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心何怫鬱
眼哥歇業很多天了。今天晚上終於看見他的煎餅攤。
熱騰騰的煎餅捧在手裏時,聽見眼哥在哼唱: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裏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我偷偷打量他。
眼哥長得很象張楚,隻是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最要命的是連氣質都那樣接近。是一種頹廢中的清新,孤獨中的入世,明明是個成人,卻一副孩子氣的表情,看似很聰明的樣子,偏偏總有些笨拙的舉動,與你親近的同時,又似乎在疏遠。
我們是煎餅建立起來的賓主關係。有時一起交談,談不著邊際的話題;或者一起聽歌,聽大雜燴一樣的歌。在這空曠的都市裏,所謂朋友,大抵也就是這樣了吧。可是我,仍然對他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天天給小葳寫信。
小葳收到很多很多情書:同係的、外係的、外校的……我罵她招蜂引蝶,她嫵媚地衝我一笑,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在空中掐出約一寸的距離,“你看,三兒,青春隻有這麽一點點!”
她從不回複那些情書,總是看完了,帥氣地扔給我,“打分!”於是批改情書成了我額外的家庭作業。
眼哥是一堆人中唯一一個天天寫信的人,即使他從未等到過小葳的片言隻字。我第一眼看到他的瘦金體時,大大吃了一驚,況且寫的是繁體字,愈發地顯出別具一格。他的信大多不長,有時隻得短短一行:
“隻是想到你,黃昏就笑了。——周天白”
勁挺峭硬的筆道,雋永纏綿的詞句,犀利灑脫的簽名。
我忍不住拷問小葳,“怎樣才能動心?”
她笑了,意味深長,“好是很好,但並不令我安穩。”
如果我沒有記錯,小葳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抽煙。別人常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小葳卻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其餘三指自然彎曲,煙霧繚繞的背後,麵目模糊,有一種神秘和不羈。
她漫不經心地吐了一口煙,問:“三兒,你寫情書嗎?”
我不自覺就低下了頭。
我和範然的學校離得並不遠,隻是對於沒有電子郵件,沒有手機,沒有短信的我們,空間的阻隔被無限製地放大了。再加上我們一樣的功課繁重,見麵的時間便隻剩周末。所幸還有兩毛錢的郵票、幾分錢的信封,和煞有介事寫信的衝動。我常在夜裏點著台燈給範然回信,每封信裏都會提到小葳,如果這算是情書。
這些我沒有告訴小葳,我也沒有給她看範然的信。我給小葳看的是一個自稱“知名不具”的人寫的信。來信直接投進我們班的信箱,沒有地址,隻有我的名字,孤零零地在白色的信封上飄浮著,很是無辜的樣子。
小葳一看落款是“知名不具”,冷笑一聲,“署名的膽量都沒有,還想追你?”說畢就要往垃圾桶裏扔。
“別介呀。難得有人給我寫情書,就留著讓我虛榮一下吧!”
“你要多少,我給你寫多少。”
“不要,我嫌你字醜。”
她一聽,就上來咯吱我。我怕癢,又躲不過她,邊笑邊求饒。小葳又實在是個得理不讓人的,哪裏肯依。直到她發現我因為笑得厲害已經喘不過氣兒時才住手。
我們並排躺在我窄小的單人床上,小葳的發梢迷了我的眼。我笑累了,懶得抬手,腦袋蹭來蹭去想把頭發撥拉掉,它們卻仿佛黏在我臉上一般。小葳察覺到,罵我聲“懶家夥”,略略起身,伸手去拂,手指卻停在了我臉上。
小葳的眼睛是濕的,嘴唇象秋天的芙蓉。我們之間突然空氣稀薄。待我意識到我竟然希望她的嘴唇吻下來時,暗叫不妙,猛然一下坐起,倒著實嚇了她一跳。
“這周我有測驗,我去上自習了。”
我埋頭收拾書包時,小葳依舊躺著。我知道——你別問我怎麽知道——我就是知道小葳她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我的眼睛,大概也是濕的。
我坐在教室裏的時候,不停地想,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錯?我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範然。
周末,範然說要帶我去吃貴州酸湯魚,就在我們校門外。
一進餐館,我意外地發現了小葳和眼哥。過去打招呼,眼哥讓我們坐下一起吃。小葳跟那兒坐著,不動聲色從頭到腳打量範然。我慌忙給他們介紹彼此。
“真是聞名不如見麵。老聽三皮說你們倆,今天才有緣一見,怎麽著也得喝一個。”範然一抬手,“服務員,半打啤酒。”
小葳這時已經點燃了一支煙,“我不喝啤酒。”
“三皮和你隨意,我跟眼哥喝。”
眼哥淡淡一笑,坦然接過範然斟好的酒,兩人幹了第一杯。他們是校友加係友,聊起來倒也不至於冷場。小葳異常的沉默,我如坐針氈,望向她的時候,她並不接我目光。她也不怎麽動筷子,煙抽完一支又點一支。我記得上中學時,會有討厭的男生,用文具盒裏的小鏡子,反射陽光,正正地打在我臉上,晃得我眼花。此刻我倒寧願那拿了鏡子的人是我,興許可以瞅一瞅小葳眼裏的究竟。再看範然,他回望我一眼,目光清澈篤定,眉毛與鼻梁的弧線舒展穩健,溫暖的微笑,依然是那個油棕樹下的小小少年。我的心絲毫沒有掙紮就已經預感到我未來的天空必將被切割成兩半,一半是範然,一半是小葳。選擇一個將光明永生,選擇另一個則永墮黑暗。
追隨我很多年的恐懼感又叫囂著湧上來了,盡管我從來不清楚這恐懼來自何方。是恐懼我從母體裏帶來的先天性疾病?還是恐懼扔下我獨自一人的父母親人?亦或是恐懼我竟然對同性生起愛的欲望卻又割舍不下對異性的貪戀?也或者恐懼本身就是構建我骨血的混凝土,它們互相交纏繁殖蔓延,啃噬我,毫無憐憫。
次一年的六月,有個叫邱妙津的台灣女子,在巴黎蒙馬特,將一把水果刀捅入了自己的心髒。在她死後的某一年,我讀到她寫的一本叫《鱷魚手記》的書。看書時,小葳是浮現我心頭的第一個名字,我迫切地想和她分享,隻是那時候,已經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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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未必隻有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的分類這麽簡單,我想我是明白"我隻是想寫關於欲望,關於失去……"的。謝謝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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