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牆倒眾人推——公元一九八九年

(2005-11-13 10:43:34) 下一個
一個中國教師在柏林的親身經曆

作者:一心


一、出國途中憶往事

一九八八年初秋,從北京飛往柏林的班機上,幾乎有一半的乘客是前往蘇聯、東德或西

德留學、訪問的中國人。他們顯露著初次出國的興奮神態,大聲交談彼此的“艱苦曆程”。

有人感慨萬分:“唉!出趟國,辦完那麽多手續,不死也得扒層皮!”我沒有主動找誰攀

談。二十多年的“右派”經曆使我習慣於在陌生人(尤其是大陸來的中國人)麵前不交談,

免得對方問長問短;少議論,免得言多語失。我倚在舷窗邊,望著窗外起伏變幻的雲海,回
憶起多年前的往事。


一九五六年,北京大學外國留學生中國語文專修班有幾名東德的學生選修了我的課。我

教的這個班有十幾名學生,分屬六、七個國家。印度的、印尼的、蘇聯的、波蘭的、南斯拉

夫的以及東德的等等。我和他們雖是師生,年齡卻彼此相仿。他們之中有的甚至還大我幾歲,但是他們並沒有因此而態度不恭。尤其是德國學生,上課時聚精會神,一絲不苟。為了練準語音,弄通語法,辨別詞義,他們頻頻舉手發問。每次得到解答,都很有禮貌地說謝謝。課後我們常常互相拜訪,我對他們坦誠相待,大家都覺得彼此更像一群年輕的好朋友。

上司把我找去教訓了一頓,說我既然已經身為教師,就應該全心全意做好本職工作,不該夢想成名成家。我心中憤憤不平,牢騷越來越多,對共產黨幹部那種不學無術卻要發號施令的作風很看不慣,對那些挾製青年的清規戒律也更加不滿。第二年,這班留學生剛畢業,我就被趕下講台,從大學教師變為“人民的敵人”了。


這“右派”帽子一戴就是二十一年,其中的苦辣酸辛不堪回首。誰料到早年教過的德國
學生,現在竟會邀請我以客座教授的身分,去柏林洪堡大學任教,而且這個職務居然沒有被其他同行奪去。這其中自有它微妙之處∶首先,洪堡大學地處東柏林,與一牆之隔的西柏林相比,顯然沒那麽繁華。在那裏,使用的貨幣是東馬克,非自由外匯,何況我得把所掙工資的五分之四上繳給駐東德的中國大使館。對中共國家教育委員會來說,所謂的客座教授,不過是勞務出口的一員罷了,能批準你去就職,就等於極大的優待。若嫌待遇低,那就不必去,拒絕對方邀請也沒關係,反正你也掙不來自由外匯。大陸的知識分子,誰不向往美國、日本、西德、英國、法國……這些可以掙點硬通貨的國家呢?再說,工作期限長達兩年,在這種菲薄的待遇下,人們望而卻步了,情願再等等,盼望得個好去處。這種種不利因素,反倒促成了我的出國機會。也可算是某種運氣吧。


飛機在莫斯科短暫停留,下去了不少乘客。再次起飛時,許多人紛紛選擇有空位的地方,伸平雙腿,或者幹脆躺下來眯上一覺。我仍是保持原樣坐著,猜想三十多年前的朋友們
現在變成什麽樣了。大家都已年過半百,差不多都當上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了吧?我知道他們之中有人翻譯過不少中國文學作品,有人已經成為教授,就在洪堡大學任職。我們將從過去的師生變為現在的同事了。

舷窗外出現了大片的森林綠地,柏林就在近前了。“他們居然在戰爭的廢墟上種了這麽

多樹。”這是我對柏林市的第一個印象。“喂!瞧得見柏林牆嗎?”人們詢問窗口的乘客。

“瞧不見。你急什麽?等會兒從海關坐上去西柏林的汽車,不就什麽都看見了嗎!”這時,可以明顯看出,去西柏林的人喜形於色,去東柏林的人若有所失。


一出海關,我立即看見了正在翹首尋找我的朋友們。大家見麵竟一時語塞,互望著彼此

既熟悉又生疏的麵孔,連連說“你好!”這是當年他們學會的第一個漢語詞匯,與人相見時,自會脫口而出。還是係主任穆女士會張羅,她給我介紹了兩位以前沒見過的教師,告訴我其中一位名叫伊娜的年輕女士是專門負責照顧我,幫我辦各項手續的。我推讓了幾句,覺得這太麻煩人。“沒關係,你不要客氣,”穆女士解釋道:“在我們國家要辦的手續很多,很羅唆,幫助你是我派給她的工作任務。而且,你還能給她糾正語音。”當年在北大學中文時,穆女士就是同學中最年長、最用功的一位。現在她身為教授兼係主任,似乎威信很高,但並不盛氣淩人。大家把我送上汽車,告別後,由伊娜陪我去校方提供的住所,並約定明天上午她再來帶我去大學人事處報到。



