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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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五)

(2007-03-25 14:54:22) 下一個

灌頂

馬建

  那裏群山起伏綿延幾百裏,在陽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著不動聲息。黃昏來臨時,我才看見大片荒山被夕陽注入了血液,像皮膚一樣地抖動著。但晚霞一瞬間就在山頂隱沒,最後一縷霞光彌留在天地之間的時候,我開始爬起來,在這片如城垣延伸開去的群山裏摸索著生命那股砰砰亂響的感覺。後來,我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滌蕩盡了,然後就剩下齷齷齪齪的空軀,罵著抓撓著,然後,我又微笑著站起來走回了公路上。

  那是我離開卡嘎的第二天。當時我沒沿著公路走,隻想爬上這片荒山去展示一下生命是個什麽狗玩意,除此以外,我還能幹些什麽。我轉了一天,走投無路,失敗了,而且像孩子一樣丟臉地啜泣。

  都是藝術家的毛病,一陣陣抽風。在高原上宗教彌漫著每一寸土,這裏人神不分,傳說和神話攪成一團。有些痛苦完全是現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我寫出這個事,也該是忘記的開始吧。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後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剛生出來九天,就睜著眼睛,不時打量著周圍的人和東西。屋是泥和著草做成的泥坯壘的。一盞酥油燈照著阿媽和德不覺上麵幾塊紅紅綠綠的碎布片。這是個窮人家。阿媽聽到外麵有聲音就把她塞進牛皮袍裏。外麵的人一下子堵住了門口,像一堆黑黢黢的牲口。阿媽站起走過去,讓客人進來。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裏的喇嘛,為首的是雄賴巴。

  雄賴巴索朗孜摩說:你的孩子聽說是九天前生的。阿媽回答是。周圍的喇嘛馬上合掌念起經文。索朗孜摩馬上派人回去稟報,說活佛在這裏轉生了。他又問:男孩女孩?她叫什麽名字?桑桑•卓瑪。以後就叫桑桑•紮西。索朗孜摩說。

  後來在這裏舉行了隆重的活佛轉生儀式,桑桑•紮西全家就遷到丹巴寺了。

  桑桑長到十五歲已經讀完了五部大論,正在進修曼仁巴的醫學知識。她生平第一次離開丹巴寺步行一小時到曼仁巴紮侖。最近幾個月她不讓有人陪同,因為她覺得自己走在這條路上會想些事情。這幾個月她常被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攪惑著。以前的十五年裏,她除了識字就是背經文,平時修習瑜迦功。這條使她睡覺都會驚醒起來的路,其實有一半是她經常走的。從她的禪室推開門是一條石條鋪成的彎曲下坡的小路,兩邊是紮侖的下麵所屬各康村的居住院,走到轉彎那裏就是一堵紅色高牆,裏麵是全寺中心,供奉著釋迦牟尼和十六大菩薩。紅牆下麵是轉經人走的路,有一個老人手持摩尼輪已經轉了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個男人。紮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見到她就全身伏地不住磕頭。

  紅牆對麵是格貴的大門,常有大堆的狗在那裏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到街了。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門。逢上曬佛節便人山人海,平時也有些商人紮滿了帳篷。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帳篷和屋子之間用石塊壘起些簡陋住處。桑桑•紮西常來這兒買點印度商人的手鐲耳環。去曼仁巴是從岔口出來往左拐。那是離開寺廟的一條種著蕎麥和豌豆的田間小道,路旁一簇簇獨行草在矮柳叢裏繁衍。清晨還有陣陣女婁菜的氣味。她常站在這裏,從這裏回頭看丹巴寺的全貌,曬佛台在最高處,也就是半山腰。那兒高大,潔淨,一塵不染。有風的時候還會聽到屋頂上一片片幡帕顫動著,發出像撕碎布片似的聲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勢修築起來。再往前是一條小河,那河由山上下來匯入遠處閃閃發光的年楚河裏。過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每次當紮西走到這條路上的時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的轉世,也不是男人。田野裏的氣息使她癡迷。她還願意站在那座木板橋上,看著水草被水衝得搖搖晃晃。年楚河後麵是一片荒山。

