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日的晚上,連長安給家裏撥電話。爸爸拿起話筒一聽連長安的聲音,立刻高興地說:“長安啊,連生昨天拿到簽證了。你張羅著給她把機票什麽的都落實了吧。”一邊廂,媽媽在另一個話筒裏說:“連生到了你那兒,你多照應她。她不喜歡吃辣,你做菜別放辣椒。你那兒天氣冷,讓她洗完澡一定要吹幹頭發再出門。……”連長安嘴裏一一應著,心裏不住一陣陣冷笑。
掛斷電話,程慈航見她臉色不妙,問怎麽了,連長安說了句:“我爸媽不記得我的生日。”又在心裏加上:並且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程慈航看她紅了眼眶,一時不知從何安慰,隻得將她摟在懷裏,“有我呢。我會永遠記著你的生日。”連長安聽在耳裏,心下暗忖:程慈航如此瀟灑的人物,竟也會說這樣的癡話。要知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永遠”二字。
從有記憶起,家裏就隻給連長厚和連生過生日,到了連長安這裏就自動跳過,似乎原本就應該這樣。她後來年齡漸長,方體會出別種滋味,隻是爸爸一昧嗬護連生,而媽媽眼裏隻看得見連長厚,她就是想撒個嬌,都覺得自己滑稽。後來上了寄宿學校,倒樂得躲開了生日的尷尬,如果生日逢上周末,就找借口不回家。
初一下學期,劉小西張羅了一堆人給她在宿舍過生日,她吹蠟燭時,哭花了一張臉。後來兩人爬到宿舍樓的頂層露台,拉著手站在夏夜的風裏,連長安說:“小西,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有人給我過生日。”劉小西握緊了她的手,“長安,以後我給你過每一個生日。”連長安看著她清清亮亮的眼睛,光潔照人的額頭,頭一次心裏那個一直缺一角的地方被嚴絲合縫地填滿了。
她十八歲那年的生日,距高考不遠。爸爸破天荒去學校接她到一家飯店吃飯。除了在上海上學的連長厚,一家人都在座,甚至還來了姨父一家,連長安受寵若驚,拿筷子的手都微微發顫。大夥兒挨個兒跟她說生日快樂,她滿腔的喜悅,說謝謝時漲紅了臉。
菜過三巡,爸爸鄭重舉杯,“長安,古人十五及笄,如今社會變了,十八歲也未必成人,但你自小懂事,從不用爸媽操心。馬上你也要高考了,我們知道你想去北京,隻是爸媽希望你考慮一下家裏的情況。你哥在上海上大學,連生明年也要高考,去北京上大學開銷不小,而且省內也有不錯的大學。怎麽樣,你考慮一下?”
連長安的心象被狠狠抽了一下,她望著兩個保養得當被她喚作父母的中年人,慘然一笑,把筷子重重砸在地上,起身,因為太用力,把椅子帶翻在地上,“除了北京,我哪兒都不去”。走到包廂門口的時候,她回頭指著連生:“你們眼裏,永遠就隻有這個女兒。”
她走出飯店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想起小時候在奶奶家後院,雞啄過的茉莉花掉在地上,爛在泥裏,汙汙濁濁的白,十分不堪,可即便如此,也強勝此刻的她。她一腳輕一腳重走到劉小西家,開門的是劉小西的媽媽,她啞著嗓子問:“阿姨,小西在家嗎?”
“在在在。剛才回來還說你今天回家過生日了呢。”
說話間劉小西已經從房裏出來,連長安一看到劉小西,哇一聲哭出來,一顆心到此堪堪有了著落。
連長安最終還是去了北京上大學,劉小西高考失敗,沒有兌現她陪連長安過每個生日的諾言,十八歲是她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生日。連生次年也高考失敗,複讀一年,考上連長安他們學校對麵的那家醫學院。連生入學的那天,連長安看著千裏迢迢浩浩蕩蕩送連生上京的父母哥哥,想起兩年前自己一人赴京的場麵,不免既啼笑皆非又百般滋味在心頭。
兩所學校離得太近,連長安這個做姐姐的無論是出於血緣還是道義,都義不容辭地擔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她第一次帶連生見姚非揚,連生看到高高帥帥的姚非揚,眼睛一亮,張口就叫哥,姚非揚眉頭微皺,“叫我名字就好。”連生自幼被人寵慣了,一時有點下不了台,但她從不是個會給自己找尷尬的人,馬上指了指連長安,接茬說:“也對,我從小就隻叫她長安。”
有時周末他們出去玩,連長安想帶上連生,姚非揚卻不同意,他說:“長安,不喜歡的事情不要勉強。你那個妹妹,隻怕玩伴比你還多,絕不會寂寞。”
連生難免就有了微詞,“長安,他為什麽不喜歡我?”
“哪有。姚非揚他個性就這樣,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到後來,連長安去連生宿舍總是撲空,才信了姚非揚的話。她越來越難得見連生一麵,而連生找她隻有一個原因,借錢,這個借字,無非是裝點門麵顧全麵子罷了。連長安每次看到她長胳膊長腿青春洋溢嬌俏可人的身軀臉龐,總會晃了心神:這個妹妹,她不是不疼,何況生就一幅人見人愛的模樣,但不知何故卻始終不親。她打小就喜歡跟在連長安身後,卻從不叫姐。姐妹倆也不是不鬧別扭,每當那時候,爸媽就說“長安,你是姐姐,應該讓著妹妹。”連長安一直腹誹“怎麽連生不學孔融讓梨呢?”可是命運還是讓她們上同一所小學、中學,就連大學,也隻是一條馬路之隔。連長安生命的每一個環節,連生似乎都無所不在。
連長安還記得她上高一的某個周末,一家五口聚在餐桌前,爸爸在問連長厚兄妹三人在學校裏的情況,連生突然插話說:“爸、媽,你們不知道吧?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說長安和劉小西是同性戀呢。”
“連生!”連長厚嗬斥了她一聲。
連長安一口飯沒咽下去,滿臉憋得通紅,半晌道:“連生,隨便你怎麽說我,但不許你這麽說小西。”話一出口方知大不妥,父母狐疑地看著她,她索性埋頭扒完碗裏的飯,很快離開了餐桌。她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不理連生,直到連長厚離家去上大學,他拍了拍連長安的腦袋:“長安,你是個聰明人,以後凡事別太委屈自個兒。至於連生,好歹也是你妹妹,你也就別太計較了。”連長安悲哀地發現,即使想生連生的氣,她都沒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連長安與連生,是中式旗袍斜襟領上的一朵盤扣,即使連長安來到美國,命運之手也仍將她們緊緊扣在一起。
第二日,連長安便辭了程慈航回學校在地,說是妹妹來了要重新找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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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連生來了就和程慈航生出點兒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