二、初見柏林牆

今天星期六,這裏每周五天工作日,比國內多休息一天。按照在北京的生活習慣,休息

日就是排隊采購日、大洗大做日、比平時更忙的勞動日。現在我不必那麽緊張了。兩天的自

由時間,可安排很多內容。前幾天跟著伊娜跑這兒跑那兒,填表、報戶口、領工資、去銀


行……我隨身總帶著一張柏林地圖,標出該記住的地方。伊娜很熱情,隻要我問到什麽,她

都表示願意親自帶我去看看。但有兩處地方,她沒有主動帶路。一是我曾在許多電影鏡頭上

見過的一座銅像:一個蘇聯軍人左手托抱著一個小女孩,右手用一把利劍戳碎腳下的納粹黨

旗。我不知這座銅像安置在哪裏。伊娜在地圖上順手一指,什麽話也沒說。另一處是去西柏

林的關口,我想知道具體的街名。她告訴我“弗裏得裏希大街”,並不想為我帶路。大概怕

我不高興,她又解釋了一句:“去西柏林的海關,我們不能進去。”後來又說:“你們大使

館最近解除了對中國人的限製,你們可以憑護照,自己過海關去那邊。但是不能從西柏林去

聯邦德國的其它地方。在我們民德的朝鮮人、越南人都不準過去。因為他們國家的大使館不

讓民德海關放行。”從伊娜的言談中,我意識到某種嚴肅氣氛。東德人絕不把“東”、

“西”二字冠在“德”字之前,他們稱自己這邊為“民德”(德意誌民主共和國的簡稱),

稱西德為“聯邦德國”(德意誌聯邦共和國的簡稱)。如果我失口說出“東德”或“東柏

林”,他們眼中就會閃出一種不愉快的神態。柏林是民德的首都,但又沒法否認這個城市的

西半部不屬於自己,也不能再起別的名稱了,才不得不稱它“西柏林”。僅僅幾天的接觸,

我已經感覺出東德的知識分子,時時表露出一種矛盾心態。他們都是二次戰後由政府出錢接

受高等教育的,之所以能被選送讀大學或出國深造,首先是他們出身工農家庭,與政權所代

表的階級利益一致。二戰結束後,原有的專家教授因曾給希特勒納粹黨的政權服務過,絕大

部分被驅逐或被判刑。以致知識階層出現了嚴重的青黃不接現象。東德政府連忙大批培養新

一代知識分子,穆女士等人就是這新一代的第一批。目前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都在普

通老百姓之上,對此他們懷有感激之心,認同這塊被分割出來的土地是一個自主的國家。但

他們又明明知道,原來同屬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聯邦德國,現在經濟是那麽繁榮,技術是

那麽先進,老百姓又有那麽多的自由。他們有許多親友被分隔在高牆的兩邊,要想到西邊看

看,難於上青天!是誰造成了這種局麵?是誰以救世主的姿態,把一手扶植起來的“民德”

化為小女孩的形象攬在懷裏?戰敗國又變為附庸國的滋味當然不好受。伊娜不願主動陪我去

看那座蘇軍銅像,是有她難以啟齒的苦衷的。好在來日方長,我自己有辦法慢慢找到的。


今天先去看柏林牆。從洪堡大學所在的菩提樹下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以看見直通西柏

林的勃蘭登堡門。二次大戰的累累彈痕殘留在六根石砌的巨大門柱上,門的上方有一座駕馭

駟馬戰車的女神銅像。女神手中握有一根長杆,頂端本是一個銅鑄花環,現在這女神還得在

花環之上多舉一麵民德國旗。就在這麵國旗的右邊不遠,高高飄揚的是另一個德國的旗幟,

那裏是聯邦德國舊國會大廈的建築。兩麵國旗所代表的德國人,被旗幟下方那道不可逾越的

圍牆隔在咫尺天涯。這兩個德國分別建立於一九四九年的五月和十月,當時還沒修築這道隔

離牆。那些不願受管於共產製度下的人們,一得機會便紛紛逃往西德。東德為此組織了大批

的秘密警察網,嚴密監視人們的一舉一動。我前幾年教過的幾名西德學生中,有一女生告訴

我,她五歲的時候,父母暗地商量要舉家西逃。這事不知怎麽被她七歲的哥哥聽見了,在街

上和孩子們玩時就領頭玩逃跑。鄰居得知此事,馬上報告給警方,把她父母帶去審問。幸好

這是小孩們的遊戲,審不出什麽結果,但也使她家的出逃計劃推遲了許久才敢行動。“我們

越過邊界之後,我父母都哭了”這位女同學接著說,“我問母親,為什麽要帶我們逃跑?我

媽媽說,為了自由。那時候我還根本不懂什麽叫自由呢。我們家是一九六一年春天跑出來

的,沒過幾個月,柏林牆就修起來了。”另一位西德同學更加感慨地說:“我父母那時不怕

死,把我們帶到西德。就為這一件事,我也得一百次感謝上帝!”