  明天就要給她舉行金剛杵灌頂的隆重儀式了。這一次,是由西方阿彌陀佛調伏她的貪性和疑嫉,也是她顯露如來藏的最後一次身灌。現在是秋季,信佛的人不斷從山裏趕來,迎接她灌頂後馬上舉行的顯露活佛儀式和布施活動。紮西對這些活動都不感興趣,她隻想一個人多想些事。

  今天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曼仁巴上師的正屋。大堂顯得空蕩,一具屍體停在中央,上師今天要講人體氣脈點的位置。這正是她急於要知道的。上師等一個紮巴把祭壇鋪好,才開始動刀。他切開胸部先把五髒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然後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陣陣臭氣熏得紮西不斷惡心。這裏隻有她是女人,雖然她也和他們一樣剃著光頭。她身旁靠著格列•班覺。他和其它十幾個弟子一樣正全神貫注盯著上師。格列•班覺是白朗寺派來深造的格西,已經學完《時輪金剛》。紮西每次聽課都習慣地靠近他。

  上師叫弟子全閉上眼,用心發慧看他心裏正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有四個喇嘛看到說了出來。上師叫到桑桑•紮西說。她是這裏年紀最小的,又是活佛。桑桑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隻修習六年,心眼還模模糊糊。她口誦真言穩住本尊,重調心脈,明點還是不清。這時她覺得腳趾突然發燙,漸漸一股熱氣聚成一團,由腿直入心眼。她急忙默誦淨三業真言穩住意觀,漸漸看清上師心裏呈現一條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織之間,又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站在冰河裏。她收心,告訴了上師。上師告訴她這裏的就是我從你那裏看到的。看到未來的眼不是心眼。上師開始從太陽穴紮進屍體的頭蓋骨。

  桑桑心裏很亂,上師沒告訴她自己為什麽會在河裏,那是自己的未來嗎?她奇怪自己一絲不掛竟是那個樣子,就像佛畫上的空行母。這時上師從腦垂體下麵挖出一塊軟骨說:這就是未來眼。你們經過修煉會用這隻眼看到別人身上潛藏的各種疾病和周圍的魔鬼。剛才我看到桑桑·紮西在冰河裏,就是後天她在星相占算時選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桑桑·紮西聽著。不過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無損傷的。上師說。紮西心裏全亂了。她隻是在山上遠遠見過那條河。雖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裏幾天毫無冷意,但河是什麽滋味呢? 

  她又想到剛才腳趾那股熱氣,不是自己發的功。她往旁邊看了看,隻見光環還在班覺的頭發裏遊動。她就對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覺的瑜迦功已經超過上師。隻是他從未跟任何人透露過。 

  上師舉著屍體上的那塊軟骨告訴大家,這是一個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所以它的這塊骨頭是黃色的。你們要修到發慧的程度它就成為透明體了。佛家的禪、顯、密功最後都要歸到這塊軟骨上,隻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心明眼亮,辨查萬物的精靈部分。上師又用刀挖出一隻眼挑破了,望著一股流出的濁水說:俗人是靠這隻眼看東西的,由於它本身渾濁,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纏身不能淨悟。紮西把視線盯在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上麵。那是個中年人,牙齒又白又大,五髒那裏飛來飛去好多蒼蠅。 

  下午桑桑一個人靜坐在屋裏。她剛去看了阿媽,阿媽病得很厲害了。她用幾個月在曼仁巴上師那裏學來的醫學知識給阿媽治病,但都不理想。上個月她曾經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隻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讓強佐說萬物皆有靈,不可把病亂移。她眼看阿媽一點點枯萎下去,心裏又是沉不下來了。明天是她灌頂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後寺裏為她舉行的最隆重的儀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換了幡帕,寺裏那些十幾年沒用的長號也專門派人修理好,幾個喇嘛天天吹練,各殿堂都灌滿酥油燈,不分晝夜燃著。她心慌意亂,對著一盞燈呆想著。 

