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殘雲收夏暑
一九八一年一月六日,範然六歲的生日,白爺爺特意給他煮了兩個雞蛋,範然分了一個給我。他一口咬下去,口齒不清地說:“三皮,雖然我們都生於一九七五,但我可是屬虎不屬兔哦。”嘴角還糊著些蛋黃。
我提起兼豪中楷筆,蘸了飽滿的墨汁,在他額頭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個“王”字,再拿我素日習書法常用的吸水紙把多餘的墨汁吸盡。
我仔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範然也傻嗬嗬地跟著我樂,白爺爺坐在案桌的另一側,嘴裏叼著煙鬥,眼睛眯縫著,銀發似乎都笑出了聲音。
乘白爺爺下樓的空當,範然央我帶他去看我爸爸的槍。
一九六四年中國軍隊史上赫赫有名的全軍大比武,二十歲出頭的父親獲得過“神槍手”的稱號。二十餘年的行武生涯,也略微贏了些薄名。正巧當地武裝部新招一批民兵,隔三岔五就請父親去做一些射擊輔導。
一日父親竟然攜回一把64式口徑7.62毫米的手槍,晚飯後,一板一眼地教姐姐和我如何壓擊錘開保險扣扳機。
媽媽在一旁急了,“老肖,快別教孩子這個!”
“沒關係,彈匣是空的。”
手槍烏黑鋥亮,握在手裏沉甸甸的,擦槍油的味道又嗆又膩並不討人歡喜。父親的食指壓在我的食指上麵,有厚厚的繭子,扣下去,“啪”,空槍的聲音。我回頭卻看見爸爸的笑容有一種石頭扔進深潭卻聽不到回音的寂寥,額角的太陽穴還跳了跳。
第二天我得意忘形把開空槍的經曆向範然渲染了一遍,他豔羨不已。今日他既開口求我,又恰逢他生日,我斷無拒絕的道理。
往我家走的路上,遇上場部的孩子,指著他額頭的“王”字哈哈大笑。範然不以為忤,倒洋洋自得地說:“這是我們家三皮寫的。”
家裏靜悄悄一個人沒有,我們溜進我爸媽的臥室。範然見我熟練地從床下拖出一隻手榴彈箱改造的箱子(說是改造,其實無非是裏外重新仔細地刷了一遍漆而已),再從床頭櫃裏翻出鑰匙時,目瞪口呆,“三皮,是不是有句古話叫‘從來家賊最難防’?”
我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你還要不要看?”
“要要要!”
箱子很順利就打開了,手槍果然還在。我將槍握在手裏的時候,感覺似乎又沉了一些。範然雙眼放光,“快,快給我看看!”
“哥哥你別急,我教你怎麽開保險,你可要看清楚了。”
我打開保險,右手舉平,槍口對準窗戶,左手在套筒上一滑,上膛,食指扣扳機。卻聽得砰一聲巨響,子彈出膛,後坐力太大,我跌坐在地上,手槍滑落,槍口還冒著一縷輕煙。我和範然盯著玻璃上的彈孔及放射狀菊花樣的裂紋一時愣在那兒。彈匣竟然不是空的!那是我親手射出的第一枚7.62毫米的手槍彈,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殺傷力與AK-47所用的7.62毫米步槍彈相比,仍難望其項背,但仍然深深震撼了當時的我和範然。
我們家很快被保衛科、武裝部、好事者圍了個水泄不通。範叔叔進來的時候,抓過範然就是一頓揍。我怯怯地說:“叔叔,是我開的槍。”他不理我。範然吃痛,眼睛裏滿是淚水,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爸爸上前去攔,“老範,跟範然沒關係。是我女兒。”範叔叔不吭聲,拖著範然擠出了人群。
所幸這一槍並未傷到任何人,隻是父親因為沒有槍彈分離進行保管而受到了降職處分,範然則被他爸爸在家裏關了一個星期。
在白爺爺家再見到他時,他腿上鞭痕累累,全是他爸抽的。他故意在我麵前一瘸一拐地走路,逼著我為他抹碘酒。白爺爺狠狠訓了我倆一頓,罰我們臨帖。我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範然臨歐陽詢的《九成宮》,而白爺爺自己臨的是張旭的《終年貼》。白爺爺那一筆有若飛動,狂放不羈的草書從此成為我心之向往。