看見柏林牆,我聯想到中國的萬裏長城。長城的修建,是為了防禦外敵,建造於崇山峻

嶺上,高不可攀。而柏林牆呢,與雄偉的勃蘭登堡門相比,牆身顯得並不高,牆體粉刷得雪

白,大概是為了易於辨識越牆者的身影吧。由於前邊修建了一片大廣場,又有鐵欄杆將廣場

圍得嚴嚴實實,由一些全副武裝的衛兵不停地往來巡邏,我隻能站在欄杆外觀望。從這邊可

以遠遠看見牆的那邊矗立著一座紀念碑,碑頂上有一個金色的雕像,那是為紀念上個世紀的

普法戰爭而建立的。一八七一年普魯士王國戰勝了拿破侖三世之後,建立了德意誌帝國。這

以後,新興的帝國恃強淩弱,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兩次都以失敗告終。最後落得國土分

割,損失慘重。從這塊土地被劈為兩半以後,最大的悲劇還在於同是德國人,已經被攔在牆

東邊的若還不死心,想跳牆往西走,無情的子彈就會像雨點般射來。不是西邊不讓東邊的人

過去,而是東邊自己打死本國的老百姓。標榜民主的共和國,你的民主在哪裏?



三、圍柵裏的小康景象


柏林的秋季風光綺麗,從我寓所的陽台眺望,樹葉已變為紅、黃、綠相雜的顏色。附近

有一處別墅區,據說這是柏林市政府劃分給市民經管的。每家有一個小院子和一兩間小木

屋。院裏有主人精心培育的果木花草。我最喜歡傍晚去那兒散散步,欣賞籬柵內的繁花與碩

果。平時屋主並不在這裏居住,一到周末或假期就攜家帶小來別墅休息。從我踏上這塊國土

的第一天起,就留意觀察這裏的一切事物與人情。如果說人的欲望僅僅為滿足溫飽而已,那

麽,東德老百姓的生活比起中國大陸和其他共產國家要顯得充裕。他們的食品商店裏,雖然

蔬菜品類不多,長年隻供應土豆、洋蔥、圓白菜和胡蘿卜四大樣,但還不缺肉腸、魚類、禽

蛋和乳製品。不像北京買什麽都得憑供應票。東德各類商品的包裝袋上都印好了價碼,多年

以來從未提升過物價。


在這個國家,政府公開號召婦女多生孩子,每生一個小孩,就能從政府領到一筆補助

金。孩子進托兒所、幼兒園、小學和中學都是免費的。中午在學校包一頓飯食,每月象征性

地繳二十馬克就夠了。他們的住房大都是公家分配的公寓,一套三房一廳的單元住宅,每月

房租不超過二百馬克,普通教師工資的十分之一而已。這樣說來東德人該知足了吧?恰恰相

反,他們不滿意的事情仍有許許多多。每天晚上,西柏林電視台播出的節目都會在東柏林的

電視屏幕上顯現。東德政府無法製止電波的流通,也無法控製人們的思維動向。西德廣告節

目中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可望而不可即。人們開始逐一比較:我們雖然有便宜的住房和食

品,可是我們沒有便宜的彩色電視,沒有設備先進的汽車,沒有音質良好的錄音機……我們

的工業技術真正是幾十年一貫製,沒有一點改進。我們的馬克不是自由外匯,任何外國新技

術產品我們都買不著,甚至連香蕉和菠蘿也吃不上!人家有錢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可以

到任何國家去讀書。我們除了蘇聯和東歐幾個國家之外,哪都不讓去!想上大學也不許自由

報考。生活不困難又怎麽樣?我們不願意當動物園裏的野獸,吃飽喝足被關在籠子裏過日

子。


說起來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創立於一八零九年的柏林洪堡大學,是由當時的兩位貴族

