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近鄉情更怯
我和範然臨行的那天,爸爸叫住我,遞給我一封信,“悅波,範叔叔要是難為你,把這封信給他。”
我揣著信,忐忑不安地上了路。
車經楚雄、大理、保山,過高黎貢山和怒江峽穀,方可到得騰衝。彼時高速尚未通車,我們一行人三輛車在保山打尖一晚,卻也因此第二日清晨得覽高黎貢山茶花和怒江峽穀盛景。開車的小普甚是體貼,沿途不斷停車,範然跟另外兩輛車的司機打過招呼讓他們先走,我的後顧之憂一解,流連風景更是有恃無恐。
待小普將我們送到範然家,日頭已經斜了。我開始後背發涼,範叔叔沉默而威嚴的臉,在我記憶裏從未曾褪色。
範然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哥哥!”
“沒事兒,有我呢。”
鑰匙還沒插進去,門已經從裏麵開了,是範然的媽媽,段阿姨。
“我說好像聽見範然的聲音嘛,果真是範然回來了。”她說著,回頭衝屋裏喊,“老範,兒子回來了。”
我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姨。
“這是……?”
“媽,是悅波,還記得嗎?”
“呀!真是悅波,眉眼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隻是長成大姑娘了。別說哎,都多少年了?”
她正說著,範叔叔已經進了客廳。
範然叫了聲爸,他乍見範然的欣喜在看見我之後目光一凜。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我叫了聲,“範叔叔。”
他鼻子裏哼了一聲,“範然你跟我進來!”
範然拍拍我的臉,“別擔心,我一會兒就出來。”
段阿姨拉我在沙發上坐下,給我沏了茶。
“阿姨,範韜呢?怎麽不在家?”
“他在南京上大學,應該也在回家路上了。”
“他也長成大人了吧。”
“可不是,個兒比他哥還高呢,人又壯實,就是沒他哥踏實穩重,盡讓人操心。悅波,你現在身體怎麽樣了,小時候的病都好了?”
“嗯,十三歲那年做了手術,恢複得挺好,到現在也沒什麽事兒。”
我們還在閑話家常的時候,範然滿麵怒氣地出來,一手拉我,一手抓起行李,“走,三皮,咱們走!”
範叔叔在身後叫,“你給我回來!”
段阿姨大惑不解地道,“怎麽了,這才剛回來。範然,範然……”
一出門,範然抬手叫了輛出租,“去和順。”
我們坐在後座,範然一言不發。
“我們這是去哪兒?”
“我爺爺家。”他不肯再說話。我靠在他肩上,他伸手攬住我。
車一出城,才下得一段坡,景色就大為改觀。正是夕陽西沉時分,太陽失了勁道,明黃色的油菜花鋪滿整整一個壩子。因了天光的漸暗,那黃,是並不乍眼的黃,有夕陽投射的地方甚至起了嬰孩般的紅,溫柔足讓人沉醉。黃色慷慨地一直鋪陳到不遠處的山腳,山腳下是錯落有致、粉牆黛瓦的村舍。綿延起伏的村舍之間,有如火如荼的茶花盛放。樹木蔥蘢,卻點綴著不知為何物的星星點點的白。我訝異地看向範然。
“是鷺鷥。”他道。正說著,隻見路旁一株樹上已驚起一隻,一隻帶起一片,象一瞬即逝的雲。
常常有一種美,不用很長,隻需一秒,就足以將你擊中,即使隻是生活的假象,你也隻想放縱地擁有那一刻,飲鴆止渴也在所不惜。
出租車停在石牌坊前,我們手牽著手,越過雙虹橋,沿著青灰色燈芯石鋪就的小路,走向小巷的深處。
我們駐足的地方,是一個有些年頭的院子。門口一副楹聯:一路沿溪花覆水,數家深樹碧藏樓。
範然跟我說:“是袁嘉穀寫的。”袁嘉穀,雲南史上唯一的狀元。
院門並沒有鎖,範然推門而進,我隨後。天井裏是一株一株,不,一叢一叢的茶花,斑斕潑灑,釅如烈酒。花間有一筋瘦老人,正悠閑地抽著水煙。
“爺。”範然叫道。
老人從水煙筒抬頭的一瞬,仿佛帶了一種華麗的排場,讓你望進過往的精致生活。
“回來啦。進屋去吧。”他起身後,我才注意到他個頭並不矮,皂衣皂鞋,整潔幹練。
正廳高懸著“詩禮傳家”的匾額,似乎是日日擦拭的,一塵不染。我沒來由地覺出了自己的卑微,這卑微沉甸甸地壓著我,幾近不能呼吸。
“還愣著幹什麽,有剛汲來的龍潭水,還不快去泡茶。”他在八仙椅上穩穩一坐,開口道。
範然應一聲,扔下行李進了旁屋。
“娃娃戴的玉不錯,老坑玻璃種。”
我低頭一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彌勒佛吊墜跑到衣服外麵來了,“謝謝爺爺,是最好的朋友送的。”
“難得難得。我這兒有個觀音掛件,倒象是和你那個一塊石頭上出來的。既如此,這個也給了你吧。”爺爺捧出一個鋪了黑絲絨布的盤子,裏麵放了幾塊黃黑砂皮的石頭,已經開了門子[1],露出翠翠的綠。有一個觀音掛件靜靜躺在它們中間。
我接過掛件,細細打量,果真和我的吊墜非常相像的水色。
範然端著普洱上來的時候,我把掛件衝他一晃,“快看,爺爺給的。”
範然似是吃了一驚,“謝了爺爺沒有?”
“謝過了!”
最後一縷天光從木雕窗透進來,照在紫檀木椅上,普洱的香氣四散彌漫,牆上的老式掛鍾敲出七響,似乎在提醒主人,已是一天的晚茶時分。
[1] 特指玉石皮上開的窗口,使之可見玉石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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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謝謝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