仲夏來臨的時候,我六歲了。過完這個夏天,童年將打上休止符,我和範然都得去上學。白爺爺於是慈悲大赦了我們。
空氣又濕又重,日頭無遮無攔,植物瘋長,到處可嗅到一股類似生命原始的豐腴厚實的味道。夏蟬經過四年黑暗中的蟄伏,激越地歌唱著四個星期的光與影,沒有卑微,隻有不一樣的溫暖明媚。
所有的小孩都光著腳丫,結結實實踩在曬得滾燙滾燙的泥土上,肆意追逐打鬧。場部的圍牆隔出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都是齊天大聖,我們都想占山為王。有村寨裏滿身羊糞味兒的擺夷小孩闖進來,一言不合就開始動手,打完之後雙方又各自劃出道來,比誰釣的魚多,比誰摘的野果好吃,比誰遊泳遊的快……
然而這些歡樂不是我的。我再次發病,住院一個多星期,略有好轉出院之後,人人嫌我身體嬌氣,不願跟我玩。在那些午後,我習慣了隻是站在一旁,望著他們曬得黝黑黝黑的臉龐,覺得自己臉上也黏津津的,腳心處很燙,滋生出一種不安,更有一種向往。範然經常隔一會兒就朝我揮手,大聲叫著“三皮”。
常江兄弟倆總是故意跑過來撞我,一次我躲得不及時,摔倒在地,手掌被地上的石子硌破,開始流血。範然上去和他們廝打,我爬起來去拉,不起作用,索性打成一堆。
後來範然找了根繩子,把兩頭分別係在院裏一棵荔枝樹的樹杈上,囑我日後隻可坐那兒。場部按人頭分的荔枝,他把自己那一份用茶缸盛了給我。我坐在簡陋的秋千上,安逸地享受著荔枝樹從夏日裏偷得的陰涼。荔枝殼剝多了,拇指的指甲蓋很疼,含到嘴裏,細細地咂,有一絲澀澀的味道。
記住了,荔枝吃太多,是會流鼻血的。這是事實給我的教訓。當時正好範然過來,他高聲地叫:“範韜,範韜,快拿涼水來!”他弟弟範韜過來抓起茶缸,撒丫子跑一來回,剩半茶缸水。範然接過來,把水拍在我頭頂和頸後,嘴裏說著:“你金魚啊?給你你就全吃。”
天氣越來越熱,學校也放了假,大大小小的孩子,白天全泡在南夕河裏。南夕河的上遊有一個小型水電站,專供當地電力。雨季流量大,每天下午五點大壩都要開閘放水,我們五點前是必須上岸的。
下雨的時候,河水是暖的,雨點打在頭上打在臉上,也是暖的,泥土的氣息翻湧著撲過來,靠近地麵的地方蒸騰起薄薄的霧氣。隻是那日的雲層烏泱泱就壓了下來,雨來得也不比尋常,迅急勢猛,河水愈來愈渾濁。我們還泡在河裏,卻不知上遊的大壩已經頂不住提前開閘了。待發現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急,才意識到不妙。於是紛紛和周圍的夥伴手牽手往岸邊走,我拖在了最後。
拉著我的是趙趙,她快到岸邊的時候突然鬆開了我的手。正好我腳底踩上一塊鬆動的石頭,腳一滑,手一鬆,就被河水衝了出去。我被衝出去的瞬間,聽見岸上姐姐在喊“小妹”,範然在喊“三皮”。
我雙腳蹬了幾下,水流湍急,根本踩不實河底。絕望中胡亂伸手去抓,嘴裏已經灌進了幾口河水。白爺爺說南夕河最終會匯入湄公河,這下我終於可以去越南了。
我被河水衝出去二三十米的時候,已經有兩個身影在逼近。我掙紮著去夠離我最近的人,他奮力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另外一人也搶過半個身位,兩人合力把我拖回了岸邊。
伸手抓住我的是姐姐的同學黑皮,另一人則是範然。一到岸上,姐姐抱住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拍著她的背,“姐,我沒事兒。”範然繃著臉站在旁邊,“三皮你這個笨蛋!”
晚上,爸媽帶上我,親自去黑皮家、範然家道謝。範然家開門的正是他,他撓了撓頭,為難地衝我爸說:“叔叔,我爸他……不在家。”
爸爸並沒有勉強,拍拍他腦袋,“範然,今天謝謝你了!以後想要什麽跟叔叔說。”
九月,我們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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