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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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8)

(2007-05-11 07:42:51) 下一個

長亭更短亭

正是甘蔗成熟的季節,靠近地麵的葉子已漸枯黃,離天空近一些的依舊青蔥鬱綠,一個夏季的陽光凝聚成表皮飽滿的紫色,上麵點綴著白色的絨毛,風吹過的時候,甘蔗林的沉吟聲也仿佛褪盡了酷暑,你禁不住要懷疑它不再是熱帶禁錮之下氣流的喘息。

學校的甘蔗正等著收割,每個班級都圈了地,一年級也不例外。但見一群身高不一的半大小孩,係著比個子還高的圍裙,戴了肥碩的手套,握著羸弱的鐮刀,隻是再羸弱的鐮刀畢竟也聊勝於無。甘蔗必須從根部砍斷,鐮刀揮出去,在空中劃出並不甚優美的弧線,弧線之中隱約有向成人世界諂媚的味道。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的命運,比鐮刀來得強壯。

我舉著鐮刀,頭腦熱辣辣的並不清明,沒揮幾下,眼前就開始發黑。範然過來,“三皮,我來砍。你剝葉子就好。”

我低頭剝葉子的時候,班主任婁老師急匆匆繞過砍倒的甘蔗過來,推了推我的肩,“快跟我走,教育局領導來了,校長叫你去表演口算。”

我起身,摘手套要走人,有幾個同學開始嘀咕,洪雁氣不忿地問:“婁老師,憑什麽她可以走啊?”

範然看她一眼道,“你會算幾位數加減乘除啊?”周圍同學也不做聲了。

我把手套圍裙鐮刀交給範然,埋頭跟著老師離開甘蔗園。身後注視我的目光,並不遜於7.62毫米的子彈。沒有人願意玩一個交換的遊戲,我想要的是一顆和他們一樣健康的心髒。

那時候,日子過得很慢。我總想,時間的兩條腿或許就像時針和分針,因為長短不一,所以走得並不順暢。否則為何從日出到日落的過程竟像是無限長。每一天,我都在耐心地等,盡管我並不知道我等的是什麽。不停地數數,數忘了,從頭再數,一遍一遍。

放學的時候,太陽也走在下班的路上,有夕曬正好照在講台上,那裏有一個少年,踮著腳尖,往黑板上抄寫家庭作業。教室裏黑壓壓的頭顱和沙沙的鉛筆聲,隻有我偷偷摸摸拿出中午範然塞我兜裏的泛著幽香的生芒果。再從他書包裏翻出一個白色的紙包,裏麵是白燦燦的鹽粒兒和紅彤彤的辣椒麵。我掏出牛角刀,切下青芒果片,蘸著料,咬一口,酸酸辣辣,鼻子、眼睛、腮幫一起都酥了,甚至會激零零打一個寒噤。

他下講台的時候,手上全是粉筆灰,我就把蘸好料的芒果片直接扔進他的嘴巴,他一嚼,眼睛眉毛都皺在了一起。我的歡喜就從腳底慢慢升到發梢。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對我這樣的好。

然而這人生,何時肯依你想要的軌道?我頻繁地發病,頻繁地拜訪醫院,書隻得斷斷續續念下來。等到後來暈倒在課堂時,醫院再不肯收。父親不得法,請了長假,送我去省城的醫院,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再回來的時候,本是綠肥紅瘦時節,卻趕上鳳凰花開,天上地下,豔極一時。範然似乎又竄了個頭,眉毛愈發的濃黑。

我說:“哥哥你高了。”

他說:“三皮你瘦了。”

假使我知道與他相處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會不會努力做得比當時好一點?不再讓他替我背書包,不再央他幫我做值日,不再取笑他的楷書越寫越糟……怕隻怕即使日子重來一遍,三皮還是那個三皮。

