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連長安從來不在別人麵前抽煙。連長安給自己點煙的時候從來不用打火機。她喜歡火柴,嘩一聲之後,短暫的寂寥,火柴頭上哧啦就開出了一朵花,二氧化硫輕輕撓一下鼻孔,讓她每次都誤會自己要打噴嚏。這樣的惡趣味與她第一次吸煙的經曆不無相關。
年幼時,她對父母臥室裏的三門櫃垂涎不已。三門櫃實在稱不上好看,是爸爸自己的木工及油漆活。左邊掛媽媽的衣物,中間是一麵大鏡子。連長安一直固執地認為那其實是一麵哈哈鏡,因為鏡裏的她實在稱不上漂亮,碰上善心人士,會體貼地將她歸入“清秀”一類,如此愈發令連長安堅信,那真的就是一麵侮辱了她的哈哈鏡。右邊則永遠上著鎖。乘家裏沒人的時候,她喜歡溜進父母的臥室,用指尖一寸一寸丈量右邊那道門,幻想著裏麵有她最愛吃的酒心巧克力,或是一個能預知命運的水晶球,最好能找到一幅神秘的家族寶藏的地圖。
等到命運再次把她帶到那扇門前時,她已經十三歲,在一所住宿重點中學念初中,每周回家一次順便醞釀下周一要在班會上“發表”的檢討書,每月會有那麽幾天害羞又驕傲地享受不上體育課的女生特權,沒事兒就找人打乒乓球嚷嚷三局兩勝,站在足球場邊似是而非地給人講什麽叫越位,會因為某討厭的臭男生的表白而擔心自己已經不純潔,臉龐還很光潔,後來肆虐的青春痘當時還毫無蹤影,劉海又厚又長,所幸並未遮住她幼鹿般的雙眼。
那天和尋常的周末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碰巧爸爸出差、哥哥在學校補課、媽媽帶妹妹去了外婆家,她是家裏唯一喘氣兒的動物,又鬼使神差地發現三門櫃的右門是開著的。可是很失望,隻找到香煙、錢、存折、有年頭的軍用羅盤、兩隻上了鎖油漆斑駁的舊式箱子。最上麵一層堆的全是煙,包裝一律的白皮兒,讓人猜不透藏在裏麵的那些煙卷兒叫著什麽樣別致的名字。很不湊巧一抹淡紫鑽進了連長安的眼。是唯一一條有正式包裝的香煙,已經開了封,煙盒主體是白色和紫色,有草書的“紫雲”二字。
紫雲,正是連長安的香煙啟蒙。當她戰戰兢兢抽出一根煙,摸到廚房找了盒火柴的時候,她的手和腿已經半軟,“連長安,你是個壞小孩。”她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吸進第一口,眼淚就下來了,拿煙的左手一直顫抖,抽完整隻煙都沒有停下。廚房裏煙草味很濃,找出媽媽的花露水使勁灑,立時就下去了一寸。她又跑到衛生間刷牙,刷到牙齦出血,望著鏡子裏流淚的臉,分不清是痛還是悔。往嘴裏塞了兩塊“大大”泡泡糖,邊嚼邊悲哀地想:連長安,你再也不純潔了,你真他媽該寫檢討。
連長安是下午才登記入住這家位於西雅圖市中心第八街上的酒店的,一如既往地要了允許吸煙的房間。已入夜,電視音量很低,是CNN的Larry King Live,她窩在沙發上,手裏把玩著酒店提供的紙梗書式火柴,數了一遍,整二十。她扯下一根,漫不經心地點了隻煙,吸了兩口,沒掐就直接扔進了煙灰缸。又接著往下扯火柴,百無聊賴地在茶幾上拚起字樣。當桌麵上規規矩矩地出現“2010”四個數字的時候,她發現剩下的十九根火柴不多不少剛好用完。她的嘴角略微上翹,圓鼻頭也似乎皺了起來,是點小得意,還有……生嫩?!因為不合年齡,有幾分滑稽。
手機不湊趣兒地在茶幾上震動,她一驚,並未接電話,反而起身走到窗邊。間隔一會兒,手機又短促地震動了一下。是個不長的留言?連長安想。她隱隱擔憂會是上午碰到的那個人打來的電話,然後又馬上嘲笑自己的愚蠢: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號碼也換了多次,怎麽可能是他?於是回身拿起手機。是國內的兄長連長厚打來的。她把電話打回去,連長厚很快就接起了電話。
“媽的骨掃描結果已經出來了,沒有大礙,你就不用擔心了。”
“沒事兒最好。爸怎麽樣?”連長安的聲音很平靜。
“還是肩周炎的老毛病,別的倒沒什麽。”
聽連長安不搭腔,連長厚歎了口氣:“長安,一個人在外麵累就回家來吧,哥還有點兒照顧你的能力。”
“哥我挺好的,你多操心嫂子和小蘊吧。小蘊國畫學得怎麽樣了?”
“還不錯,剛考過四級。長安,他……”,連長厚猶豫了一下,“他又給爸媽寄錢了。”
“哦,”連長安淡淡應一聲,“你讓爸媽看著辦吧,捐了、花了、扔了、燒了隨便。”
連長厚又歎一口氣,隔幾秒,小心翼翼地問:“有連生的消息嗎?”
連長安隱忍地喊了一聲:“哥!”
連長厚無可奈何道:“好,好,好。我不問!”
掛斷電話,連長安愣怔著,茶幾上敞開的書式火柴象個被掏空的螃蟹殼,無限淒惶。“連生”,她輕輕喚著,那個六歲就自作主張拉著父親去派出所,把“連長生”改成“連生”的她的小妹;那個從來不叫姐,永遠隻會脆生生地喊“長安,長安,我要這個……”的她的小妹;那個從小一直跟在連長安身後,支棱著小辮兒,一跑鼻尖兒就細細密密盡是汗的她的小妹,在哪兒呢?
2009年12月31日,星期四,夜,在西雅圖,連長安無比懷念她千裏之外臥室中的阿拉伯水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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