
我一看,是一對冰種飄綠花翡翠鐲子,猶豫著不敢伸手接。
“娃娃,收下吧,是他一片心。”爺爺說。
劭離舅舅當天傍晚就離開了,走之前交代我們有機會去看他。我和範然一直沒有從這次帶了神秘色彩的會麵中緩過神來,盡管範然身體裏留著一半克欽族人的血,盡管雲南與緬甸僅是一衣之隔,我們仍舊對這個國度一無所知。
爺爺象是看出我們的迷惑,“克欽族和我們雲南的景頗族其實是一族叫兩名,一族居兩國,都起源於青藏高原東部。”
我細細回想今天見到的人和從前見過的景頗族,的確都是高鼻深目、斧削刀刻,和藏人有幾分相似。
“原來你隻有一半蒙古人種血統啊。”我衝範然笑笑,他不說話。
“爺爺,範然媽媽是不是很漂亮?”
“傻孩子,什麽是漂亮?什麽是不漂亮?你倆記住了,做人不能忘根本,有機會要去緬甸看看。”
他隨後起身把劭離舅舅留下的名片遞給我們,一麵印刷了緬甸文,另一麵則是英文。當我們看到The National Democratic Front(NDF)的字樣和Vice Chairman的頭銜時,還是吃了一驚。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時間永遠在分叉,通向未來無數的可能,而一次偶然的會麵,輕而易舉就將你釘上一條不歸路。
範然要回騰衝看父母,我不免慌張,想起範叔叔的樣子,我問:“我可不可以不去?去了也是惹你爸不高興。”
“不可以。醜媳婦還得見公婆呢。”
“我哪兒醜了?要去也行,除非你告訴我去年除夕的下午,你和你爸還有爺爺關在書房裏說什麽了。”
範然一聽,露出了扭捏之色,“沒說什麽。”
“那行,你自個兒回家吧。”
“我……我就告我爸說,你是我的人了,我得對你負責。”
我霎時臉龐和耳朵都開始發燒,“你?!”
“誰讓你問我的。”
我的耳朵一直到了範然家都還在發燒。範韜也在家,一見我們就纏著跟範然要壓歲錢。段阿姨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和氣,範叔叔對我不加辭色,但也是留了麵子。
兩天後,我們接到我姐姐的電話,讓我們去參加她的婚禮。
征得範然的同意,我把劭離舅舅給我的鐲子拿出一隻送給姐姐做賀禮。姐姐一看,“小妹,你一個學生,哪來的錢買這樣貴重的東西?是爸給的?還是範然的?範然的錢不許花,聽見沒?”
範然在旁邊聽見,“姐,怎麽我的錢就不許她花了?”
我姐看他一眼,並不答話。我趕忙說:“不是他的錢,也不是爸的錢,是他舅舅送的,我還有一隻,一模一樣的。”姐姐終於收下,我如釋重負。
婚禮上,我見到了媽媽、爸爸、姐姐。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四個人第一次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裏,隻是,媽媽結婚了,爸爸結婚了,姐姐結婚了,看這些字眼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排列在我麵前,更象一個玩笑,可這樣的玩笑,生活裏卻時有發生。語言隻是符號的堆積,要以共有的經曆為前提交流才會發生共鳴,可我羞慚的記憶力卻容不得我細細為你描述當時的場景及我落寞的心態,我做為寫字人的絕望心情恰恰從這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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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清楚,有想哭得衝動。
我其實對克欽族一知半解的,寫到後麵看來要多向仲城請教了。看了你的信,覺得你要是出手寫文,俺就隻能躲一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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