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波士頓歸來,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桃始花,連長安發現自己越來越倦怠,貪睡嗜食,體重也長了不少,她暗暗著惱卻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日她和連生去購物,看到連生手裏拿的東西,她方才恍然大悟,從頭涼到腳,原來自己已經錯過月信很長時間了。
她買了驗孕棒,躲在衛生間裏,遲遲不敢揭開謎底。等她看到清晰的兩條粉紅線時,最後一點幻想也宣告破滅。她坐在馬桶蓋上,萬念俱灰。直到連生來敲門,她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出了衛生間,拿定主意,等看過醫生一切有了定論再與程慈航商量不遲。
連長安約見醫生當日,正是驚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載:“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蜇。”在中國廣東,驚蟄日有祭白虎打小人的習俗。
護士把她帶到一個獨立的診室,量了身高體重體溫,做了簡單的問詢紀錄之後關上房門離開。大夫很快敲門進來,安排她去做尿檢後就消失不見。連長安一個人枯等,翻著本《時代》雜誌,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大夫終於拿著尿檢結果出現,對連長安一番恭喜。連長安木呆呆臉上沒有絲毫做母親的喜悅,氣氛一時尷尬。好在還有一大堆測試要做,連長安逃也似地去抽血。做超聲波的地方,正好下午有人取消了預約,連長安幸運地填了那個空擋。
等看到屏幕上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生命最初的神聖殿堂,連長安近日的焦慮、擔憂、沮喪仿佛被鋤草機一一刈去,而雜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宣告著一個勃勃生命跨越輪回的重生,這生命的愛撫遠勝記憶裏母親所給予她的最溫柔的笑臉,是一種她從未經曆過的美,是這個虛妄世上最至高無上的實證。她喉嚨裏壓抑著躁動的喜悅,體會到原來有一個母親在子宮裏和胚胎一起成長,有一個嬰孩的手指撫過她長發覆蓋著的肢體,那裏血肉豐盈,肌膚勝雪,乳汁肥美。月桂花開,映照著所有關於母親的意象,該亞在床邊為她吟唱,連長安雙眼濕潤,胸中回蕩萬霆雷均,“是的,我要這個孩子。他將是我生命的泰坦。”
護士給她解釋寶寶現在十周多,有三十五毫米長,大概四克多一點,好比四顆曲別針那麽重,目前情況良好。連長安拿著打印出來的照片,仔細端詳。她出得醫院,滿懷喜悅地給程慈航打電話,手機關機了,辦公室也沒有人接。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迫不及待地想尋一個人來分享,於是又給連生打電話,手機響一會兒就轉入了語音信箱。她想到連生下午沒課,一定又是躲在家裏補覺。
她一進家門,看到連生的臥室虛掩著,興高采烈地過去推開房門:“連生,我……”,看到床上兩個人影,嚇得後退一步,生生咽下了未出口的三個字,待看清另一人正是程慈航時,一個趔趄,踉踉蹌蹌拉上房門,退回到客廳裏,坐在沙發上失笑。原來,永遠有一種傾訴,你無法告訴世界。
三月下午的陽光,大抵隻稱得上強弩之末,她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寒冷。她想起“Friends”裏Rachel說的那句:“Finish, please!”不禁大笑出聲。
程慈航不一會兒出來,蹲在她身前,半天不說話,連長安笑得渾身發抖,眼睛的焦點穿越程慈航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長安,對不起!我今天拿到斯隆的錄取通知書,特意趕過來想給你一個驚喜。”
“的確是個驚喜!你隻是不小心進錯了臥室的門。”連長安道。
“我們忘了今天,夏天就搬到波士頓好不好?”
連長安看著程慈航臉上從未有過的狼狽,原來生命的不堪可以至此,她把頭擰向一邊,“滾!”
程慈航想想,起身,關上門離開之前說:“我再來看你。”
連長安抓起茶幾上的球蘭,衝著他離開的背影砸過去,未及房門,已經摔落在地。那株球蘭活到此刻,遠遠超出了連長安的預期,在短短一年裏已經兩開兩謝,花朵聚生,花瓣如蠟,色澤白裏透紅,夜間有幾不可聞的清香。此刻植株、泥土、花盆濺落在客廳的地板上,分外無辜。連長安往後一靠,癱軟在沙發裏。
“長安,很疼吧?”連生靠在臥室門口。
連長安抬眼看她,見她絲毫不慌亂,眼神中甚至帶著孩子氣的滿足。連長安滿腹憤懣竟然無法開口。
連生自顧自地往下說:“從上小學開始,學校裏的老師同學都知道我是‘連長安的妹妹’,難道我臉上刻著這幾個字不成?你不過是比我大一歲早上一年學而已。上了中學,你自甘墮落,成天和班裏成績最爛的人混在一起,逃學、看錄像、抽煙、喝酒、打電子遊戲、玩賭馬機,爸媽都懶得管你。可就是這樣,別人一問我還是那句話‘你是連長安的妹妹嗎?’難道我不比你漂亮?難道我成績比你差?到了高中,你辦報紙、組社團、各種競賽出盡風頭,哥都被你比了下去,身邊一群朋黨,還跟那個叫劉小西的玩什麽同性戀。”
“住口!”
“住口?哼!我倒忘了,你是雙性戀。對了,那個劉小西,當時不能和你一起去北京,還尋死覓活的,現在呢?不也照樣結婚生孩子了嗎?”
“連生,你閉嘴!”連長安握著拳頭,緊閉雙眼。
連生卻已經從臥室門口欺身到她跟前,連長安睜開眼就看到她的嘴巴一張一翕:“就連男人,你也處處占盡上風。姚非揚,家世又好,人又出眾,光靠他爸,你們倆這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長安,你告訴我,你這個姐姐到底哪一點比我強?為什麽處處占優?”
連長安張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連生喜歡的隻是這些?她連長安竭盡全力孜孜以求的不過是父母的一天寵愛,這之於連生,卻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可她偏偏不在意。
“那個姚非揚,從頭至尾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明明心中有數,卻執迷不悟,還跟他結婚,結果怎麽樣?就是來了美國,你也有本事遇上程慈航這樣的人。隻是他畢竟和姚非揚不一樣,他眼中的我,是一個叫連生的女人,不是你妹妹。而姚非揚,不過是一個Gay。”
連長安揚起手,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
連生捂著臉,“長安,你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連長安從沙發滑到地板上,終於哭出聲來。她憶起四年前,姚非揚、丁嘯北、金剛、及她一起陪同黃毛的父母去五台山安放黃毛的牌位,她在佛母洞前痛哭流涕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和尚一直給她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第三十二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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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兩姐妹不能溝通,心裏有些痛。連生的好勝心占有欲太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