兄弟——語言學家卡爾·威廉·洪堡和地理學家亞曆山大·洪堡,捐出了他們豪華的宮殿式

宅邸興辦起來的。一百多年內,這所大學培育出許多著名的科學家。可是現在,我想複印幾

頁講義,卻找不到一台複印機,更不要說電腦和其它先進設備了。學生入學,首先得經過多

方篩選(主要是政治審查),由原來的高中推薦,才能參加入學考試。這些幸運兒一方麵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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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自己能進入最高學府,另一方麵卻又十分遺憾學不到最新的科學技術。苦悶時就去聽搖滾

樂歌手的演唱,隨著那聲嘶力竭的狂熱歌聲,年輕人拍手跺腳,呼嘯唏噓,借此抒發心中的

憤懣。要不就去迪斯科舞廳,跳他個大汗淋漓。年長些的喜歡坐酒吧,高踞在圓凳上,一杯

接一杯地喝啤酒。德國啤酒灌出了數目可觀的便便大腹。政府當局對老百姓的吃喝玩樂不多

過問,私生活方麵更是各隨尊便,僅就我的十幾位同事來說,養育著非婚生子女或孫兒孫女

的家庭至少占三分之二。總而言之,隻要你不公開反對政府,不叛國投敵,你幹什麽都不多

幹涉。這就是以高福利政策來堵住人們的嘴,腸胃盡可以塞滿,頭腦不必多靈。


那麽,東德當局對外國人是怎樣的呢?本來我以為像我這樣一個無黨無派,被請來教教

書的女教師,不會引人注意吧。但接連幾件意想不到的事引起了我的警覺。一天課後,我不

想馬上乘車回家,信步從菩提樹下大街向亞曆山大廣場走去。途經共和國宮,那是一座鑲嵌

著茶色玻璃的方形建築物,是政府或民間舉行集會活動的地方。突然,我看見腳下有一個文

件紙夾,就俯身揀起交給前方不遠的一名警察。那警察迅速翻看了幾頁,立即問我這是從哪

兒得到的,又索要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他把我的證件號碼記下以後,馬上拿起報話筒,說

了一些我聽不懂的內容。這時另一名女警察也過來了,又反複端詳了我的證件。然後兩名警

察一句話也沒說,帶上那個文件夾,跨上摩托車飛馳而去。我當時頗為惱火,心想真是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但後來我又覺得有點可笑,一個年長的中國女教師和幾張掉在地上的字紙,

竟使得警察們那麽緊張。致於嗎?


又有一次,我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稍稍休息一會兒,無意中抬頭,看見一個頭發花白

的婦女正舉著像機對我攝影,連拍兩張之後轉身就走。這絕不是攝影愛好者的行為舉動,肯

定又是那些業餘便衣警察對我這外國人的活動做記錄。中國大陸曾流行過全民皆兵,東德則

真可謂全民皆警。又如我與西德朋友的往來信件,要耽擱一個多月才能收到,這當然是在檢

查機構被存檔了。還有一件事,讓我感到東德人表麵平靜的生活不過是一種假象:有一次應

一位漢學家邀請,去他家喝杯咖啡,隨便談談。這位先生在科學院工作,沒什麽機會用漢語

和人交談。他是在大學參加學術會議時認識我的,可巧我們的住所相隔不遠,閑時就互相拜

訪一下。他希望借此多練練口語,我也更喜歡這非官方的接觸。喝罷咖啡,我忽然想起應該

給係主任穆女士打個電話,約定與她商談教學事務的時間。得到主人允許後,我開始撥號。

正好這時他的太太和小孩回家來了,他連忙用手勢製止女人和孩子,不讓出聲。看他那緊張

嚴肅的樣子,我有點不好意思,趕快把話說完,放下聽筒。他們全家都長舒了一口氣,對我

解釋道:“我們不敢讓大學方麵知道您在我們家打電話。因為我不是黨員,不派給我和外國

人交往的任務。”“但是我們有來往,他們能不知道嗎?”我有點擔心。“他們沒看見就算

了,要是看見了,我就說是您找我幫忙做點事。他們沒權力禁止您的行動。”我聽後笑道:

“好,那我每次都想個理由,比如說,我求您太太教我做蛋糕什麽的……”太太聽了他的翻

譯之後,雖然陪著笑臉,卻是眼淚汪汪的。



四、聖誕節見聞


一九八八年的聖誕節即將來臨。東柏林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市場上搭起了彩棚,為孩子們

