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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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一)

(2007-03-25 14:32:39) 下一個


        此文最早於一九八六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作者馬建。當時人民文學總編是劉心武,為刊登此篇報告文學受到撤職處分,《人民文學》召回所有發行當期刊物。即使今天重讀,我仍然對作者充滿敬意!特轉載於此,以饗友人。

 
題記:在視野邊際,看著我——這片陰憂而寥闊的記憶

女人藍

馬建

  汽車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崗巴拉山,幾輛解放牌卡車還在下麵困難地移動。山頂最後幾片雲擦著亂石和瑪尼堆往峽穀滑去,羊卓雍湖展現出來。湖麵映滿藍天,還把遠處沐浴在陽光下的雪山頂倒插在湖裏,使你不覺產生擁抱的欲望。這是通往後藏的盤山公路。

  在拉薩住了一個月,遊遍了所有古廟古寺,特別是大昭寺。那裏是藏族佛教聖地。來自各處的聖徒不絕如縷地圍著那裏轉經,祈求來世投胎富足人家,不再受苦。門前磕長頭的人群像職業運動員操練一樣趴下,站起合掌,再趴下。對旅遊者來說,算是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特別是西藏的葬禮,更吸引外地人。我背著照相機去了幾趟天葬台。不是天不亮葬禮已完,就是遠遠被發現不準你靠近。有時還把石頭扔下來叫你快走開。幾次悻悻而歸。聽說死人要先在家裏停屍三天,然後由家人背到天葬台下,一路不能回頭。走到村口或路口要把一個紅陶罐摔碎,表示死者靈魂不再回來。天葬師要來點上香火。有錢還要請喇嘛念經,把死者的功績介紹到佛國,由那裏再去投胎轉世或者就在佛國裏永遠生活。天葬師要把死者身上的肉全部刮下切成碎塊,再把骨頭用鐵錘敲成糊狀,如果年輕骨嫩的還要撒些青稞麵,攪拌後讓鷲鷹吃掉。如果死者是個信徒還要在胸前用刀劃個有吉祥意義的符號。最後把死者頭皮交給親屬,天葬算是完成。再跟死者來往就到寺廟裏燒香拜佛了。

  我準備去後藏偏僻的地方碰碰運氣,設法看到天葬場麵。當汽車轉到山底沿羊卓雍湖奔馳的時候,我覺得頭暈。推開車窗,外麵湖麵平坦,陣陣清風沒一絲塵土。但汽車裏擁擠不堪,陣陣羊皮子的膻味頂得我無法呼吸。我忍受不住便逃下了車。

  這是八月,高原的黃金季節,天空又藍又透明,使你都感覺不到空氣。我走到湖邊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個臉。這裏叫浪卡子,是個上百戶人家的小鎮。藏民在山腳下蓋起一排排泥屋,屋頂全插著經幡。一座很小的喇嘛寺立在半山,牆壁塗成紅白二色,屋簷下有一條很寬的藍色,旁邊是幾堵沒屋頂的斷牆,還有一座靈塔剛剛塗上白灰在陽光下閃耀著。

  這是個很美的地方。湖邊沒有一點雜物,卵石在水裏清晰可見,陽光一直透進湖底。那些屋頂上紅黃白藍色的經幡在陽光下隨風搖動,示意著佛國的美好境界。這片泥屋的下麵,也就是靠近湖邊,有座水泥紅瓦房,大概是鄉公所。我掏出那張蓋著紅印章的假介紹信,走近一看又不像鄉公所,隻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平房。一個當兵的走出來,聽口音是四川人。他招呼我裏麵坐,我就跟他進了屋。這是個電話兵部,他駐紮這裏,負責維修這一段的電話線。平時線路暢通就去湖裏釣魚,大概還看看雜誌和武俠小說。他很高興我要求住在這裏。他已經在這兒呆了四年,學會了不少藏話,常跟鄉裏藏民串門喝酒。一支衝鋒槍就掛在牆上,屋裏亂糟糟的像個廢品倉庫。