我寧願我不相信時間的魔法,但是不能夠!僅隻一月有餘,場部裏到處都是關於媽媽和趙叔叔的流言,父母開始吵架、喝酒,關係一日壞似一日。

成人總誤把孩童的天真當作無知,他們許是不憚於,然而以我的猜測,更是不屑於在幼童麵前有顧全教養的收斂。平日裏籲長問短的客氣,尚未撕破臉皮就已經麵目可憎,曖昧的表情以審判者的名義寫滿自以為高尚的道德教條,汙言穢語也懶得費半點心力在我和姐姐麵前吞下片言隻字。

姐姐自小是個潑辣性子,聽到了便撲上去,那幹人等,手腕上多多少少留下她的齒印。

媽媽喝醉了,躺在我和姐姐的床上哭。她優美的曾經隻彈月琴的手,捂住似乎從不曾老去的眼,有絕望的淚珠,從指縫間一粒一粒湧出。姐姐和我站在床前,心底盡是不甘的荒涼。

夜裏姐姐摟著我睡覺,我想起過世的奶奶,不免懷疑這大概是世上我最後一個溫暖的懷抱了,唯恐我一睡著它就消失,於是拚命地睜著眼不肯睡去。比我年長兩歲的姐姐,睡夢中都在淌眼淚,流在我的後背,從溫熱到冰涼,我知曉它的每一分變遷。

九歲的那一年,我就明白,男人有一種驕傲,永遠不能被傷害。

我躲著白爺爺,我躲著範然,我躲著所有人,我戰戰兢兢地上著學。

婁老師生病,竟然讓我代課。我拿著教鞭站在講台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好讓同學自習。趙叔叔的女兒趙趙,坐在第一排,講台的正下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魔鬼是會進駐人心的,當我手中的教鞭揮下去的時刻,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

教鞭打在桌麵上,又清脆又尖銳,教室裏頓時靜得可怕。趙趙醒來,抬頭驚恐地看著我手中的教鞭。

我第二鞭要打下去的時候,聽見範然大叫一聲:“三皮,不可以!”

他幾步搶到我跟前,緊緊握住我的手,奪走了教鞭。我委頓在地,嚎啕大哭。

期末考試前,我沒有再去上學。

過完春節,父母協議分手,姐姐跟媽媽,我跟爸爸。很快父親工作調動,帶我離開了那塊我們一家人生活了近五年的土地。

走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哭,爸爸把姐姐拉到一邊輕聲叮囑,隻有我和姐姐,麵無表情。難道他們以為我和姐姐還是打一頓再給顆糖哄哄的小孩嗎?那些拋棄你的人啊,總有最完美的借口。然而更可怕的是,有的人,連借口都懶得給你。

爸爸和媽媽,他們曾經有過的青春,大抵從此隻活在他們各自心底最深處了吧。爸爸不再是那個少年得誌英俊帥氣的軍官,媽媽不再是文工團能歌善舞的台柱子。爸爸不會再偽裝成士兵去為心愛的女人擔水洗衣,媽媽不會再告別舞台放下身段去割橡膠采茶葉。好吧,就讓這一切到此嘎然而止吧。

來接父親的是輛吉普,我蜷在後座,一言不發,即使聽到車外範然一連聲的“三皮”。汽車啟動時,他從窗戶裏扔進一卷宣紙。

車開出不遠,我慢慢展開宣紙,是一闋寇準的《陽關引》,卻抄錄了兩遍,一是範然的歐體,一是白爺爺的狂草:

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更盡一杯酒,歌一闋。歎人生,最難歡聚易別離。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裏自此共明月。

可我心裏,隻剩這一句:再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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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Sanpi's father did something really bad to Fan Ran's dad i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 will try to reveal this in the following chapters.
achie 回複 悄悄話 Really like those parts on Sanpi's childhood (as well as the college part :)). Layers of memories were unraveled under the high sky and shining sun...was a little curiou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n Ran's father and Sanp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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