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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吃一切的世俗權力

(2005-11-13 10:12:15) 下一個
BY: 十年砍柴

西諺曰:“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這說明西方人把宗教權力和世俗權力分得很清,雖然在中世紀,教廷和王室有過許多矛盾甚至戰爭,但兩者從曆史長河中看,基本上是河水不犯井水。兩種權力的鬥爭沒分成拜也很好地說明這句諺語。
  
可在人們沒有普遍信仰的中國,情形卻不一樣,世俗權力在這裏通吃一切,得罪朝廷,什麽大德高僧、什麽道長都沒法混,宗教必須臣服在王權之下,才有生存的空間。《水滸》和《西遊》的開篇幾章便是很好的詮釋。

   
《水滸》的楔子《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中,說到宋代嘉佑年間,天下瘟疫橫行,洪太尉聖旨去江西道教名勝龍虎山去禳保民間瘟疫,洪太尉一意孤 行,放走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流落凡塵,以至於在徽宗年間播亂山東。由朝廷顯貴放出了造反派,金聖歎批曰是“亂自上作”之意。

  
洪太尉執意要進入“伏魔大殿”,掘開大唐洞玄天師鎮壓群魔的石碣,作者寫得層層遞進,給予了重重鋪墊,活活寫出朝廷命官的剛愎自用和飛揚跋扈。先是真人不 讓打開大殿大門,——照理,這本是宗教界的自主權,祖師爺傳下來幾百年的規矩,決不能破壞,可這規矩,在大官麵前便一文不值。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 不得,恐惹厲害。”你看大尉是如何威脅這些出家人: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士阻擋宣旨,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 後奏你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這個洪太尉之所以能讓這些道士破壞祖訓,靠得就是手中權力給道士們帶 來的威脅:首先給你扣一個大帽子:“阻擋宣旨,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在瘟疫流行的大宋國,祈平安、送瘟神是朝野天字第一號政治任務,任何人都 要為其開綠燈,連洪太尉這樣的權貴也得假惺惺齋戒數日,試想阻礙宣讀聖旨、阻礙驅除瘟疫的罪過是多大,一下子洪太尉就占有政治的高度,那麽所有拒絕的理由 都不能成其為理由;然後再誣陷道士們組織地下活動,煽動軍民,給社會帶來不穩定因素。乖乖,這也是皇帝最擔心的事情。在官民信息不對稱的時代,顯然皇帝隻 可能聽太尉的。最後向道士們說明不讓他進去的後果:沒收從業執照,流配遠惡軍州。——在《水滸》的後文中,還有許多類似的情節,官僚們陷害良民後,主要的 懲罰措施就是刺配,你罪不該死,但讓你生不如死。董超、薛霸二人準備在野竹林結果林衝之前,對林衝說:“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倒做成我兩個回去快些。 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這雖是兩名惡吏害怕報應為自己的開脫之語,但也說明刺配是命若懸絲、凶多吉少。道眾們不是真的羽化登仙的 高人,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肉胎。在這種威脅下,甭說祖師爺封的鎮魔地洞,就是自己的祖墳,也不敢不挖。

  
洪太尉一定要掘開石碣,除了好奇外更重 要的事要證明自己無可抗拒的官威,你越是不讓他看,他越要看,如此才能證明自己作為欽差大臣的地位。在權力通吃一切的情況下,許多官員拍板決策就如洪太尉 這樣,完全憑個人意誌,什麽別人的諍言,什麽多方衡量利弊,什麽廣泛征求意見,都是胡扯。開個礦是否引起地下水位下降,開墾荒地是否引起沙漠化,建個工廠 是否汙染環境,舊城改造是否損害文物,都不用過多考慮,就如洪太尉一樣,我說“開石碣”就得“開石碣”,違令者收拾你的辦法多的是。至於若幹年後造成不可 挽回的損失怎麽辦?那不是他們考慮的事情,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眼前的利益和自己的權威最重要,洪太尉犯了如此的彌天之錯,也沒有損失一根汗毛。“洪 太尉在途中,分付眾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間責”。——封鎖消息這是最管用的辦法,果然瞞過了皇帝,“仁宗準奏,賞賜洪信,複還 舊職。”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立功受獎。至於放出去的隱憂——那些個魔鬼,若幹年後再興風作浪時,洪太尉已經成了他們家族堂屋上擺著的靈位了。

  
《西遊》寫唐僧西去天竺取經的緣起的三個回目:《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還壽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禹正空門》、《玄奘秉誠建大會 觀音顯像化金蟬》可與《水滸》的楔子參看,更能說明皇權大於天。

  
涇河龍王因為違反玉帝旨意,被天庭命令唐朝大臣魏徵去斬殺龍王,龍王向唐太宗李世民求情,世民答應。可再下圍棋時魏徵以打瞌睡騙過了人間的領導,完成了上天領導交辦的任務。龍王恨太宗失信,夢中來索命,嚇死了李世民。

   
在李世民病危之際,魏徵利用人世間的權勢,赤裸裸做好在陰間拉關係、托門子的準備。修書一封給豐都城的判官崔玨。這崔判官何許人也,在世時是大唐的禮部侍 郎,哪有不買大唐皇帝的人情。唐太宗到了陰間,皇帝威風依然不減,崔玨跪在路旁稱:“陛下,赦臣失誤遠迎之罪。”看過魏徵的信後,對太宗說:“又蒙他早晚 照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這陰陽相隔還能官官相護。閻王爺的生死簿應當是天條,這天條可比玉皇要龍王降雨的 命令還重要,因為他直接涉及人的陽壽幾何?如果連這個都能用權力、用金錢收買,那麽世間還有什麽不能收買的?