  我打聽這裏有沒有天葬台,他說有。我又問最近有沒有天葬,他怔了一下說前幾天剛死了個女人。我興奮起來繼續問他,他卻支支吾吾說要去買酒晚上喝。我給他錢,他極不自然地推開就走出去。我心裏開始七上八下推測著,萬一在這裏看不到再碰機會就太難了。哪能我去哪裏就正好死人。這次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晚上我倆喝酒,聊著外地的新聞,為了和他搞好關係,我海闊天空吹起牛來。他喜歡釣魚我也釣,而且保證回北京給他寄一副進口不鏽鋼魚竿,並立刻寫了地址,聲稱趙紫陽和王光美都是我左鄰右舍。當然那個地址北京永遠也查不到。後來又跟他談起女人,他很感興趣不斷吸煙。這個話題我可是專家,便把當代女性之開化誇張地描述了一番,還用四川話說,他要到北京我就把我的粉子讓給他睡,並寬容地叫他不要客氣。他摸了摸桌麵,突然跟我說,那個女人才十七歲。

  我愣住了,這麽年輕。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他說。孩子還在肚子裏。我覺得一陣惡心,掏出煙來。

  我倆沉默了一陣子。屋裏地麵很潮,靠牆支了個單人床,是軍用木床,刷著黃漆,床頭那一麵還印著紅五星和部隊編號。牆上貼了很多剪下來的畫報。一堆鐵腳架、電線繩子堆在門後臉盆架下麵。窗戶下半部用報紙糊滿,上麵透過玻璃看得見天空:已經由深藍變成黑色。公路早就沒有了過車的聲音。

  當兵的站起,靠在床架上,對我說:你能看到的,這裏的老百姓不管那一套,多數人沒見過照相機,米瑪的兩個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機是怎麽回事。

  誰有兩個丈夫?我問。

  就是那個死人。

  怎麽會有兩個丈夫。我又問。

  嫁了兄弟兩個唄。他聲音很小。我呆了一會兒,又問,怎麽非要嫁兩個丈夫?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勁,人死了還問為什麽嫁兩個丈夫。但他回答了我:她不是本地人,是從乃堆拉遷來的。她家十一個孩子,米瑪又是最瘦弱的一個,剛滿六歲就被人用九張羊皮換來了。

  現在還有換人的?我問。他沒回答,繼續說,長大就不一樣了,她還去龍馬孜上過三年學。那會兒她後母還活著。

  她後母叫什麽?我覺得這是個值得寫的事,拿出筆和日記本。

  她後父是個酒鬼,一醉了就唱歌,還要抱女人,有時就抱住米瑪亂摸,老婆一死他更厲害了。十幾歲的女孩子哪能推開那麽個大漢子。他聲音焦躁不安,我知道他快要罵人了。剛才吹牛的時候他就不住地亂罵。

  媽了個八子的,等老子脫了軍裝再說。他臉色由紅變紫,顯出一陣四川男人常表現的倔強。我沒吱聲,等著罵出來的那個字慢慢消退。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風向,電話線一動不動。我把酒喝幹,在屋裏走了幾圈。這裏夏天沒有蚊子,湖麵的濕氣溢進室內,使人覺得陰冷。

  能帶我去看看嗎?我說。

  他沒抬頭,從桌子抓起鑰匙和手電筒:走。

  我倆鑽進村子,沿一排黑駿駿泥屋堆砌的夾縫之間往上走去。小巷坎坷難走,幹濕牲口糞和雜草在手電筒的光下無聲無息地縮著。狗叫成一片。他推開柵欄朝一間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語,我倆鑽進了屋裏。

  幾個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臉轉過來張著嘴看我。一個歲數稍大的站起來。當兵的還用藏語說著,其他人看著我。

  我拿出打火機打著火,又拿出煙遞給他們。昏暗中隻能看見他們的牙齒。我啪拉又打了一下打火機,讓火苗竄起,他們的下巴都鬆弛了下來,我就把打火機遞給那個站起來的,他接過坐下,這時他們的視線全移到打火機上,互相傳看,不時抬頭對我笑笑。我坐下,旁邊一個青年從布袋裏掏出一塊幹羊肉,切一塊給我。這種生吃牛羊肉的習慣我在羊八井牧區吃過多次,便從腰裏解下刀削著吃起來。他們很高興,又遞過一碗青稞酒。酒沒泡好,麥粒還漂在上麵,我想起了那個女人。