  禪院中央修築了曼荼羅道場,擺上佛像和各種祭品,那個解剖過屍體的五髒全供在上麵,腸子已經洗幹淨盤在一個金缽上,下麵為她修雙身鋪了幾層卡墊,四隻香爐已經插滿香。禪院四周的壁畫底下鋪上紅布,擺滿了酥油燈。 

  這次金剛杵灌頂照舊是喇讓強佐丹增·旺傑。想起要和他修雙身,桑桑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感覺旺傑討厭她,不喜歡他哥哥轉世給了她。但旺傑精通密法。是他教她讀完五部大論和受了瓶灌。這時,她想起喇讓強佐的臉,前額皺紋很多,看人時皺紋就在那裏扭動。眼珠幾乎擠滿那雙小眼,身體出奇地高大。 

  她又想起禪院的壁畫,那上麵金剛喜菩薩禪坐中央正在修男女雙身。明天她就是趴在菩薩身上抬起雙腿的那個樣子。一種赤裸裸的濕熱感覺,使她突然激動起來。喇讓強佐的臉閃出來,沒有笑意。她立即排開意念入禪,口念釋迦牟尼如來小咒漸入心氣:她看到了三個空行母走來,告訴她明天是金剛喜菩薩親自授身,那個穿紅裙的還轉頭對她笑笑。然後她的本尊文殊菩薩也顯出,坐在她對麵的曼荼羅上。她覺得體內發熱,脈點像明燈一樣在心裏閃爍,臀部,大腿兩側,膝蓋窩,腳跟腳背都輕如羽毛。這時,班覺竟出現了,她覺得自己一絲不掛便害羞起來忙退出定。她心緒亂了,她把四方菩薩全引進本尊,但本尊裏無我,腦子嗡嗡直響,甚至外麵的聲音都進到心裏。她隻好又出定,想著剛才那三個空行母的話。 

  外麵傳來一陣炸卡賽的油香味。她覺得餓了,便敲了敲木魚。侍女進來,她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後就把門關上。 

  外麵已是深夜。她看著酥油燈芯上那個黑結,揣測明天自己的樣子。她一想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裏就心跳,而且還感到一陣懼怕。她試圖排開這種對諸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禪坐,但怎麽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這是這些年她頭一次心不專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渾身發緊。她又把熄掉的兩盞酥油燈重新點上,口念俺摩訶素伽縛日羅薩恒縛弱牟斛蘇羅多薩恒五秘菩薩真言。漸漸發慧。 

  清晨,她醒了,她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女性,那時天還朦朦朧朧。她是在天亮之前感到的。首先是血,她的血平靜流淌漾溢全身,乳房被內衣擠得砰砰跳,大腿、骨盆和柔軟的腹部輕盈潤滑。她坐起,女性在她身上悄悄蘇醒。她一下子想到馬上就要赤裸著公布於眾,便緊張地抱著雙肩,牙齒發顫。她看著外麵的天空由紫紅色漸漸變藍,又漸漸明亮。 

  幾百名喇嘛坐滿禪院,煙火全部點燃,各種法號和著鼓筒鈴鈸一起奏響。 

  桑桑·紮西身披袈裟,脖掛朱紅掛珠走上卡墊中央與喇讓強佐對麵盤坐,雙手落膝,掌心向上誦五秘菩薩大咒。 

  她心緒不定,手不時顫抖著,雙腳由於羞澀而緊貼著大腿,當法號又吹響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一點都沒入定。她在慌亂中抓住真言陀羅密,試圖立刻入尊,但語法顛倒。 

  來不及了。她睜開眼看見喇讓強佐解開袈裟,向她走來。她眼裏閃了一下乞求的目光,心驚肉跳地讓喇讓強佐按倒在卡墊上,很快就被大腿內側的脹疼和上麵身體的重量壓得昏昏沉沉了。她覺得在清晨注入她體內的那個女人,被喇讓強佐一下子撕成了碎片。 

  她開始產生感覺是自己的後背和脖子上的汗水。她下身不再漲痛,而且隨上麵那個身體的動作也自然扭動著了。她覺得自己在往一個黑洞裏飄落,不時有陣陣騷癢從大腿那兒往上延伸。那個洞裏隻有她自己,這使她寧靜了刹那。 

