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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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13)

(2007-05-22 07:48:50) 下一個

十三 更有癡兒女

那天晚飯之後,我一直無精打采。範然要回學校,我在宿舍樓外和他道別。

越夜越涼,我站在他麵前時不禁有一些瑟縮。他伸手把我攬在懷裏,我腦子裏快速閃過的拒絕還來不及成型就已經輸給了對他溫暖懷抱的眷戀。我一直知道,我總是貪婪的,但凡有一點好,必定想死死握在手裏,怎樣也不肯失去。因為明明自覺卻又不肯悔改,這種貪婪裏更帶出了一種天生的懦弱。

他對我說:“三皮,像小時候一樣,看著我,永遠隻看著我,好不好?”

他語氣裏不同以往的懇求,在我聽來竟然是河水決堤的哀傷。我自幼而來的恐懼,培養出一種拒絕與人發展深入關係的本能,自憐地等著別人來敲我的門,範然是一個,小葳是一個。我無以為報,隻但願能撫慰這種哀傷,純粹地對他們好,永遠不辜負他們。可不可以?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的臉龐離我如此之近,鼻息熱呼呼地打在我臉上,兩個人都一時怔忡。在我最軟弱的瞬間,他的嘴唇覆蓋下來。唇與舌的柔軟映襯著牙齒的堅硬,引誘出我具體的欲望,鋪天蓋地,幾乎溺死在他男性的溫柔與暴烈之中。直到他咬破我的嘴唇,血腥在我的口腔中漫延,居然有一種殘忍的甜。這甜從味蕾上開始發展,然後直擊每一個神經末梢,有閃電劃過大腦,照亮了小葳的臉,我掙脫他的懷抱,倉惶逃往宿舍。

這是欲望?還是愛情?我望著鏡子裏紅腫的嘴唇和尚未凝幹的血跡。

“哇噻,你那青梅竹馬下嘴這麽狠。”小五在一旁調笑。

我心裏更是起了惱怒,拉上簾子,想重新找回我生活的秩序。這種秩序是社會書寫的刻版秩序:你隻能愛一個人,必須是異性;你也隻能被一個人愛,也必須是異性;你如果想在秩序之外做做體操,最終必將被關入更狹小的一個櫃子裏。因為天性單純,或者是無知,你把人為賦予和社會打磨當作了與生俱來和天之所賜,因此,尚未開始抗爭,就已經棄械投降。

容不得我做片刻的喘息,小葳就已經出現在我寢室。

“三兒,明天1201廠演《靜靜的頓河》,六小時長,沒有任何刪節,去不去看?”

她拉開簾子的時候,正對上我迷茫的眼和狼狽的唇。她的臉上刹時堆起起極嚴厲的不滿、憤恨、還有鄙夷,“你,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嗎?”

好吧,你們都以愛的名義,用罪疚來懲罰我,逼我做選擇,麵目猙獰的那個人,是我,永遠是我!

“小葳,你這樣,我沒法和你做朋友。”

我還記得幼時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子彈出膛的感覺,隻是這一次,射中了兩個人。

她走的時候,拽下了我的簾子。我看見那金屬的小夾子,在鐵絲上晃晃悠悠,發出並不清脆的回響。宿舍裏的人,麵麵相覷。其實,我想,她們每一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鏡子。因為這世上,絕沒有一個真正的笨蛋。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小葳。我還是象平常一樣吃飯、睡覺、上課,隻是範然來的比從前更加頻繁。我漸漸習慣了他的懷抱,他的親吻,以及越來越不陌生的欲望。假設這就是正常的愛戀,那麽我想,我現在是正常的,即使有一個角落永遠填不滿。

範然和小葳一樣,他們對生活充滿了一種我所不具備的熱情和獨特的創造力,他們既莽撞粗糙又善良細膩,他們能在最瑣碎的常規中也找出最歡欣的理由,故而永無厭倦。這是非常奢侈的能力,也是幸福的充分必要條件。唯其如此,才對我充滿致命的吸引。

眼哥的煎餅攤擺在我回宿舍必經的路上。因為躲著小葳,也下意識地想躲開眼哥。可是,這天晚上,眼哥還是叫住了我。

“最近怎麽不來吃煎餅了?”

