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引子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摘引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的著名演講稿《為人民服務》
第一章
許多生活的真實,是需要以小說的方式表達的。
那就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吧。因為某些真實的生活,隻能通過虛構的橋梁,才能使那種真實抵達真實的境界。
發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說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
或者說,是生活重演了《為人民服務》那部小說中的一個事件。
專門負責給師長家裏做飯的老公務班長吳大旺,提著一籃青菜站在師長家的廚房門口時,那件事情就嘰哩咣啷,氫彈爆炸樣,展開在了他的麵前。原來擺在餐廳桌上的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大紅字樣的木牌,又一次出現在了廚房磁磚鑲麵的炊台上。字的左側,是一顆發光的五星;右側,是一枝掛有水壺的長槍;下邊,是一排豐收的麥穗。老公務班長是全師的學習榜樣,政治典型,對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著不同凡響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蘊的是革命。水壺和長槍,表達的是戰鬥和曆史;是一段漫長而艱苦的革命曆程。而麥穗,則意味著豐收和美好的未來,意味著實現共產主義之後那絢麗的歲月。
有一天,不知道師長從哪兒提著這塊刷了白漆、印了紅字,並在字的左右兩側和下麵用紅黃套印了五星、長槍、水壺和麥穗的木牌回到家裏擺在餐桌上時,師長肅穆地盯著正往桌上擺著飯菜的公務員兼炊事員的班長吳大旺,說知道這木牌上的意思吧?吳大旺專注地盯著看了一會,細心地做了研解,師長也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一臉舒展燦然,說不錯,我師長家的公務員、炊事員也比他們覺悟高。
吳大旺不知道師長說的他們是誰們,依照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的軍事原則,又到廚房給師長和他的夫人燒湯去了。從此,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木牌,便永駐在了師長家的飯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飯桌家族中最偉大、光輝的一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歲月像穿過營院的河流,無休無止地朝前平靜而安祥地涓涓奔襲。師長總是在每天晨時的軍號未響之前,便著裝整齊地從二樓下來,到大操場去察看他那日日訓練的基層軍官和士兵,夜間熄燈號吹響許久之後,才略有疲憊地回到家裏,脫下軍裝,樓下洗漱,上樓休息。革命與工作,就是師長的靈魂與生命,是師長人生的全部內核與內涵。抗日戰爭、土地革命,解放戰爭,這些偉大的曆史,從他的童年伊始,就像一條曆史的軟繩匹尺,在他的生命中丈量著他每一天的意義,直到他已經五十周歲、日過正午,臨西將去的老年等在麵前,他還依然每天都用那軟繩匹尺去側量他生命的意蘊。而他的夫人,那位年輕、漂亮,比師長小著十七、八的女人,師長總是稱她為小劉的師醫院護士劉蓮,自從成為師長的妻子,就再也沒有去醫院做過醫護人員。不知是師長不讓她從醫上班,還是她不願再上班從醫,就這麽整整五年,呆在師長的樓裏,與樓為伍,與師長的威嚴為伴,做著高幹樓房的主人。
關於劉蓮,吳大旺對她知之甚少,在到師長家裏之前,可說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娘家是哪裏,不知道她哪年參軍到了部隊,做了護士,不知道她五年不上班,除了每天飯時從樓上下來吃飯外,其餘時光都呆在樓上幹些什麽。除此之外,吳大旺還不知道她不上班,部隊還給她發不發工資;不知道她本屬軍人,五年不穿軍裝,忘沒忘記軍人的規則和職責。她的曆史,對他是一片被大霧蒙罩的空白,宛若四季深霧籠罩的一片山脈,他不知道那山上是光禿禿的一片,還是鬱鬱蔥蔥,布滿深溝狹穀,鳥語花香,泉水叮咚。
因為不知,也就不再關心;因為不預關心,師長對他的工作也就十分滿意。盡管是已有幾年軍齡的老兵,盡管檔案裏的榮譽如倉庫裏堆著的貨物,可表揚、立功、嘉獎,當典型,做模範,年中或年底,師管理科的科長會準時像發枕頭睡覺一樣送給他,他卻還是覺得遠遠不夠。說到底,他是一個貪婪榮譽的人,是一個渴望進步的優秀士兵。回憶起來,他是在一次師後勤戰線學習與業務大比拚的活動中,因為不僅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286條毛主席語錄和《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經典文章,而且還能在三十分鍾間,連挖灶、切菜在內,完成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湯的迫切任務,而一舉重榜,被師長挑挑揀揀選調到了師長家裏,做了師長家的專職公務員兼專職炊事員。
管理科長問,到首長家裏工作,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麽?