設置的電動遊戲機、童話人物塑像、木偶演出台以及傳統小吃,招徠著過往的遊客。住宅區

各家的窗口,裝飾了閃爍的小花燈、橋形燭台、多層轉動塔等等。金碧輝煌的國家歌劇院和

大音樂廳每晚都上演優秀的古典劇目。人們想利用節假日的機會舒暢一下,國家也要趁此多

賺一些自由外匯。按東德政府的規定,西德人可以隨便到東德來探親訪友。但是,入關時必

須以一比一的兌換率強行兌換一定數量的東德馬克。西德人不甘心受此盤剝,因為在西德銀

行,一個西馬克可以兌換七個東馬克呢。可是你如果身上帶著東馬克過關,一旦查出,就全

部沒收,還會招惹許多麻煩。西德人為了看望自己的親屬,不得不忍痛掏腰包。換到手的東

德馬克,還得花在東德地界內,唯一值得一去的場所,就是那高水平的歌舞劇院和大音樂廳

了。


我自己的這個節日是在西柏林和西德南方的巴伐利亞州度過的。那裏有我近年教過的學

生和一些漢學界的朋友。她們寫來了邀請信,我從西德駐東柏林的辦事處領到了入境簽證。

可是在洪堡大學舉行的期末聯歡會上,我的同事們得知此事,頗有不滿之色。其中一位告訴

我,要去聯邦德國,應該先到公安局登記,否則回來的時候可能不讓再入境。既然這樣,我

就照章辦事吧。跑了好幾趟之後,得到的最後回答卻是“不必辦什麽手續”。這種類似開玩

笑的事,說穿了並不稀奇。隻不過是大學和公安局對我的行動都備了案,但也都不負責而

已。


從東柏林排隊等候過關卡的人們,幾乎都是年過六十的老人。他們在瑟瑟寒風中,一步

一蹭地往關口挪動。這總算是東德政府開恩,最近宣布允許已退休的老人,每星期可以去西

柏林一天看望直係親屬。青壯年和小孩就別妄想了。我提著旅行包,準備過關後乘坐開往慕

尼黑的火車。排到檢查口時,離開車鍾點還差半小時。沒想到檢查人員竟把我提包裏的衣服

一件件抖開,仔細查看商標牌號。我連連看表,不知他們究竟要幹什麽,還要檢查多長時

間。好不容易其中一名檢查員說了聲“不是我們民德產品”,才算中止了盤查。後來我了解

到,這是他們生怕在此地工作掙東馬克的外國人,把東德產品帶出去賣了賺外匯的緣故。可

見他們的物資並不富足,還得靠僅有的一點商品支撐門麵。


我進入月台時,還差五分鍾就該開車了,站台上的人寥寥無幾。我趕緊拿出車票匆匆登

車。守門的列車員一把攔住我,讓我退回站台。我很奇怪,車次號碼和時間都沒錯,為什麽

不讓上車?突然,我看見走來了一隊邊防軍,有的手裏還牽著軍犬。站台上的人們連忙讓

路,原來搭乘這趟車的旅客都還沒上去呢。一聲號令,帶軍犬的士兵忙把狗往車廂底下轟,

軍犬匍匐著從車廂的這頭拱下去,再從那頭拱出來。而另一些士兵則分頭登上各節車廂,打

開所有的照明設備,撬開活動板壁,用大型手電筒裏外照射。誰都明白,他們這是搜查躲在

列車的什麽角落企圖偷越國境的人。不過,今天晚上他們什麽也沒查出來。於是拉上狗,排

好隊,皮靴踏得喀喀響,昂首闊步地回去交差了。火車因此推遲了半小時才開行。


這趟車是從東德開往西德的國際列車,旅客上車之前雖然要過關卡,但車站還在東柏林

管界,所以才那麽嚴加搜索。其實車上沒多少旅客,座位還空著一大半。火車開行不到十分

鍾,就是西柏林的火車總站,這裏才有大批等待乘車的西德人。從東柏林至西柏林,這段路

程有一大半是沿著無人區開行的。一九六一年修建柏林牆時,東德把這塊本來十分繁華的市

中心地帶炸為平地,攔上了雙道高牆。萬一有人越牆逃跑,絕不可能一腳跳到西柏林的土地

上。要想穿過無人區,再翻過第二道牆,那可真得玩命了。我認識的一位東德朋友偷偷告訴

我,他的兒子七年前居然跑過去了。身上中了十幾槍,可是沒死。這簡直是奇跡!原來這個

年輕人早已探聽明白,無人區的子彈都是自動發射的。你如果能避開巡邏兵和探照燈的光

柱,翻過第一道牆,千萬別撒腿猛跑。應該等第一批子彈掃射過之後再邁步。“我兒子每走

一步之前,先扔一塊石頭,等石頭觸發的自動槍響完了,趕緊往前邁一步,然後再一次次扔

著石頭往前走。就這樣還中了十幾槍呢,不過都沒有致命。”朋友邊說邊搖頭,“我太太一

想起這個孩子就流淚,七年沒見了,走的時候他才十七歲。現在他在那邊有工作,他是托人

到東邊來告訴我們這些事的。”