“減肥。”我囁嚅半天。

“哈,你還有什麽可減的?”

我瞪他一眼。

“呐,吃吧,今天眼哥請客。”

我接過煎餅,老實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你這人,說你聰明吧,其實挺笨的。”

煎餅一下嗆在了嗓子眼兒,心裏生出被人看穿的惱羞成怒。這個男人,從頭到尾,一直什麽都知道,他隻是什麽也不說,固守著自己的堅持。不知道這是一種先天的聰明,還是一種後天的教養,或者根本就是世故?

我噎得說不出話來,隻想轉身離開。眼哥徐徐緩緩地說:“去看看小葳吧,你們倆也都不是小孩兒了。”

但是我沒有。

那個最冷的冬天快過去的時候,範然帶我去地壇。我對地壇一見鍾情。這個園子在喧囂熱鬧的北京簡直是一個奇跡。黃瓦朱牆,玉砌雕欄,荒草野藤,麵對歲月的蝕刻,自有一種從容不迫。

範然笑盈盈地看著我,我冰涼的兩隻手猝不及防鑽進他的袖口,立時就觸上了他暖洋洋的皮肉。他嘴裏發出“嘶”的一聲,但並沒有避開,反而雙手一帶,將我拉進了懷裏。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聽見心髒渾厚的唱鳴,這個男人,其實遠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了解我。

從地壇出來,在安定門外大街上見到一家並不打眼的小店,外麵支了個招牌,白底紅字:糖炒栗子。範然拉著我,跑到窗口前,要了一斤糖炒栗子。他把熱乎乎的牛皮紙袋塞我懷裏,自己邊走邊剝,喂我一個自己再吃一個。香香糯糯的油栗子令我想起去年的冬天,我和小葳在花園路,也是這樣你吃一個我吃一個。那時候,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在蕭瑟的風中無比明豔。

“哥哥,我要回學校,現在!”

我們叫了輛出租車。路上我把牛皮紙袋緊緊抱在懷裏,一言不發。範然頭一次在我麵前一臉鐵青。可是我,什麽都顧不上去想。

我匆匆跳下車,來不及跟範然說再見就跑進了宿舍樓。

然而小葳並不在宿舍。我在她舍友疑惑的眼神中把紙袋放在她床上離開。回到自己寢室才想起,今天,是範然二十歲的生日。

那個星期,範然沒有再來找我。他寫來一封信,“三個人的戀愛,累!”我說過,這世上,絕沒有一個真正的笨蛋,一直是我,自以為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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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Scarborough 回複 悄悄話 ”假設這就是正常的愛戀,那麽我想,我現在是正常的,即使有一個角落永遠填不滿。“

---也許真有靠自己來填這個角落了。
Scarborough 回複 悄悄話 "你以為的苦難與悲傷,在命運的眼裏,狗屁不是!"
---說得對.

"既是聰明人,又是癡人…"
---說得好.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既是聰明人,又是癡人…
Am 回複 悄悄話 你以為的苦難與悲傷,在命運的眼裏,狗屁不是!
hehe, yes!
achie 回複 悄悄話 :)
潛水貓 回複 悄悄話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搶完這個沙發,就要去幹活了。

有個ID在給我的信中說,“其實這樣的情感在女生中並不少見”,我想她是對的。可問題是,一旦周圍有人說你是同性戀的時候,你是否有對抗的勇氣,尤其是在一個沒有現今開放的年代裏。對抗,不僅僅是社會,更是你自己的內心,因為正統的教育已經決定了你會本能地認為這是錯的,於是會想到放棄。但同時你又是貪婪的,一旦嚐過愛的滋味,就永遠不想放手。所以隻好掙紮……

但是別忘了,永遠有另外一雙眼在俯視你。你以為的苦難與悲傷,在命運的眼裏,狗屁不是!

在海邊,巨浪撫過之後,岩石依舊會露出來,那才是我們命運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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