他說,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做的不做,不該說的不說。
管理科長說,還有呢?
他說,要牢記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管理科長說,重要的是,要說到做到,把語言落實到行動上,把口號落實到實踐上。
他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會言行一致,表裏如一,做一個又紅又專的人。
管理科長說,那好,你去吧,我們等著你從師長家裏把喜訊帶回連隊,帶回你的家鄉。
吳大旺就從警衛連調到了師長家。
半年來,他兢兢業業,克盡職守,做飯、種菜,打掃一樓的衛生和在樓房前的院落裏,種花養草,修整樹枝,除了期間回家休過一次短假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編號為一號的洋樓小院。因為他的敬業,因為師長對革命工作和黨的事業近於偏執的癡心和熱愛,在一次偉大的黨中央號召的精減編製運動中,師長便帶頭減掉了家裏的公務員和警衛員。從此,在師長上班之後,這座原來由蘇聯人修建的兵營洋樓裏,就隻剩下了師長那三十二歲的妻子劉蓮和這二十八歲的炊事員兼公務員的吳大旺,如同偌大的一處院落裏,隻剩下了一株鮮花和一把鋤頭樣。
事情的開始,吳大旺渾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來,他在飯桌上吃飯時,師長的夫人曾無數次仔細地看過他,不知道他在樓後鋤菜時,她曾經天長地久地透過窗戶凝視他,不知道他在前院給葡萄藤打架時,因為濃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風的思想工作樣,遮住了她的心靈和視線,使她不得不拿出師長的高倍望遠鏡,把他從葡萄葉的縫隙中拉近和放大。長年累月地看他額門上的汗,像珠寶店的老板在放大鏡下看一粒鑽石或瑪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頭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膚,像觀賞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對此,卻從未覺察,不曉分毫,像路邊野外的一株槐樹,聞不到被關在花園裏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終於在三天前的黃昏裏,在師長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場所,參加為時兩個月的學習和研討有關軍隊要進一步精兵簡政的重要會議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吳大旺陪著師長的妻子吃過晚飯後,他在收拾著碗筷,她外冷內熱地瞟他一眼,順手把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從靠牆的邊上,拿起來放在了紅木飯桌的這頭兒,像讓他去院裏為她取一樣東西樣,就那麽隨隨便便,有意無意地把木牌往桌子這頭的角上一擺放,輕輕淡淡說,小吳,以後你隻要看到這塊木牌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兒,你就可以到樓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愛情的導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點著。第一次看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不在飯桌的原處時,是三天前它醒目裸裸地出現在客廳中央樓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看見那塊被移動了的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吳大旺沒有發怔,他知道移動就是命令,知道這時她叫他是有一樣他必該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著他,於是,便慌慌地上了幾階樓梯,才想起半年前來師長家裏報到的第一天,師長以最溫順、冷峻的口吻對他說,樓上的啥兒都不用你操心,沒有你劉阿姨的話,你不要往樓上走半步。師長的話如毛主席的語錄樣響在他的耳邊上,到樓梯的轉角處他把腳步慢下來,輕抬輕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樓梯是什麽木頭做成的,常落腳的地方有灰白的腳痕兒,木紋細得如人的皮膚紋,踩上去又柔軟,又實在。