從西柏林看柏林牆,與東邊大不相同。牆身上幾乎找不到一點空白,全畫滿了五顏六色

的漫畫。有一處並排掛了許多十字架,那是為紀念因投奔自由而喪命的東德人的。牆邊立著

一座高台,西德人可以隨便登上高台向牆的東邊張望。我跟西德朋友開玩笑說,這真是名副

其實的望鄉台。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德國分別由蘇、美、英、法分區占領,當時的首都柏林也由四國

分占。到一九四九年分別成立兩個德國時,柏林市正好位於東德境內,市區西部的美、英、

法占領區並沒撤銷,西柏林變成西德設在東德國土上的一塊飛地,好象插在東德心頭的一把

尖刀。火車一出西柏林便飛馳前進,大站小站一概不停,直到把東德國土全都跨過,才有第

一次停站。誰如果想在中途車站上下,對不起,請乘坐另一車次的東德國內列車吧。否則得

需要多少軍警逐站搜查逃亡者啊。


從車窗望去,東德境內離首都越遠,景況越荒涼。陳舊的工廠廠房顯得灰溜溜的,四外

亂堆著廢舊的機器零件和垃圾、煤渣。農田曠野雖也種植了一些冬小麥,但土地並沒有細心

平整,麥苗也因肥力不均而參差不齊。偶爾經過一個村落,也看不出什麽新氣象,連站在路

邊觀望的村民都有點神情呆滯。


進入西德國土以後,風景就大不相同了,田野上分布著麥田和休閑地塊,丘陵地帶種植

了許多葡萄藤。巴伐利亞州的葡萄酒遠近馳名。西德這邊的村落也比東邊密集得多,一幢幢

紅頂白牆的農舍,圍聚在一座哥特式尖頂教堂的四周,襯著藍天、白雲、叢林、碧野,這景

象酷似一幅歐洲風情畫。從國土麵積來說,西德約二十五萬平方公裏,東德約十萬平方公裏

(前者為後者的兩倍半)。而從人口數目來看,由於東德人一有機會便出逃,西德人口已逐

年增加到六千多萬,東德隻剩下一千多萬了(前者為後者的四倍)。難怪東德那麽鼓勵婦女

多生孩子。



五、回光返照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柏林市突然顯得熱鬧起來。滿街滿巷的少年男女,在城市的各個公

園、廣場舉行歌舞聯歡活動。公共交通顯得異常擁擠,平時以禮相讓的人們也爭先恐後地推

搡起來。那些推著嬰兒車的婦女可真為難了,在站台上苦等半天也搭不上車。據說這是東德

首腦昂納克(Honecker)邀請全國青年代表來柏林,為慶祝建國四十周年舉行的大聯歡。雖

然此時離十月七日東德的國慶日還差好幾個月,但他們就像迫不及待似的提前活動起來了。

柏林的所有劇院全部免費開放,市中心廣場上搭起了高大的演出台。入夜,人們聚集在這

裏,與共和國的政府要人一起欣賞千人樂團的演奏。廣場兩邊各豎了一個大型電視屏幕,實

況播出台上的演出和台下的觀眾場麵。每當昂納克的形象在屏幕上出現的時候,人群中就響

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歡呼聲。昂納克也就笑容可掬地點點頭,頗有洋洋自得之色。演出結束

後,又放起大型焰火,五彩繽紛的火花映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這究竟是真的與民同樂呢,

還是為了粉飾太平?稍一了解便都清楚了。我所教的學生中,有一個班不是大學的在校生,

他們是外交部的幾位年輕翻譯人員,語言水平已經相當高了。按說他們都很謹慎,不會對政

府的事務妄加批評的。但這次他們忍不住了,搖著頭對我說:“花這麽多錢搞聯歡,能有多

少效果?除了柏林之外,我們國家別的城市都很窮。房子破破爛爛,政府總說沒錢修理。食

品也沒有首都這麽多。”另一個插話說:“去年聖誕節,柏林有一些進口的桔子賣,我買了

幾個送給我的祖母,她住在鄉下,多少年都沒吃過桔子了。”還有一個更氣憤,對大家說:

“你們知道嗎?他們把我們捐給窮困國家的款項,用來舉辦這次的聯歡了。以後工會再跟我

要捐款,我一個芬尼也不給了!”


與此同時,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學生示威遊行場麵浩大,言辭激烈。許多市民和各行各業

的人們都支持學生,參與了示威活動。我每天晚上收看西柏林的電視新聞節目,看到“反對

‘官倒’”、“李鵬下台”、“人民要民主,新聞要自由”以及“小平你好,你好糊塗!”

