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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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2)

(2007-04-07 19:25:00) 下一個


春水照人寒

她正是來訪的女生部副部長。

“你剛才唱那歌挺好聽的。叫什麽名字?磁帶能借我聽聽嗎?”

此人恁地自來熟,我沒好氣地又瞪她一眼,“搖滾,你聽嗎?”說罷,再次拉上簾子。

這回她沒敢造次,而是說:“要不你穿上衣服,咱們好好說話。”

我閉眼側躺著,懶得再與她糾纏,“我困了。”

她在床前哦了一聲後便沒了動靜。

第二日中午,《高等數學》快下課時,我從後門偷偷溜出教室,著急去祭五髒廟,被一個皮膚黑得快趕上我的俏丫頭堵在了門口。

“咱倆昨天晚上見過的。我叫小葳,比你高一屆。論理兒你還得叫我聲師姐呢。”

你說叫師姐就叫師姐呀?我哼了一聲:“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別擋道。我這兒正餓著呢。”

“喲,年紀不大,脾氣不小。走走走,師姐請吃飯。”

我瞥她一眼:“可是你說的啊。一食堂,螞蟻上樹加冬瓜魚丸。”

“沒問題!”

她很自然就把手搭在了我肩上。北京十月的空氣裏,偶爾還能嗅到陽光和青草的芳香,卻已經急急地在加速開往終點。

小葳的頭發很長,今天她沒紮馬尾,正午陽光下,折射出一種黃銅的光澤,我的眼睛似乎盲了一下,又似乎是生了鏽。我知道,我的頭發很短。

餐廳是食堂辟出一角而成,說簡潔未免太抬舉了它。三合板桌麵油漬漬的辨不清原色,包邊或裂開或翹起。椅麵大多與鋁合金腿兒分離,各人選擇座位時都分外留神,當然那些欲練神功的人士不在此範圍之內。

螞蟻上樹鹹了,冬瓜魚丸淡了,我吃得沒精打采。小葳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廉價彩色塑料珠子串成的門簾,有幾隻蒼蠅停在上麵,似乎是在午休,又似乎是在交配。服務員掀簾子進來的時候,無端就擾人清夢或是壞人好事。

已經是下課時分,食堂裏亂糟糟的有了煙火氣,餐廳入座人次也漸多。

小葳伸出纖纖玉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發什麽呆?”

“沒什麽,看蒼蠅交配呢。”

她噗哧一聲樂出來,“拉倒吧。蒼蠅交配一般在早上五點到七點,你現在就是想看也看不到。”

“你怎麽對人家交配時間這麽清楚呀?再說了,就不興人換個花樣?說不定人時間特長呢。”

她一個勁兒拍桌子,仰著腦袋,大張著嘴,笑聲肆意汪洋。我這才注意到她長了兩顆非常可愛的虎牙,配著她又圓又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尖,健康的膚色,竟讓人有幾分移不開眼。

我們關於交配的話題,已引起周圍人紛紛側目。

小葳消停下來,眼睛一瞪,掃視周圍一圈,“看什麽看?交配不懂嗎?”眾人低頭。

“你是想借那盒磁帶吧?其實何苦,有請我吃飯的錢,自己都可以去買一盒了。”我說著從書包裏拿出單放,取出磁帶交給她。

她接過去之後,道:“我單放壞了。”

我把單放也一並遞了過去。

“我們剛認識,你就放心把單放借我?萬一我不還呢?”

我挾起一塊冬瓜,沒削皮,口感不好,“不還就不還唄。”

她又笑了,真好看,我想我是喜歡看她笑的。

“三兒,以後甭跟我客氣,就叫我姐吧。”

“不必。我家裏已經有個姐了。”

“你們家哪兒的呀?”

“雲南。”我等著她問下一個問題,就象我新認識的有些同學一樣。他們一聽說我來自雲南,立馬就接茬問我是不是少數民族。我說是,我是哈尼族。從北京坐三天的火車才能到昆明,再坐四天的長途車,最後隻有走路才能到我們家的那個村寨,小時候都是騎大象上學的。他們信與不信我全然不在乎。冠冕堂皇的交際客套好比一張油浸紙,隱約可見裏麵裹著一顆顆傲慢的心。

可是小葳沒有。她伸手過來,掐了一下我的臉頰,說:“難怪你這麽黑。高原紫外線就是強。”

幹!被那個禿瓢心理醫生用那些下三濫問題騷擾的時候,我都不動如鍾,罵髒話鬥狠時也沒見我紅過臉,現在臉居然發燒?要不就是她掐的狠了點兒?當然,不要期待少女迷人的羞澀的紅暈,你也知道,我的膚色真的很黑。

“得了吧,你比我強不到哪兒。別跟我說你是我老鄉。”

“我湖南的,天生就這樣,你見了我媽就知道了。”她老神在在往嘴裏扔了個魚丸,接著道,“你眼睛這麽漂亮,為什麽要躲在劉海後麵?”

這話聽來耳熟,誰說過?我的腦子一直遵循堆棧的先進後出原則,掃描到棧底,才發現了那個名字:範然。我五歲的時候,在白爺爺家認識了範然。白爺爺文革時下放到農場,後來再沒有離開,留在農科所,收我和範然做了入室弟子。

一日,白爺爺午睡,我倆在一旁閑逗趣兒。範然說:“三皮,你的劉海太長了,把最漂亮的眼睛都擋了。我給你修修。”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操起桌子上的剪刀,一剪下去,劉海就象征性地留了個根兒,高高吊在我的額頭上,和眉毛害起了相思病。

我跑到鏡前一照,嘴一扁,哭了起來。範然跑來賠不是,我越哭越來勁,終於吵醒了白爺爺。

“怎麽回事?”

“我把三皮的劉海剪了。”

範然叫我三皮,因為我大名“波”,可是我剛學寫字那會兒,三點水和皮字總分家,於是範然順理成章地叫我三皮。

白爺爺一看,哈哈大笑,“這樣挺好,挺好!正是‘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

那時候,我和範然不知道崔玨,沒有讀過全唐詩,不知道詩的下句是“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十三年過去了,白爺爺早已作古,他的喟歎,範然是否還記得?而那個臨別贈我一闋寇準《陽關引》的範然,現在又身在何處?

下午,小葳逃了課,連拉帶拽把我拖進了理發店。看著鏡子裏漸漸露出的雙眼,我突然就起了膽怯,它們照見我的過往,並將見證我的來日,卻自卑地來不及為當下留一個縫隙。小葳立在我身後,鏡子裏映出她清炯炯的兩眸。是了,這雙眼看到的,正是我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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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葉 回複 悄悄話 “。。。他們一聽說我來自雲南,立馬就接茬問我是不是少數民族。我說是,我是哈尼族。從北京坐三天的火車才能到昆明,再坐四天的長途車,最後隻有走路才能到我們家的那個村寨,小時候都是騎大象上學的。他們信與不信我全然不在乎。冠冕堂皇的交際客套好比一張油浸紙,隱約可見裏麵裹著一顆顆傲慢的心。。。”

這段太真實了! 我的親身體驗: 當人們得知我來自偏遠省份,無數人問我是不是少數民族。 我就說是, 藏族。我們那兒全是蒙古包,學校裏麵也是大大小小的蒙古包。還有我們都是騎著狼去上學。有天真人士遂問狼難道不咬人嗎?我回答說我們那的狼都是拔了牙的。一本正經的樣子。每每此時,心裏總有點難受。

玉葉 回複 悄悄話 又有新文看了。 寫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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