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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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10)

(2007-05-15 11:12:59) 下一個

動如參與商

你有沒有見過蜂巢?六角形一個挨著一個。我說的不是飛機機翼的蜂窩結構;我說的是蜂房,那裏有受精卵,還有百花蜜。

我離開那個城市的時候,它照樣剛下過雨卻馬上又出了太陽。我把關於高原的記憶切割成碎片,一個接一個放進我大腦的蜂巢。可能是烤餌塊的炭火盆,可能是掛在衣襟的一串緬桂,可能是公園裏崴花燈的陌生臉孔,可能是走街串巷的豆花擔子,可能是小孩口袋裏滾落的一顆玻璃珠,可能是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環,可能是出口爽利的一次罵街,可能是荒置多年長滿雜草的一眼井,可能是夜裏慢半拍才會亮起的街燈,可能是半敞門後欲蓋彌彰的偷情。當記憶被釀成蜜,什麽都變得可以忍受。

這個省份的兩副麵孔,一副給了子民,一副給了遊人。每一個人都不會——隻要他曾經見過這片土地——忘記它。他們叫它,彩雲之南。其實它在,彩雲之上。

當然,也許你說得對,誰不是記住一些名字,忘記一些名字,結識新的名字,再重新記住它們或是忘記它們呢?

小葳是充填我記憶巢窠的新名字。我有很多條路來逃離我出生的土地,但我懷疑無論我選擇哪一條,我總會碰到一個叫小葳的人,相遇在這一秒可能,下一秒就永遠錯過,可恰恰在那一瞬間遇上。這種相逢不是沉默的,也不是可以替換的。在喜歡成為理所當然之前,我們就已經理所當然地喜歡上了對方。

我告訴她春節的時候爸爸帶阿姨和弟弟去東南亞玩了,她嘴角一撇,不屑地說:“有什麽了不起。走,我帶你去新馬太。”當然,新是新街口,馬是馬甸,太是北太平莊。而331就是我倆的國際航線。

紅黃相間的兩廂鉸接公交車,慢悠悠地行駛。我們站在鉸接處,手拉著手,轉彎的時候仍然東倒西歪。

她有把最無味的話也說得興高采烈的本事。

“三兒,你不知道。你們屋那個紅妮,整一個methanol。”

我大惑不解地問,“怎麽是methanol呢?”

methanol,甲醇(假純)呀!”

我哈哈大笑,又忍不住去掐她的臉,“你可夠損的,你!”

她卻不依不饒地細了嗓子,低了眉眼,一口一個人家,倒把紅妮的做派學了個十足十。我拉著她的胳膊笑岔了氣,她一邊拍我後背,一邊說:“對不起嘛,人家不是故意的。”

我們這樣打鬧著錯過了北太平莊,一直坐到積水潭。穿梭在即將消失的胡同與四合院之間,我為它們感概萬千,小葳卻大不以為然。她說:“憑什麽要求一個城市靜止不變?隻為了後人來緬懷曆史?那它最後必定凋零腐朽,被人類忘個幹幹淨淨。”

待我日後讀到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驚訝地在書中看到了相仿的觀點。那時我就知道,我的聰明是學來的,小葳的聰明是天生的。

我們逛悠著從徐悲鴻紀念館出來,再邁進不知名的唱片店,低頭一張一張認真地淘碟。我說新街口好,小葳說五道口好,於是我少不得陪她去五道口。看她跟那個穿了鼻環賣打口磁帶和CD的帥哥打情罵俏。但凡帥哥手上稍有舉動,她便說:“見好就收啊,”然後指指我,“看見沒,我老婆。別瞧她瘦,橫著呢,哥們兒你未必是她對手。”

我便虛張聲勢地冷冷瞅帥哥一眼。

小葳,她的生命力,就像熱帶作物,是熱烈的,豐盛的,豔麗的,甚至是帶著赤裸裸情欲的。而我,永遠隻想向著陽光生長,我所有的欲望在陽光裏永遠不會失落,並成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們一手提溜著裝有磁帶和CD的白色塑料袋,另一隻手握在一起,不緊不慢走回學校。

天空是張開的,土地很空虛,鐵軌交錯地滑過,我看見遠處水塔的塔尖有一隻孤零零的氫氣球。我和小葳相信我們曾經有過一模一樣的這樣一個下午,可是我們又從心裏蔑視機緣這兩個字;我們無知無畏以為窺見了這個城市真正的麵貌,其實卻對它一無所知。

那一年,是建國四十五周年,我上大二了。我不再經常回頭看,我不再以為自己擁有的是那麽少,而從未擁有過且永遠不會擁有的是那麽多。

北京市組織了一場國慶夜的廣場盛會,來自各個高校的學生先於自家門內演練,後齊聚廣場表演那盛世的歌舞。我,隻是盛會上的一個無名小醜。

那場盛會需要的不是有營養的歡喧,它需要的隻是一些年輕的刺激。從第一個旋轉開始,一切就亂了套,誰還記得那些規規矩矩的排演。我們都是隻知道出發不知道歸航的小船,我被人潮不停地送往遠方。有不同的人拉我的手,不同的人和我一起旋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美的,醜的。有人在縱情歡笑,有人如同夢裏夜遊。我覺得暈眩,廣場似乎在飛升,不遠處的紫禁城變得象蚊帳一樣透明,而我離校旗之間則象隔著闊水長山。

“三皮?”我聽到有人在叫。

我尋聲望去的時候,那人又喊了一聲,“三皮!”

是的,這個世上叫我三皮的人隻有一個。

關於範然的記憶,一旦被詞匯固定下來,就變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一直嚐試不去描述。可是腦子卻仿佛上了發條,自動地去追尋。於是,我渾渾噩噩地認識新人,卻拒絕接受他們當中大部分新的麵目與表情,妄圖以此來停止新顏對舊貌的覆蓋。有時,當我想起小葳,範然的臉就會在暗夜裏發出尖叫,仿佛在指責我的背叛。但我以為,時間久了,他終將變成一個被遺忘的鈣化的存在。

可是現在,這張臉孔毫無征兆莽撞地出現在我麵前。關於故人重逢,你有沒有一些更美的辭藻?或者你教給我,因為現在,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焰火已上,在空中繁殖。我不能肯定,從前分割我和範然的究竟是時間,還是我們各自的眼瞼。

一九九四年十月一日夜,天安門廣場的華麗焰火,難道隻為了成全我與他的再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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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hie 回複 悄悄話 :) :)
偶是麻辣火鍋 回複 悄悄話 文學鴉片,文學鴉片,偶已欲罷不能了,期待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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