的大幅標語,也看到學生代表請求與政府當局對話的懇切神態。蘇聯共產黨首腦戈爾巴喬夫

恰好這時訪華,中共竟不敢讓他的飛機在首都國際機場降落,臨時改在郊區的一個軍用機場

著陸。連紅地毯都沒來得及鋪,更談不上舉行什麽歡迎儀式了。礙於這次重大的國事訪問,

中共暫時沒有對示威和絕食的學生怎麽樣。但是到了五月底六月初那幾天,情況發生急劇變

化。電視屏幕上李鵬拉長了臉,一手握拳向下猛擊,宣布戒嚴令。緊接著就是軍車從四麵八

方開進北京城,人群沿路阻截,勸說軍隊不要向學生開槍。然而肆虐成性的暴君終於下令,

讓坦克和機槍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愛國青年,製造了“六·四”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那些天我極為悲憤,心緒不寧。對中共的暴行,東德政府首先拍手叫好,表示支持。係

主任和某些教授則回避事實,唯唯諾諾附和他們政府的評論。隻有年輕的學生一再向我表示

同情,他們憤憤地說:“將來中國人一定會恨我們,因為我們國家讚成劊子手殺人。”他們

寫了抗議書,求我幫助修改一些語句,寄到中國大使館。也有幾位教師私下和我說幾句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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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告訴我在他們國家也發生過同樣的屠殺事件,而且和蘇聯的參與有關。就跟一九五六年

的匈牙利事件、一九六八年的捷克布拉格之春一樣。


就在東德電視台不厭其煩地連播四次中共新聞片“平暴真象”時,一則更大的新聞震驚

了東德政府:匈牙利拆除了和奧地利相鄰的邊界鐵絲網,兩個國家互不設防了。由於過去東

歐各共產國家不需簽證就可互相往來,於是東德的老百姓,首先是年輕人,紛紛借道匈牙

利,穿過奧地利,進入西德。西德方麵對東德人采取來者不拒的歡迎態度,搞得東德政府叫

苦不迭。這些天整個東德都沸騰起來,人們一旦找到了安全出口,就不再懼怕高壓手段。許

多城市連續舉行示威遊行,抨擊當局,要求改革。劇院變成演講廳,每晚進行激烈的辯論。

人們最痛恨的是秘密警察和國家安全部,有許多人想衝進去搗毀這個機構。東德的軍隊和警

察都嚴陣以待,準備效仿中共的武力鎮壓了。



六、理想主義者的失落感


九月份開學的新學期,與以往大不相同。大學本科生人心惶惶,上課時都好象魂不守

舍。剛到下課時間,馬上飛奔到各個集會場所,擠在人群中聽各派代表的演講了。外交部的

那個進修班,經常缺課,有時才來一個人,有時全體請假。我知道,他們現在忙得什麽也顧

不上了。


然而有一位極特殊的人物,我每星期為他一人單獨授課兩次,連假期都不中斷。那就是

東德統一社會黨的高級翻譯艾先生。他不但精通漢語,俄語也十分專長。每當昂納克或東德

政府要人出訪北京或莫斯科時,一定有他隨同。艾先生四十多歲,精明能幹,可能由於童年

家境貧寒,身軀顯得瘦弱些。但他工作和學習的勁頭卻非常充足。就在他們國家這樣動蕩不

安時,他仍是請我繼續給他上課。為了不耽誤工作,經我同意,把平時上課的時間改為清早

六點,上課地點改在我的寓所客廳,下課後他再趕著去上班。我給他授課不用固定的教材,

由他提出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各類疑難,諸如同義詞辨析、成語典故的出處、口語與書麵語

的異同、甚至方言土語的特點等等。解答完所有問題之後,我們就進行各樣話題的交談。他

知道我喜歡歐洲古典音樂,經常幫我選購唱片或請我去聽音樂會。但在開演之前或休息的間

隙,我得告訴他許多音樂術語。他手中的節目單上記滿了樂章、旋律、節奏、音符、聲部等

專用名詞,以及悠揚、輕快、淒婉、激昂等形容詞語。“我學的大部分都是外交和政治詞

匯,生活用語和其他專業詞匯知道得太少,謝謝老師幫助我,隨時隨地給我上課。”他很誠

懇地向我道謝。


雖然我和他的政治立場截然不同,但我並不因此隱瞞自己的觀點。隻是不多觸及敏感問

題,避免爭執辯論罷了。他篤誠相信共產主義,身體力行,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從他身