  屋裏全是令人窒息的牛糞餅煙味,使人不敢呼吸。我掃了一眼,這裏和其它農民的家一樣簡單:沿牆高出一尺的木櫃上鋪著卡墊,牆用石灰水刷過,進門右邊還有一間裏屋,沒有門簾,裏麵黑乎乎看不清是什麽,大概是米瑪住的內室或是堆雜物的倉庫。火堆正上方是個古舊藏櫃,靠牆邊貼了張佛畫:一個無常鬼手握生死輪回大圓盤,正張口嚇唬著活人。畫很舊,底下貼了幾張藏文佛經片斷,都是印在些紅紅綠綠的紙上。

  大概他們說到我要看天葬的事了,幾個藏民一邊看我一邊點頭。當兵的站起,也叫我起來。他帶我走到門後,用手電照著一個紮上口的麻袋,麻袋底下是用泥土做的土坯。

  這就是她。當兵的說。

  我的手電筒在麻袋上晃了幾下,她大概是坐著,臉對著後門那邊,頭很低,大概是麻袋紮口時按下去的。

  躺到床上後我就一直睜著眼,想像著這個姑娘的樣子。她一定會唱歌,這是少數民族的特點,我就常聽到她們在樹林裏、山路上停下來唱,你雖聽不懂,但聽著那袒露無遺的女人嗓子裏發出的聲音也就夠舒服的了。她們還把皮襖解下來紮在腰上,頭發在彎下腰幹活時就滑到耳朵兩邊。我又把在汽車上看到的那個姑娘的臉借來:圓臉,兩腮發紅,鼻子不大,眼圈烏黑,看人直盯盯的,脖子和前胸皮膚白細,從側麵可以窺見乳房之間的凹處,黑幽幽的不時隨汽車顫動著。

  當兵的查完線路回來,擰開燈,麵無表情,點了支煙就挨著我躺下。我倆都無睡意。

  他終於說話了:告訴你吧,反正你又不是這裏的人,呆兩天就走了。我要不說出還挺不好受。我也坐起,把枕頭豎在背上聽他說。他說:

我跟米瑪很好,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沒調防。這地方可不是人能長期呆住的。最初我是在山上碰到的她。我上山換電話線,要翻兩座山。她把羊群撒開坐在那裏呆著。我下山的時候背著一大捆舊線,很重。我招呼了一聲就坐在她旁邊。她的狗看了我一眼又睡過去。

  那是個挺熱的下午。羊群都找有風的地方吃草。她笑了笑。然後就一直看我,好像我不是個男人似的。我告訴她我是下麵電話站的,她沒聽懂。我就順著電話線指到下麵的房子,她又笑了笑,轉過臉看著崗巴拉山頂,那裏正有一輛貨車在吃力地爬坡,但聲音聽不見。米瑪說見過我,還問我為什麽在這裏住這麽久不回家。她說話的口音跟這裏的藏語不一樣。那天我剪了一大段電線給她,叫她拿回去曬衣服捆東西用。以後我常跑上山看她。她也常常特意等我,給我她烤製的羊肉幹和青稞酒。她還會把大棗和野生山梨泡成酒。我常跟她一呆就到天黑。她比一般農村的藏姑娘更愛幹淨,身上的膻味和奶酪味不太濃,我倒很喜歡聞。有一次我伸手解她捆在皮袍上的布帶她沒推我,我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她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女人。隻要一挨近她或者手碰著她的脖子下麵我就走馬了。我覺得她在等我。可我還太幼稚。她還告訴我,她阿爸常摳她。她多次跑出來不敢進屋。村裏的人都知道她阿爸跟她睡在一起。青年們都看不起她。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她突然撞進來摸到我床上,我不知哪來的膽子就跟她幹了那種事,而且一夜沒停。天不亮她推開我說要回去了。我幫她套上衣服就睡了。米瑪臨走把她從小佩在身上的鬆耳石項鏈塞在我枕頭下麵。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嫁給了那兄弟倆。