樓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吳大旺聞著那味道,像聞到了一股罕見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見師長的妻子劉蓮,是不該像他第一次回家相對象那樣,心裏無可遏止地砰砰亂跳。這種心跳有背於一個革命軍人的覺悟和立場,有背於他要求上進的內心和思想,於是,就收住腳步,用拳頭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說上樓是因為有他必須的一項工作,就像革命的鏈條上,有一個環節在樓上,他不能不往樓上去。也就力挽狂瀾地把心跳的頻率減下來,如同把反革命的濁流遏止住,這才輕腳慢步地上了樓,發現了二樓的結構和一樓一模樣,東邊是兩間臥室,南邊是廁所,西邊是一間空房子。空房子的樓下是廚房和餐廳,而在這二樓裏,它有些會議室的模樣兒,一圈擺了木框沙發和茶幾,牆上掛了各式各樣的地域行政圖和軍事布署圖。
不消說,這是師長的工作間,和文人的書房樣,看見地圖上無數的血紅箭頭和盤來繞去的紅線、綠線、藍線、黃線,還有各種的圓圈、三角和方框,吳大旺本能地把目光從那屋門口兒縮回來,似乎一下子明白師長說的沒事不要往樓上多走半步的關鍵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門戶,以門戶示人,也就無異於泄露軍機。一個軍人,立當以保護軍機為使命,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說的絕然不說。吳大旺之所以深得師長和其妻子以及革命與政治的信任,正是因為他做到了這一點。
心跳緩和了,一種莊嚴慢慢的籠罩了他全身。把目光從地圖上迅速地移過來,盯在東邊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門上,他朝前移了幾步,抬頭挺胸,麵對前方,目不斜視,短促有力地喚了兩個字——報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喚出了報告兩個字。
沉寂依然如黃昏樣漫在這樓裏。
他知道她在那臥室裏。這間臥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內容。這幢蘇式的樓院,就幾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軌道鋪設的地盤和圈地。他想再拓開嗓子喚報告,卻是身不由己地拿手在門上敲了敲。
她回應了,說進來吧。
他推門進去了。
這才看見屋裏沒有開燈,一片昏黃的模糊。床、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糊裏,像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床簷上,手裏拿了一本書,是《***選集》第一卷,沒有看,隻是那麽拿在手裏邊。
他說,阿姨,有啥事?
她說,開關繩吊到上邊了,你幫我拿下來。
順著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見床頭桌邊的開關繩盤繞在了那褐色的開關盒子上,人不站到桌上去,就別想把那繩子拉下來。他就到了她身邊,拉過桌前的椅子,把椅麵上的藤編墊子取下來,脫下鞋,拍了拍並不髒的腳底板,還又找來一張舊報紙,鋪在椅麵上,這才上去把吊在開關盒上的繩子拉下來,並順手把開關繩兒朝下一拉,電燈便亮了。
屋子裏一片光明。
因為這光明,他看見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為窗外的黑暗,他發現在這光明裏,連白灰牆上發絲樣的裂紋都顯得分明了。屋子裏沒什麽奇特,就像軍營的軍械倉庫裏沒有新鮮的武器樣,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掛了毛主席語錄的鏡框畫,寫字台上擺了毛主席的石膏像,靠牆角的臉盆架子邊,有一塊大鏡子,鏡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鏡兩側一邊掛了師長的高倍望遠鏡,一邊掛了師長不常佩帶的五四式手槍。槍盒是牛皮,發著暗紅的光。而鏡子的最下邊,擺著一張梳妝台,梳妝台上鋪著一層綠玻璃,玻璃上擺了幾瓶那年月罕見的雪花膏、香粉盒和女人們用的剪子、梳子類的日用品。這一切,都不曾超出吳大旺的思想範疇。他雖然沒有到過這一號院的二樓上,可他同二號院的公務員一道登過師政委家和這一模樣的蘇式樓,知道師政委和他那在師服務社當會計的家屬住的屋子就是這模樣,儉樸、簡單,處處透著傳統的光榮和榮耀。
