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亭外雪初飄
隔幾日,晚上自習時,一個臉生的男孩兒叫走了小葳,我一個人晃蕩著走出破敗的教室。
係樓,從我見它的第一眼就是昏暗的,甚至是腐朽的,令人懷疑漫長空闊的走道是否生滿黴菌。一樓並無教室,每一個房間都神秘地緊緊關閉,偶爾會從一扇微敞的門後泄出些縷光,卻並不讓人感覺溫暖,反而有更勝我幾分的憂鬱。我猜想門後或許是個忙碌的世界,並為此添了不安,覺得自己的無所事事透著點可恥。
夜還年輕,可我卻老了。我假裝象康德一樣仰望我頭上的星空,卻並沒有發現故鄉常見的星子。路旁楊樹依舊偉岸,即使夜裏也站姿挺拔,比教學區門口的保安更加敬業。空氣裏飄來煎餅的香味,我想我大概是餓了,從兜裏摸出個一元硬幣,來到了眼哥的煎餅攤前。
對我來說,煎餅果子是象大學一樣的新鮮事物。人生的第一個煎餅是小丁請我吃的,之後我請她吃了一碗擔擔麵。小丁不是別人,正是睡在我上鋪的姐妹,那時候,她還叫小丁,不叫極品丁。
眼哥看見我,說了聲“來啦”,手下不含糊,筢子漂亮地轉了一圈,白色的麵糊立時滾滿了鏊子。我還是照舊囑咐一遍:多抹辣醬,不加香菜。
我和小丁第一次光顧他的煎餅攤時,思前想後始終認為他的形象和煎餅是割裂的。他文弱而白淨,帶一幅眼鏡,手指修長秀氣。對戴眼鏡者我天生不免疫,一看見他們就仿佛聞到了書香。自認識眼哥以後,書香有轉變為煎餅香的趨勢。眼哥攤煎餅時,我一直盯著他看。可能光線太灼人,他抬頭瞟了我一眼,我訕訕地問:“你的眼鏡多少度的?”
他低下頭,打雞蛋,“平光。”小丁一聽樂了。
這時我看到落在麵餅子上的剛好是個雙黃蛋,不禁叫了一聲:“雙黃。”眼哥將煎餅先遞給了我,小丁嚷嚷著“我也要雙黃!”我吃著煎餅,聽他們你來我往地聊天,兩人都操一口標準的京齒兒,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吃完煎餅離開的時候,眼哥說:“將來上我爸的課千萬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抓。”
小丁問:“你爸誰呀?”
“本校四大名捕之一,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我走出兩步,回頭看他,他正巧摘下眼鏡,掀起衣角,低頭擦鏡片,前額到鼻端的弧線因為沒有眼鏡的打擾,分外流暢。
之後,我每天晚上回宿舍前會去買一個煎餅,眼哥把他的椅子讓給我,我坐在那兒,什麽也不說,專心致誌地吃煎餅,然後走人。眼哥總是能挑中雙黃蛋,在小丁的極力渲染下,舍友背後都叫他雙黃,隻有我,還是叫他眼哥。
可是今天晚上,挑了半天的雞蛋,打開卻是個單黃,眼哥流露出比我更甚的失望。我坐一邊兒吃的時候,小葳來了。
“三兒,我回教室找你,怎麽就不見了?”
我埋頭吃,不理她。
“就知道你一準兒在吃煎餅。怎麽樣,今天是不是雙黃?”
我搖搖頭,小葳已經上前一步,抓起我的手,把煎餅送到了她自己嘴邊:“我也餓了。”我們倆她一口我一口就著我的手吃完了煎餅。小葳的臉離我那麽近,原來滿天的星子都跑到了她眼裏。
我跟眼哥道別的時候,發現他鏡片後的眼睛仿佛固定在小葳臉上,甚至沒有象往常一樣跟我說“回見”。我想他大概已經忘了單黃蛋的遺憾了。可是,小葳,她還是沒心沒肺,衝我笑得象個爛梨。她不許我這麽說,她說,怎麽著也是個紅富士。
小葳在我宿舍住了快一周了,每天和我擠一張窄小的單人床。我一三五出操,她則二四六,折騰下來,我一周也睡不了一個好覺。
“小葳,要不回你宿舍睡吧。你一出操就吵醒全宿舍,我都快被罵死了。再說,跟你擠一塊兒,我也不能裸睡,挺不舒服的。”
“我不介意你裸睡。”她賊兮兮地道。
“我介意。本姑娘雲英待嫁,豈可讓你占了便宜。”
“又不是沒見過。”她調皮地眨了眨左眼。
我又好氣又好笑,抬手要掐她,卻讓她一溜煙跑了,我在後麵追,兩人的笑聲在夜風裏象織錦緞上的點睛筆。
十二月,落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我坐在係樓對麵的亭子裏,看雪一片一片從容不迫氣度雍容地飄落,漸漸一番“萬樹鬆羅萬朵雲”的景象。小葳帶著小丁及另一舍友紅妮興衝衝地閃進了亭子,我笑了一下:“小葳,你快成我們宿舍的編外了。”
“別廢話,走走走,拍照去!”
我這才注意到小葳手裏拿著個相機。
她過來拉住我的手要走,又發現我穿得單薄,皺了下眉頭,把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密密匝匝地為我圍好。白色圍巾上還帶著她的體溫,就象奶奶暖和的懷抱。
小葳梳了一個象《排球女將》裏小鹿純子的發型,愈發顯得兩顆虎牙生動調皮。我們在亭子前留下了唯一一張兩個人的合影。她摟著我,我的頭靠在她肩上,兩個人的笑容若有若無。很奇怪,我們倆都沒有看鏡頭。
後來拿到照片時我問她,“你看哪兒呢?”
“看你看的地方。”她說地很認真,我有一絲失神。
初雪的那個傍晚,我去打水,滑了一跤,[卒瓦]了兩個暖壺,燙傷了右手。我坐在寢室裏為作業發愁的時候,小葳急衝衝地闖了進來。
“小五說你燙手了。”
我抬了抬包著紗布的右手。
“你瞧你,就是沒見過雪,也不用這麽興奮吧。要不要緊?”
“沒什麽大事兒。”
“作業怎麽辦?跟老師說一聲應該不用寫了吧。”
“懶得說。”
“你呀,真是的。”
她接過我的書本,趴在宿舍桌子上開始替我寫作業。我湊近腦袋一看,大驚失色,“停停停!小葳,這是你寫的?”
“怎麽了?”
“這字兒長得不象你。”
“你什麽意思?”
“我的啟蒙老師一直說‘字如其人,文如其性’。”
“你不就練過兩年書法嗎?”小葳甩下這句話,扔下作業滿臉怒氣地走了。
我靠在床上,一口氣堵在胸口,深悔自己適才言重,右手開始火燒火燎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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