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個人資料
正文

生於一九七五(9)

(2007-05-13 19:07:13) 下一個

別來滄海事

那以後——是一個很長的以後——世界在我眼裏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這裏,離赤道又遠了一些。藍色淺了,天像是遠了;陽光雖然一樣白得晃眼卻少了些霸道;也因此再浸潤不出鳳凰的紅、菠蘿的黃、橄欖的綠……;風再起時,已嗅不到妖嬈豐厚的甜美氣息。一切似乎都被漂白。

父親一次次調任,我無非是背著書包換乘一輛輛的車去上不同的學校而已。我想,我與哥哥,大概是永遠失散在人海中了。

最後一次搬遷,父親娶回一個細眉細眼的董姓女子,骨骼小巧,皮膚微薄,隻是顴骨偏高,長在她臉上,象油滴在水裏,有溶不掉的尷尬。

“悅波,這是董阿姨,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點點頭。

爸爸出差了,我放學回家發現她也並不在家。冷鍋冷灶的,什麽吃食也沒有。我想拉開抽屜取飯菜票,卻意外地發現上了鎖。等到新聞聯播的時候,也不見她回來。摸摸兜裏爸爸給的錢還剩一些,我出門去吃米線。

離家不遠的街角有家小店,門臉不大,倒拾掇的很幹淨,賣小鍋、燜肉、三鮮、鱔魚和炸醬米線,尤以小鍋米線最佳。我算了算爸爸還有幾天才能回家,問賣米線的高奶奶,“炸醬米線不加炸醬能不能便宜點?”

“便宜一毛錢。”

米線上來的時候,仍然有紅彤彤釅釅的炸醬帽子,配著綠油油的韭菜和生脆爽口的酸醃菜。

我狐疑地打量著。

“吃吧,不加錢。”

回家路上各處早已上燈,政府大院的圍牆,似乎連自行車的鈴鐺聲也隔絕了。收發室的老李頭見我,道,“這麽晚了,趕緊回家。”

我的雙腿卻自己認路去了鳳棲園。很奇怪,雖然叫鳳棲園,卻一棵梧桐也沒有,全是櫻花。石椅有些涼了,再坐會兒,慢慢就上了水汽,手碰到濕濕的。

你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覺得自己處在一個遙遠的星係之中,星體的碰撞與合並,炙熱與冷卻,離遠與靠近,全都與你無關。我從那時就習慣了在鳳棲園中獨坐痛惜玩味這樣的時刻。

進家門的時候,她在看電視,看見我,不動聲色地說了句:“我從今天起開始加班。”

檔案室的工作畢竟繁忙。

父親回來,她的加班就結束了。

我的心髒手術如期進行,董阿姨為了做手術的錢和父親大吵一架之後回了娘家。幾天之後她回來時帶回一個消息:她懷孕了。

父親笑得很開心,“悅波,你要添弟弟妹妹咯。”

“爸,我也有事想跟你說,下學期我想去寄宿學校。”

“什麽?!”

“老肖,孩子大了也攔不住,鍛練下獨立生活的能力也好。”

我注視著她的顴骨,不自禁嘴角溢開了笑容。有的人,從生下來就注定了流離失所,永客他鄉,家一字之於他們,既是理想也是嘲諷。

董阿姨順利產子,父親接他們回家的那天,也特意去學校接了我。

弟弟裹在繈褓中,雖算不上粉妝玉琢,倒也白淨可愛。他噙著手指,眉頭舒展,睡得分外香甜。他比我晚來這塵世十四年,我們的身體裏,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一念及此,我就忍不住想和他相親近。

家裏新來的小保姆姓榮,來自滇貴交界的黃泥河,是樓上刀叔叔家的保姆輾轉介紹來的。小榮沒比我大幾歲,個兒不及我高,胖乎乎的臉蛋總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她叫我小妹時,方言的尾音總揚得高高的,帶出一種不自覺的嬌憨。

周末我回家,她一得空就拉著我說話。

“小妹,你信不信,我弟可聰明了,成績特別好。可他就愛犯混,非說初中畢業要考什麽中專,好早點掙錢養家。我們村,可從來沒出過大學生,我弟說不定就是第一個呢。”她掐豆角的手停在那兒,臉頰上湧起激動的潮紅。

“小榮姐,我這兒有學習資料,你弟弟要不要?我可以給他寄過去。”

“真的?太好了,郵寄費我出。”

董阿姨奶水不足,小榮就熬些濃濃的米粥和骨頭湯之類的,再做些蔬菜泥、水果泥喂弟弟。她喂弟弟時,嘴裏總含混不清地哼著些什麽,弟弟也咿咿呀呀吃得高興。我離他們很近的時候,總會聞到一股子嬰兒身上特有的味道,象奶香,又不象。