  她猛想到這是在修男女雙身法,要靠自己的氣、脈、明點找到丹增·旺傑體內的智慧,才能得智方雙運。她馬上想到還要開顯智慧氣,但旺傑拉她站了起來,把她的一條腿攪在他腰部,一陣晃動又使她忘掉了脈輪。 

  這時她開始覺得自己形漸枯萎,喇讓強佐像磁鐵不斷吸吮著她全身的骨髓和精氣。 

  她垮了,她身不由己地讓喇讓強佐隨意擺布了。當丹增·旺傑又盤腿坐好,把她貼在身上的時候,她就像壁畫上的空行慧母一樣蹲下去,雙腿熟練地勾在旺傑後背上。她看到早晨剛萌發起來的雙乳像老女人一樣幹癟,腹部下麵的酸痛和使她連呼吸都倉促的感覺,開始由恥骨移到骨盆,沿尾骨和脊椎往上升。 

  她睜開眼,陽光鋪天蓋地照著整個道場,青色香煙抖動著在她四周飄蕩,她隻看到了青煙之上的釋迦如來呈現出一片金色微笑。她又把臉從旺傑臭哄哄的下巴移到了另一邊,在那一大堆光亮的腦袋裏她看到了班覺。她馬上閉眼,把臉埋到旺傑的胸上緊咬著牙齒。 

  灌頂在中午才結束。 

  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像狗一樣彎腿趴在卡墊上,渾身還在痙攣地抽動並泡在汗水裏。她猛地想起垂死的阿媽。 

  兩個尼姑過來,扶起了她,還用金缽端水給她擦著身下血糊糊的汗跡。她動不了,雙腿早失去了知覺。 

  當她站起的時候周圍的法號齊鳴,一片佛謁歌聲隨青煙和篳栗的泣訴融匯一片。那個金缽也在這時獻於曼荼羅上。喇讓強佐已經著上袈裟,紅光滿麵坐上蒲團。她雙腿哆嗦著等待這個盛會結束。她明白自己修行多年的瑜迦在今天上午就離開了自己的軀體。但她對自己是女人,所有器官都隻能是個女人這一點已不再驚訝了。 

  桑桑·紮西死的時候是在放進冰河的第二天晚上。 

  按照儀式規定,她應該在冰河中打坐三天,三天後顯示如來藏。三個守護她的喇嘛輪流看護著,並把結在她脖子上的冰搗碎。可她最精通的掘火口訣再也沒返回她體內。 

  天快亮的時候,雄賴巴索朗孜摩離開火堆,踏著冰小心翼翼走過來,看見桑桑·紮西的身子正一點點往下沉。他們把她拉到冰麵上,發現她已經變得像冰一樣透明了,膝蓋被魚咬碎的地方沒有一絲血跡。她雙眼還微微睜著,像平時修行用眼借以食光的習慣神態。 

  迎接活佛的隊伍是天亮到的。人們穿著節日盛裝,馬的身上也係著彩綢。對於僧人來說活佛死和活其結果是一樣的。但他們還是圍著桑桑愣了一會兒。她已經凍在冰上,陽光不冷不熱地照著她,誰都能看見她像冰一樣透明身體裏的所有器官。一條不知從哪裏鑽進去的魚還在她的腸子裏遊弋。 

  桑桑·紮西的頭蓋骨現在在我這裏。記得當時賣主說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他曾祖父年輕時在曼仁巴那裏修行過巫術。紮西的頭蓋骨是丹巴寺的神聖法器,一直供在神殿裏,隻有舉行灌頂儀式時才用一次。現在這個頭蓋骨碗已經變成黃褐色,左側不知哪個年代給摔了個裂口,縫裏積滿油垢。骨縫中心像心電圖的波紋一樣彎彎曲曲。據搞醫的朋友講這是女性還未發育成熟的特征。人頭骨碗的邊是黃銅鐫刻的圖案鑲嵌的,裏麵也用金屬按骨的形鋪了一層。當時賣主出價五百元,我用壹百元廉價買了回來。誰要是有美元無處使用就找我聯係。價格要夠我走完東北的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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