上的確看不到高級官員的腐化昏庸現象。現在艾先生麵對自己所屬的民德統一社會黨即將崩

潰的局麵,感慨萬分。他擔心一旦民德不複存在,希特勒時期殘留的納粹分子又會複活。他

還擔心以後給老人、兒童的福利將要減少,這些人生活會遇到困難。他承認以往采用的高福

利政策,不能達到收買人心的效果。他也承認自己黨內確實有不少特權階層,有腐敗現象,

人們對此非常痛恨,許多部門正在罷免統一社會黨的黨員,不許他們再擔任領導職務,以致

黨員們紛紛提出退黨。落到今天這一步,也不足為奇。對他本人今後作何打算我不便多問,

但我看得出,他不願像許多人那樣,幾個月前還和當政者唱一個調子,在目前局勢下又突然

提出退黨,包括我們的係主任穆女士在內。


“您認為我們應該怎樣對待目前的群眾運動呢?”艾先生以詢問的口氣問我。


“無論如何,你們不要像中國政府那樣,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開槍。這樣做的結果必然

更失民心!”我說完這句話,立即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魏征勸諫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君

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他看後沉吟片刻,收起筆記,向我告

辭。


十月七日民德國慶日,大街小巷的陽台、窗口仍按往年一樣掛出了民德國旗,但整個氣

氛卻顯得冷冷清清。商店因節日都關門停業,可是蘇聯占領軍營地附近有一家食品店還開

門。這是專門為蘇聯駐軍開設的,一般德國人都不去那裏買什麽。剛好有幾位朋友今天要來

看我,我就到這兒來買點東西。沒想到商店門口竟排了那麽多人!他們都提了大旅行袋,輪

到一輛空手推車時,就迅速搶抓貨品,什麽都要。買得最多的是肉類、食油、大米、白糖,

甚至把一瓶瓶的汽水打開倒入大塑料罐裏提走。這些人都能和蘇聯售貨員說俄語,原來他們

都是波蘭人,從這裏販運了物資回國去賣。波蘭語和俄語同屬斯拉夫語係,在這兒買東西不

但講話方便,而且不必看德國售貨員的臉色。蘇聯售貨員不怕貨源不足,反正東西都是德國

的,要多少你們都得給運來,不賣白不賣。


輪到我選購時,我想買一塊牛肉。售貨員遞給我一大塊,足有四公斤。我要不了這麽

多,請他給換塊小一點的。那售貨員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用生硬的德語問我: “klein? 

klein?(小的?小的?)”他很奇怪,為什麽我這個外國人不搶購商品。


下午,我和朋友們來到亞曆山大廣場。這裏雖然響著震耳的舞曲和歌聲,也設有幾處遊

樂場和演出台,但人們似乎無心玩樂,三三兩兩地在廣場上散步或低聲談話。而夾在人群中

的警察們,個個警惕百倍,都是三人一組,背靠背,朝三個不同方向巡視。至於還有多少混

在群眾裏的便衣警察,那除了公安局或安全部就沒人清楚了。



七、誰種下的苦果?


艾先生有幾天沒來上課。我從東德的電視新聞中看到他又陪同昂納克去莫斯科了。等他

再來,一見麵我就覺得他似乎很疲乏。盡管他仍是西裝筆挺,打著漂亮的領帶,頭發梳得一

絲不亂,但我發現他幾次摘下眼鏡揉揉眼眶,顯然是被過多的工作累的。他抱歉地對我說,

這些天連一句漢語也沒講過,舌頭都不靈了。還告訴我,這次去蘇聯,比哪一次都緊張,因

為全靠他一個人給兩國首腦來回做翻譯,蘇聯方麵沒有派人將戈爾巴喬夫的談話譯成德語。

我心中明白,這準是一次關鍵性的密談。果然,沒過多久,昂納克下台,換上了指定的接班

人克侖茨。同時我也聽說,昂納克已經簽署了武力鎮壓示威群眾的命令,但是克侖茨沒有遵

命執行。這究竟是真是假,還有待證實。不過蘇聯這次沒插手,卻是東德人避免了流血犧牲

的關鍵之一。而蘇聯為什麽沒插手?難道不是“六·四”期間中國人的鬥誌和中國人的鮮血

震懾了戈爾巴喬夫嗎?


艾先生還告訴我,蘇軍紀念塔公園這些天常遭破壞,有人用油漆在碑身塗寫標語。又說

在萊比錫和德累斯頓兩個城市發生了好幾起暴力衝突,人們把許多鋪路的石頭撬出來當武

器,但是軍隊和警察始終沒開槍。我問他人們究竟有哪些要求?他回答:“解散統一社會

黨,兩個德國重新統一。”說完之後,他又加了一句:“當然,聯邦德國的經濟實力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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