  
就是生死簿這樣閻王殿第一號法律 文書,在權勢和人情麵前,判官崔玨都敢改動,將大唐皇帝貞觀十三年亡改成“貞觀三十三年亡”,平添了二十年陽壽,——這多出二十年的陽壽,對於君臨天下的 皇帝來說,重要性誰都明白。崔玨如此大膽難道不怕重蹈涇河龍王的覆轍麽?可閻王爺也允許太宗還陽,看來連他都給收買了。唐太宗不是個小民而是人世間第一超 級大國的皇帝,派小鬼去索他的命,怎能犯“提前二十年”的低級錯誤呢?這連個小鬼都能想到的問題。肯定是閻王爺心中明白卻裝糊塗,做個順水人情。

   
在人世間贏了,到了陰間別人也難奈你河。玄武本門之變李世民殺了建成、元吉,到了陰間兩人看到世民上前揪打。“幸有崔判官喚一青麵獠牙鬼使,喝退了建 成、元吉,太宗方得脫身而去。”這陽世間輸給李世民哥倆,在陰間照樣翻不了盤。難怪中國曆史上宮廷政變多,勝王敗寇,不管手段多麽卑劣,贏了就有自然的合 法性,到了陰曹地府都不用害怕。為了應付那些曾被李世民滅掉的各路豪傑,太宗在還陽的路上兩手空空,能動用暫借積存在陰曹的十三。陰間銀行的官員們一來怕 皇帝的權勢,二來不擔心他的償還能力,——以大唐帝國作擔保,還怕還不起區區十三庫金銀?政府要來借錢,你敢不借,能不借麽?

  
唐太宗為了感謝讓自己多活二十年的天大人情,選拔了德才兼備的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經。——莊嚴神聖的西天求法,在小說家的筆下,確是這樣因為這樣世俗的原因。可見中國的傳統文化裏,少崇高感,少純潔感。權力、金錢可以破壞遊戲規則成為誰都見怪不怪的“潛規則”。

  
唐僧此時的取經,自然不是曆史上的玄奘那種出於佛子那種不計個人安危、有“舍身伺虎”的宗教犧牲精神,而是“奉旨取經”,取經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皇家的江山永固,皇帝延年益壽。和尚、道士首先是為朝廷服務的,才有發揚光大的可能。這種取經緣由的庸俗化,值得我們深思。

   
其實,在中國的曆史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獨立於世俗權力之外的宗教權力和宗教空間。西方的清真寺、教堂能庇護得罪國王的人,——當然在關係到皇位穩固、政 權存滅的大問題麵前,國王有時也不遵循這一不成文規定。但不會像中國這樣,一個太尉甚至一個縣令都能決定一家道觀、廟宇的命運。從古至今,宗教在中國除了 為人世間草民們提供一個精神慰籍的天國外,更重要的功能是世俗的工具,不是成為皇帝統一天下的工具,如蒙元、滿清尊藏傳佛教;就是成為民間造反的動員工 具,如黃巾起事、紅巾起事、太平天國起事。因而,對於宗教,朝廷大多是十二分防備,如果不能完全控製它,就必須徹底摧毀它。西方可以國王、教皇各不相幹, 中國的皇帝則是受命於天,自己的權力不需要宗教界的人士來證明,皇帝本人不但是政統、法統的代言人,也是天道的代言人。所有的皇帝都自稱天子,不像西方隻 有一個上帝耶和華的兒子耶穌,西方的國王也很少再幹自稱自己也是上帝之子的。隻有到了東方,按照東方政治所依托的文化,那個說著客家話的廣東人洪秀全才敢 說自己是上帝的第二個兒子。是呀,中國的“天”,從三皇五帝開始,到末代皇帝溥儀,一口氣下了幾百個崽(中間也生了個閨女),就不許上帝再多生個兒子麽? ——我疑心這些在陽世間權力相替的父子、祖孫,都是“天”的兒子,到天庭怎樣論輩分?

  
說到這,我明白為什麽南京的雞鳴寺至今感到榮耀的是梁武帝在那裏舍身出家,為什麽禪宗祖庭少林寺津津樂道的是“十三棍僧救唐王”?在世俗權力通吃一切的情況下,有什麽理由指責佛門之人太功利,為“處級和尚”、“廳級和尚”的待遇爭個不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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