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連長安在一種混沌狀態下跟著金剛出了醫院。三院外麵是餐館店鋪林立的花園路,正是晚飯時分,饕餮食客遍地,金剛拉著她回了旁邊的學校。連長安坐在金剛寢室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金剛給她打了水,找來幹淨毛巾,讓她拭淨嘴角的西瓜汁和滿臉殘留的淚痕。
“媽的,今天我就乘人之危做一次小人。連長安你做我的……”
“金剛!”連長安厲聲喝道,“你要是說出來,我們朋友都沒得做了。”她神色木然地看看窗外暮色,“我要回學校。”
金剛罵了聲“操”,拽起連長安出了宿舍。
那一年,大學的最後一年,連長安沒有再見過姚非揚。
她與金剛見麵時,總是下意識地繞開了丁嘯北這個話題。聽說西門外撫仙居對麵新開了一家同性戀酒吧,黃毛鬧著要去見識見識,金剛斜睨他一眼,“小樣的,就你,進去就出不來,骨頭都得被拆卸入腹。”
黃毛把手搭上金剛的肩,“你丫怎麽門兒清?”
金剛不耐地推開他的手,“切”了一聲。
黃毛不以為意,“姚非揚那小子呢?我現在根本逮不著他,看他老人家那架勢,畢設是根本不放眼裏呀。連長安你得管管你老公。”
連長安淡淡地說:“我們分手了。”
黃毛道:“靠!我原來還想畢業了喝你倆的喜酒呢,看來是沒戲了。”
黃毛畢業之後去了太原,他走的時候,連長安沒去送他,黃毛說“沒事兒,太原到北京,多近啊,我沒事兒準回來看哥幾個。”假使時光真的可以回頭,連長安會不會是站台上跟他揮手告別的那一個?
研究生生活波瀾不驚,直到十一月,實驗室的師兄讓連長安接電話,她以為是金剛,“金剛,什麽事?”
“長安,是我。我在你們係樓外麵,你出來一下。”
連長安從窗口往下一望,有個穿軍裝的男人正拿著手機講電話。
“有什麽事嗎?”
“黃毛出了點事兒。”
連長安一聽,扔下電話就下了樓。
一年多不見,姚非揚似乎瘦了,軍裝有點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連長安看他眼睛紅紅的,心中一緊:“黃毛怎麽了?”
“出差時煤氣中毒。”
連長安頭一暈,“現在呢?”
姚非揚不說話。
連長安喃喃地道:“他說要回來看我們的。”
“嘯北一會兒開車過來,我們這就去太原。”
丁嘯北來的時候,金剛已經在車上了。
黃毛的追悼會在次日。連長安看到黃毛媽媽頭上的白發時,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曾經讓這四個人答應她不許死在她前頭,可是黃毛卻沒有兌現他的諾言。如今,再也沒有人會和她一起憑吊那曾經絢爛過的荷蘭鬱金香,再也沒有人會齜牙舞爪地罵“奶奶個熊”,再沒有人會大大咧咧地摟著她的肩“走,哥們兒,喝酒去!”悼詞很短,對於一個二十三歲的生命,那些無關痛癢的總結隻是徒增親者的傷悲而已。黃毛,與其孤身獨涉,不如安然沉睡,相信你勇敢的左腳,必將造訪神祗的球網。
追悼會之後,黃毛的父母和姚非揚一行前往五台山安放黃毛的牌位。羅目侯寺是黃毛最後的棲身之所,牌位安置完畢之後,在最後一座大殿裏,他們親眼目睹了開花獻佛。姚非揚說,“黃毛必是去了往生淨土,我們應當替他高興。”
黃毛父母先行離開,連長安四人前往佛母洞。她從扁圓形洞穴中鑽入內洞,仿佛重入娘胎,再出洞口,已是再世為人。她跪在洞口,終於痛哭失聲。那些輕飄飄的安慰與沉甸甸的死亡相比,象撞落在懸崖上的浪花,又無知地撲向另一個懸崖。生命的妙音一旦絕響,將永不可聞。
五台山回來之後,姚非揚和丁嘯北又失了蹤影,而連長安早已習以為常,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又何苦強留。來年,金剛畢業去了安定醫院,聽他說丁嘯北去了301醫院。金剛偶爾會給她打電話,偶爾會來學校看她,偶爾會帶她去普老板那兒吃飯,偶爾他們會說起黃毛……。連長安想,青春,原來最易虛度,甚至是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臉也早已麵目全非。
命運再次將姚非揚帶入她生命軌道的時候,是她研究生的最後一個學期,為了論文她忙得昏天黑地。深秋的一個下午,她在宿舍裏補覺,有人敲門,她懶得搭理,來人卻半分不妥協。她掙紮著去開門,門一開,那人險些跌在她懷裏。軍裝外套敞著,襯衣的風紀扣也沒有係,左眼有明顯的淤青,臉頰紅腫,最要命的是渾身的酒氣。
連長安把他扶進屋裏,跑到水房擰了條毛巾,給他敷在眼上。他一把扯掉毛巾,牢牢抱住連長安,“長安,我們結婚吧!”
“丁嘯北呢?你們倆怎麽了?”
姚非揚不答話,又說了一遍,“長安,我們結婚吧!”
連長安象做了一場夢,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好”字已經說出了口。他長舒一口氣,倒在床上。
連長安打電話跟金剛說:“金剛,我要結婚了。”
金剛大吃一驚:“和誰?”
“姚非揚。”
“連長安,你真是撞了南牆都不回頭。”電話已經掛了。
連長安聽著手機裏的嘟嘟聲,茫然地收起了電話。
是年冬天,姚非揚與連長安在西郊總參某招待所舉行了簡樸的婚禮,連長安的父母並沒有出席,連生是唯一女方親屬,金剛因故不能前往,至於丁嘯北,她沒有再問過姚非揚,也從來沒有人跟她提起過。
婚後,連長安仍然住在宿舍,直到一次周末家宴,姚非揚的父親說:“方莊那套房子也收拾差不多了,你們倆挑個時間搬進去吧。就是離長安學校遠點,不過你也快畢業了,我看,畢業後就去空一所吧,回頭我跟張所長打聲招呼。”
“爸,我前段時間在會議上剛剛認識一位美國教授,她有意讓我跟她念博士,如果順利的話,大概明年秋天就得走。”
“念書是好事兒,隻是非揚是部隊的人,行動受限。你們倆再好好商量商量吧。”
“長安想去,我當然支持,沒什麽好商量的。”
“非揚!”連長安道,“爸,您別擔心,我回頭跟非揚商量。”
方莊的家很少能見到男主人的身影,連長安很多時候會沏壺普洱,坐在電腦前,靜靜地改論文,電梯響的時候,她會側耳傾聽,即談不上希望,也談不上失望。
他回來的時候,她也並不顯得多殷勤,隻是給他取了拖鞋,然後就想進廚房做飯。他說,“不用麻煩了,長安,我們到外麵去吃。”漸漸的,也就把周圍的金山城、小土豆、金鼎軒都吃了個遍,以至後來幹脆約在外麵見麵,吃過晚飯再回家。
在他不回來的日子裏,連長安經常盯著臥室裏的巨幅掛毯發呆,那是他們的結婚照。望著牆上那個清朗幹淨的麵孔,她總會想自己那些憑衝動而來的執著的行為是否稱得上勇敢?或者隻是在虛構中自我滿足逃避痛苦,以她無可救藥的獨特天真與脆弱心腸。十九歲第一次見他的那一天,原來,隻是一場命定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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