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冬至陽生春
過了冬至,紗布就拆了,結了痂的右手醜陋不堪,癢得厲害。小葳說這是快好的征兆,又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千萬不能撓,否則是要落下疤痕的。不打折扣的寒氣於我絲毫沒有鎮靜作用,反而時時升起撓的念頭。她於是象防狼一樣防著我,名正言順又住進了我們宿舍。我氣悶想逗樂的時候,總作勢伸手去抓,她就撲上來,摁住我的手,瞪圓了雙眼,“你找死啊?”
我便告饒:“老婆大人開恩呀!”
她毫不客氣地賞我腦門一記,“叫老公。”
有時夜裏醒來,聽到她平穩深沉的呼吸,總覺得是置身於故鄉鬥南的花海,陽光和煦、野蜂飛舞、芳香四溢。心底喜悅,那段時間我沒有失眠。
小葳課逃多了,期末時開始抓狂,上竄下跳地四處找人借筆記。我見她曆來瀟灑的臉龐居然真的有了擔憂之色,才隱隱意識到她可能的確前景不妙。小葳最擔心的那門課,任課老師正是眼哥的父親周教授。
晚上吃煎餅時,我問眼哥:“你爸出的考題難不難呀?”
“你著什麽急?你不明年才修嗎?”
“我……我一個朋友有點兒懸。”
“誰呀?”
“小葳。”
“就那老蹭你煎餅的主兒?”
“嗯。”
“得,讓她找我吧,我給她補。”
“你行嗎?”
眼哥掄起手中的筢子,“小丫頭找拍是不是?”
我嗬嗬笑著跑了。
星期天我拉上小葳去了眼哥家。眼哥家所在的教職工樓離我們宿舍樓並不遠,樓門口招搖地泊著眼哥的煎餅車,還有不知是誰家碼得整整齊齊的過冬白菜。
開門的是一位五十出頭,頭發椒鹽色,身板筆直,麵目嚴肅的男士。小葳已經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周老師!”
我趕緊說:“周老師,您好。我們是眼哥的朋友。”
“眼哥?”周教授重複了一遍。
我才意識到自己連眼哥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正尷尬的時候,聽到眼哥的聲音從後麵傳來:“爸,找我的。”
之後周教授進了書房,我們三人圍著餐桌坐下,眼哥給小葳講題,我複習自己的功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已經做錯了一件事。後來當我跟穿著囚服的眼哥說對不起的時候,他隻是淡淡地說:“三兒,與你無關。命裏注定的事,想逃都逃不掉。”假使真的有上帝的手在下人生的棋,那麽不是這個街頭就在下個轉角,該遇到的遲早總是會遇到。
小葳考試的頭天晚上,眼哥沒有出攤,我想他八成是在給小葳補課。我有點為小葳高興,她的考試應該不會有問題;又有點難過,因為我很餓,可是沒有煎餅果子吃。
轉眼寒假結束返校,草木大有萌動之勢,小葳忙著籌備“三八”舞會。我乖乖地幫她寫海報,發傳單,選舞曲,訂玫瑰,交換條件是我不必出席舞會。
唉,但是你要知道,我永遠是磨不過她的。舞會的那天,我還是被她拉去了會場。好在她並沒有逼我換下身上套著的肥肥大大的運動服。夜是暖的,曲是熱的,汗是真的,人倒像是假的。我擠在人群裏兜售玫瑰,給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告白。若幹年以後,有個叫麥當娜的美國女人出了一張叫《舞池裏的告白》的專輯。
五塊錢一枝,我的生意不賴,很快就隻剩下最後一朵。我乏了,找一靠牆的椅子坐下。舞池裏,眼哥帶著小葳,自有一種風流婉轉。小葳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麽,眼哥嘴角的笑,看起來很……溫柔。我心裏暗暗一驚。
有人來到我跟前:“賞臉,跳個舞?”
是個戴眼鏡的男生,個兒不高,微胖,嘴裏嚼著口香糖。好吧,我承認,我並非對所有戴眼鏡的男生都不免疫,比如眼前這位,他嚼口香糖的樣子在我看來有點找打。
但我還是提醒自己:風度!保持風度!好歹也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了。於是微微一笑:“對不起,我是來賣花的,我不跳舞。”
“那最後這朵我買了你總可以跟我跳舞了吧。”他說罷就伸手把我從椅子上拽起來,在今後的人生裏,我多次體會了男女在體力上天生的差距。我使勁兒沒掙脫,反而被玫瑰刺紮破了手指。心下暗惱:“放手!”冷冷地看著他。小葳一直認為我那樣的眼神很有殺傷力。我從初一看了《七匹狼》之後,就一直對著鏡子練習浩子庹宗華的眼神,並為此浪費了很多眼藥水。可惜他沒有接收到。於是我抬腳往他下盤踹去。
隻聽一聲慘叫,他終於鬆開了我的胳膊,卻順勢在我肩上重重一推,來勢太猛,我往後倒下的時候,後腦勺磕在了椅子上,鈍鈍的疼,一時竟起不來。這時聽得有人喝了一聲:“你丫找抽呢?”是眼哥。之後一聲清脆的耳光,動手的卻是小葳。她站在那兒,臉漲得通紅,額角有隱約的汗水,長發有一些亂了。
小葳彎腰扶我的時候,我居然很沒出息地開始流眼淚。她以為我疼得厲害,遂把嘴湊到我腦後,不停地吹氣,“不疼了,不疼了。”從前我磕了碰了,奶奶也是這樣吹著熱乎乎的氣,是我最好的靈丹妙藥。我轉過身,埋在她肩頭上,哭得更凶了。
眼哥送我們回宿舍。“三兒,那哥們兒不會被你廢了吧?”
“廢了活該。”小葳氣勢洶洶地道。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晚上我的眼淚怎麽樣也止不住。小葳好不容易找來冰塊幫我冷敷,我的眼淚還是不停地流。她大概以為我真是疼得緊,卻又辦法全無,最後也開始掉眼淚。
小葳,她不知道,這世上因為我而動手打別人的人,其實並不多,隻有她,還有,範然。
---------------------------
ruchu.xia@gamil.com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