  他說完歪頭看了我一眼又說,這事要說出去我非毀了不可,他們也會捅了我。我嚴肅地點點頭,表示守口如瓶。所以在這篇小說裏隻能叫他當兵的。

  當兵的從抽屜裏拿出項鏈,我挨近燈光看了看。這是串瑪瑙石項鏈,間隔幾塊就串個紅木珠,一塊很大的綠鬆石垂在中間,光滑烏亮有姑娘身上那股奶味。我想起在土坯上放著的麻袋裏的她。

  後來她又找你了嗎?我問。

  沒有,她結婚以後就不上山放羊,在家裏幹活了。聽說老大和老二都喜歡她,兄弟倆一喝上酒,就能聽米瑪在下半夜大聲叫喚。有人還看見老二帶她去汪丹拜佛回來在馬上就幹那事。那會兒米瑪已經懷孕了。這兄弟倆活了大半輩子才娶上這麽個老婆。

  她為什麽不再找你了?我又問。

  來過。當兵的吞吞吐吐小聲說。我不想都告訴你。

  爬上天葬台已經看見太陽從東麵升起。這裏不像拉薩的天葬台處在一塊伸出來的巨石上,平平整整。這是個半山腰,在山丘連著大山的一塊平坦的亂石崗上。有幾根鐵釺深埋在地裏,幾段繩子勒在上麵,旁邊有幾把生鏽的破刀子,兩把大錘和一把斷了柄的斧子。到處是沒敲碎的骨頭渣子,死人頭發,碎了的手鐲、玻璃珠和鷹拉出來的死人指甲。這時山上很靜,鷲鷹還棲在山頂上。

  羊卓雍湖開始起霧,一朵朵霧氣輕輕柔成一片,湖麵就不見了。霧越來越濃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輕飄飄彌漫升高,把血紅的太陽遮起。貼著湖麵的霧氣無聲無息地扭動,又慢慢離開湧向山腳。

  他們從霧裏漸漸出現了。老大背著麻袋裏的米瑪。他們大概請不起天葬師,或者這一帶沒有。老二背著麵口袋和水瓶,還有一隻平底鍋。走在後麵的是個喇嘛,慢慢我認出來就是昨晚在米瑪家喝酒的其中一個。霧跟在他們後麵升騰。

  他們對我笑了笑,解開麻袋,她露出來了。四肢用了繩子捆在前胸,像是剛出生的嬰兒;背上用刀劃了個+,劃開的肉已經幹縮了。繩子一鬆開她就摔在地上。他們把她的頭固定住四肢拉直。這時她仰麵躺著,眼睛看著天空和一縷縷散開的霧氣。老二已經燒起香堆,撒上些糌粑,濃煙很快攪到霧氣裏。還有一堆火上架著平底鍋,老二把酥油化在鍋裏,老大往三堆香火裏加上幾塊糞餅,抬頭看了看山頂。喇嘛早就盤坐在羊皮上打開經書,雙手不停地扯著念珠。他坐得離火堆很近。

  我先是遠遠地看著,慢慢才走近。她的四肢攤開了,似乎對著天空還要做點什麽,乳房比其它地方白細,鬆散在肩胛兩旁,腹部凸起,那個沒出世的小生命正呆在裏麵。或許是當兵的種,我想。

  我把照相機調好光圈對了對距離,便蹲在她右邊準備拍照,背景正好是嫋嫋上升的霧氣,遠處蒼白的雪山頂剛被太陽塗上一層暖色。從鏡頭裏看她像個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時候從馬背上馱到這裏的情景。那時她也是一絲不掛,從羊皮袋裏伸出臉,張望著這裏的大山和湖麵;後來她放羊也是靜靜地看著這雪山頂,大概在想著自己的家鄉。在鏡頭裏她似乎是睡著了。我又使鏡頭往下移:鬆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當兵的那張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倆兄弟。我把焦點在她腳上對了對,腳麵蒼白,五趾靠得挺緊,小趾很短,指甲還沒長出。我又往後移了一下調好畫麵位置按了快門。快門按不下去。我把相機檢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門紋絲不動。我挺緊張,忙把自動曝光調到機械快門上,重新對好她,輕輕按快門,還是按不下去。我兩腿發軟坐在地上把膠卷退出來,重換上電池,對著米瑪的臉部又按了一下,快門像是凍住了一樣。這時,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蕩起一絲細紋,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確實是動了。