小榮要騰手去找幹淨的尿布,讓我把弟弟抱過去。我剛伸出手,就聽得董阿姨喊了一聲:“小榮你做什麽?我找你來就是看孩子的,用不著別人搭手。”

說著上前來,接過孩子,衝我說:“你離小寶遠點兒。”

小榮一聲不言語,我出了房間。

我想,再沒有比這更汙濁的了,象鳳棲園落了一地的櫻花。我跟自己說將來回憶起這些的時候一定要笑,這樣就沒人知道我那時在哭。

爸爸沒日沒夜地開會、出差,周末也碰不到他。有時他差人給我宿舍裏送一些水果,我總忘了吃,又不記得招呼別人,爛在桌子上,屋裏彌漫著發酵的味道。

董阿姨在家裏搭起牌桌,一時倒也熱鬧。星期六的晚上牌局總是到很晚,小榮要照顧孩子,又多了些端茶倒水的活,還得陪著熬夜,自是牢騷滿腹。

我進廚房喝水時,正好聽見她一個人在那兒嘰嘰咕咕,滿臉憤懣。

我不由好笑,“這壺水我替你送過去吧。”

公寓房帶了個不大的院子,搬家時父親正是看上了院子才要下這套房。院子裏有盆栽的臘梅、石榴、葡萄,後來又陸續添了雞冠、繡球、君子蘭。樓上的住戶偶爾會有晾曬的衣物落下,有時有水珠濺落,卻又並不是雨,於是父親幹脆找人用玻璃瓦把院子頂棚封了起來。

董阿姨的麻將桌支在小院裏,桌子上方吊了隻白熾燈,隔著窗戶望出去,光線象陳舊的油漬,有一點肮髒,有一點曖昧,沉沉地往下墜,連帶著話語都變得不甚明亮。在那不明亮中,卻聽到了我的名字。

“我聽人說經常見悅波跟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泡錄像廳,打遊戲。上回我還見她和一個小男生坐一起吃冰激淋呢。”

“是嗎?我女兒說悅波在學校成績挺好的。”

“咳,成績好有什麽用,天生是個病秧子,又有人生沒人教的。你沒見她和我們家那小保姆,好著呢,連打醬油都一起去。物以類聚,將來肯定也沒什麽出息。”

“小董啊,你聽說沒有,悅波她媽也調上來了,說還是老肖給弄的呢。”

“哼,那女人還真是不識好歹,我就不信老肖他能不要這兒子。”

原來媽媽也在這個城市,可為什麽從不來看我?

我愣怔在那兒的當口,卻聽得一人喝道,“杵那兒幹嗎呢?偷聽別人說話有意思嗎?真是什麽樣的媽養什麽樣的兒。”

我把暖壺往地上重重一放,要走。

她滕一下站起來,“你這什麽態度?”

“以前什麽態度,現在什麽態度”

她欲將握在手裏的麻將牌砸過來,被旁邊一人伸手攔道,“算了,算了,小董,她這不是來送水嗎?”又拉她坐下。

我接著道:“還有,你記好了,我媽怎麽養我與你無關,你先操心一下怎麽教你自己兒子吧。”說罷掉頭就走。

她似乎是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嘴裏也並不幹淨。隱約聽得另一人道:“行了,快摸牌吧,我這兒正上聽呢。”

一滴眼淚從醞釀到來不及流出就蒸發需要多長時間?我沒掐過表,隻是在那短暫的過程中,你很是來得及思考一些所謂人生的謎題。比如,要使一個人變得可以忍受,唯一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愛他;而我,要使我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唯一的方法卻是離開它。

---------------------------
ruchu.xia@gmail.com版權所有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m的評論:
That's part of Sanpi's (or Bo's) life and that's how her character has been shaped...:)
綠Y 回複 悄悄話 有和妹妹相似的經曆, 沒有你那樣的勇氣和她針鋒相對的表達出來, 孤苦和仇恨都埋藏在麻木和沉默下麵。突然有一天想到,我會長大, 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快樂並幸福的活者, 那可能才會是她的痛苦。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後怕的, 萬一當時一沒想開,給她下點毒藥什麽的。。。。。。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m的評論:

Without knowing the feeling of hate, somehow, the real taste of love would be blank and empty. Do you think so?

I thank you for reading and giving comment. Please keep going. I'm waiting for more. :-))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偶是麻辣火鍋的評論:

這周還會上第十和十一章。謝謝。
偶是麻辣火鍋 回複 悄悄話 9是結局篇嘛?不要啊,還沒看過癮。
Am 回複 悄悄話 I like the chapter 1-8 very much, but not this one. I think emotion of hate would be too strong to the main topic of your whole story ---- the passion and memory anout the younth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