師長家二樓深藏不露的儉樸征服了吳大旺的心。他從那椅子上跳下來,想找一句話向劉蓮表達他由衷的敬意時,慢慢地穿上鞋,直起腰,終於就憋出了一句話——
劉阿姨,沒事了吧?沒事我就下樓了。
她卻有些不悅地說,別叫我阿姨,好像我有多老樣。
他憨憨地笑了笑,想抬頭去看她卻又順口說,阿姨叫著親。
她沒笑,一臉的正經與嚴肅,溫和與緊張,對他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說小吳,以後當著首長和別人的麵你可以叫我阿姨,沒有人了你可以叫我姐。
她的聲音柔軟、親熱,像一個真的姐姐在弟弟做錯了事情後所給預的關心和批評。吳大旺有些意外地感動,極想就在這個時候叫她一聲劉蓮姐,以不失時機的聰敏,把這種姐弟關係定下來。可是說到底,劉蓮是師長的夫人,而自己隻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公務員,公務員兼著炊事員,等級像長城樣橫在他們之間,使得他有天大的能耐,就是能把毛主席的書一字不拉地全部背下來,一分鍾內能燒出十個色香味俱佳的湯菜來,他也還是叫不出劉蓮姐姐那幾個字。他沒有喚出口的膽量和勇氣。他隻能對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懷著深切的痛恨和仇視,又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抬頭去看著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以期從自己的目光中,傳達出他對她的感激和敬愛。
他就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前便如閃過一道彩虹樣,使他一下子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彩虹,就是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
他看見劉蓮把那本書放在了床頭上,原來她身上競是單單穿了一套紅藍起花的綢睡裙。因為是睡裙,就寬寬大大,鬆鬆垮垮,像隨時會從她身上掉下來。不消說,單是劉蓮穿了睡裙,她也不會如一道彩虹樣出現在他麵前。畢竟,他也是結過婚的老班長,是警務連少有的真正見過女人的人。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天氣熱,不知什麽時候劉蓮把擺在床頭的座式搖頭電扇打開了,那電扇搖頭晃腦,每次把風送過來,都把劉蓮的裙擺掀開來,把風從她的下身吹進去,又從她脖子下的裙口吹出來。那裙擺的開口少說有著一尺五寸長,每次風把裙擺掀起時,她的大腿就赤裸裸的一股腦兒露出來,又白嫩,又修長,還又精赤條條,顯著許多一動一彈的大腿上的肉。
這是他憑生第一次見到女人穿睡裙,果真是有一股誘人的桂花白的女人的香味,從那裙下徐徐地飄出來,在屋子裏緩緩地彌漫著,堆砌著,壓得他脖子發緊,呼吸困難。擠得他雙手多餘,多餘得沒地方擱,隻能吊在兩腿邊。因為多餘,手就有些顫,汗在手心控製不住地流出來。他隻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睛,眼珠便像燃了火,被燒得灼痛焦疼了。可在他要迅疾地把目光移開時,卻又看到因為風要從她的胸口走出來,就不得不把她睡裙的胸口鼓脹開,在那鼓脹的胸口處,他的眼角在失去警惕時,不慎就看到她的乳房兒,又白又大,圓得如圓規劃過樣,滿鼓蕩蕩,如同他發麵最好、火後最好時蒸出的師長最愛吃的又暄又虛的白蒸饃。師長是南方人,劉蓮也是南方人,他們都把蒸饃叫饅頭。吳大旺看見劉蓮露出的那大半個乳房,他就想到了他蒸的又大又暄的饅頭了,手上就有了些伸手想抓的衝動了。可是呢,他畢竟是一個在家裏受過中學教育的人,在部隊又成了有理想的人,爭取崇高的人,受師長和組織器重信賴的人,立誌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人;畢竟像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樣,吳大旺記住自己僅僅是個師長家的公務員兼的炊事員,而不是師長的兒子或侄子,不是劉蓮的弟弟或表弟。他知道他該做什麽事,該說什麽話,不該做什麽或者不該說什麽。理智像冰雹樣一下砸在了他頭上,落進了他心裏。這是師長家的二樓臥室屋,他的妻子在臥室裏穿什麽衣裳,露哪兒不露哪兒都是本該的事,自己的媳婦才和自己剛剛結婚那個月,不也在洞房裏單穿個褲衩,露著雙奶走來走去嗎?女人在男人麵前,沒有不崇高的靈魂;男人在女人麵前,隻有不健康的思想。吳大旺在轉眼之間,以革命的優秀而光輝的理性,克製了資產階級非理性的荒唐邪念,拯救了自己差一點走入懸崖的靈魂。他平靜地把目光從劉蓮身上一滑而過,就像目光從沒有什麽新奇的水麵滑過一樣,將目光落在她翻過的那本《***選集》上,說,阿姨,沒事了吧?