  我慢慢站直,頭頂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隨後一陣風呼嘯而過,一隻禿鷹俯衝下來,在屍體頂上盤旋,然後落在一塊石頭上,收起翅膀。

  我回到他們三人那裏。老二拖過口袋掏出塊糞餅,順手扔進火堆,又掏出塊糌粑,掰了塊給我。我大吃起來,裏麵竟然有幾個葡萄幹。他又掏出塊羊肉幹,還用暖瓶蓋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氣把酒喝光。羊肉幹大概就是米瑪做的,我抬頭看了看她。她的陰部正好對著這兒,一根棉繩從血乎乎翻起的陰道裏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勁拉著羊肉幹。倆兄弟對我笑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過是把臉對著遠處的雪山頂。那裏已經被太陽映紅,霧不知什麽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遠處的湖麵像昨天一樣平靜,一樣清澈,深沉得像米瑪的那塊綠鬆石。

  老大起來往三堆香堆裏加糞餅,又過來給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訴他,米瑪的靈魂已經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隨身背上來的快刀從口袋裏拿出,我就跟他們走過去。這時鷲鷹喧囂翻騰在空中衝撞,黑壓壓地布滿了上空。倆兄弟把米瑪翻過來,從臀部豐滿的位置插進刀子,順著大腿把整條肉一直割到腳跟。老二把肉接過用刀再切成小塊。她的一條腿已全是骨頭。由於腹部貼地,從她大腿裏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機端起來,調好距離,這回快門哢啦一聲落了下去。

  很快鷲鷹落滿四周,幾十隻鷲鷹拚命嘶叫撲打爭搶著。鷲鷹的外圍落了一片烏鴉,大概它們自認種族低劣,沒有一隻敢靠前,它們遠遠看著,嗅著,等待著。

  這時陽光完全鋪滿天葬台。老二不斷轟著越圍越近的鷹群,不斷地向它們扔著米瑪身上的肉塊。我也撿起一把鏽刀,拿來一隻剛剁下的手,從指縫切下去,然後把大拇指扔進鷹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瑪的手拿過去放在石頭上,把剩下的四個指頭先用大錘敲扁,然後再扔過去喂鷹。我頓悟:這樣就不會剩骨頭了。

  當老大把米瑪的臉由下巴掀起的時候,我就記不起米瑪的模樣了。隻是她的眼珠還清清楚楚對著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最後老大抓著米瑪的辮子,上麵還紮著紅色絨線,轟了轟圍著他的鷲鷹,晃晃悠悠走回火堆。這時烏鴉已經與鷹混在一起圍著鐵釺啄著拌上青稞麵的腦漿和碎肉渣子。

  我看看表,上來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該下山了,當兵的還在等著我。他說他已經借好了船。他說,今天陪我去湖裏打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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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花房姑娘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小說發表時我在讀小學,記得是爸爸單位的宣傳部的阿姨很神秘的跟姐姐說,這是篇禁文。借回家後我也混這看了,看得特壓抑,又不懂,但記憶深刻。後來讀大學時,有個我挺喜歡的老師,海侃時說劉索拉是他的朋友,怕我們新一代不知道劉是何人就說,就是那個寫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的。當時就讓我對他的崇拜減了一大半。幾年前,看了一部天葬的記錄片以後,又把這篇小說找來看了一遍。
ice4power 回複 悄悄話 看見這個題目才想起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這篇文章是當時的班長介紹看的,現在已經不記得具體的內容,但文章的題目卻是刻在了記憶裏,在當年是有點驚世駭俗的.再次看見它又勾起了中學生活的點點滴滴.有時間一定重溫一次.謝謝了.

為長安歎息!人生總有這樣那樣的遺憾,長安的經曆讓我再次想起哪個''最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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