劉蓮臉上又一次有了不悅,她一把他盯著的那本《***選集》拿起來順手放到一邊後,冷冷地問,
小吳,你在首長家裏工作,最重要的要記住什麽?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她問,宗旨是什麽?
他說,為首長和首長的家人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蠻聰明嘛。她鬆馳下來自己臉上因不悅而繃緊的皮膚,把被風吹起的睡裙撩過來蓋在大腿上,像真的一個大姐那樣對他說,你知道我比你大幾歲?
他說,不知道。
我隻比你大五歲,她說,你說你是該叫我姐姐還是叫阿姨?並不等他回答,她又順手拿起床頭的一塊方巾遞給他,說擦擦汗,我吃不了你,既然把我當成你們師長的老婆看,那你就得像回答師長的提問一樣回答我的話。
他就用她遞的方巾擦了一把汗。
她說,你結婚了?
他說,啊。
她說,哪一年?
他說,前年。
她說,有孩子了?
他說,去年生的。三個月前,我回家時,你不是還給我家孩子買過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頓了一會,像喉嚨突然噎了一樣東西,片刻之後接著說,現在你別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問你話兒呢。
他重又抬頭看著她。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麽?
他說,實現共產主義,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她暖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塊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層冰。然後,她板著麵孔又重複著強調了那句話,說我是你姐,你要給我說實話。
他說,嗯。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麽?
他說,提幹。把老婆、孩子的戶口都隨軍帶到城市裏。
她說,喜歡你老婆嗎?
他說,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結婚了,她是了你的人,你就得一輩子為她想著了。
她說,那還是喜歡嘛。
就都寂下來,讓沉默像軍用帳棚樣蓋在屋子裏,蓋在他們頭頂上。風扇一直在對著劉蓮吹。吳大旺熱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緊張,他感到汗水從頭上流進眼裏時,又蜇又澀,像鹽水進了眼睛裏。他知道她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而他隻敢盯著她床上鋪的水色的綠單子和掛在半空的紗紋帳。時間像老牛拉破車樣慢慢走過去,到了實在煎熬不過了,他就試著說,阿姨,還問啥?
她冷著他的臉,不問了。
他說,那我、下樓吧?
她說,下去吧。
可在他要轉身下樓時,剛到屋門口,她又叫住了他,問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
她說,實話對我說,你每天睡覺洗澡嗎?
他回頭不解地看著她,說洗。說在新兵連時我們指導員是南方人,誰不洗澡他就不讓上床睡。
她說,是每天都洗?
他說,天天洗。
她說:你走吧。記住那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不在飯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樓有事了。
他便從二樓逃似的下到一樓裏。到一樓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洗了一遍滿頭大汗的臉。
第二章
現在,就眼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又不在了飯桌上。它跑到了廚房的灶台上。因為落日之前他是在師長家的樓後菜地澆著水,侍弄那些青菜、蘿卜和正在季節的韭菜棵。去樓後菜地裏,回來可以繞道走前院,也可以從廚房的偏門走捷徑。廚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時總是從廚房的偏門走,所以那木牌就從飯廳跑到了廚房等著他。?
從菜地推開廚房的偏門時,他手裏拿了一把小青菜,以備明早炒炒給師長的妻子劉蓮吃。她飯間愛吃小青菜,說青菜中有充足的維生素,飯後愛磕幾個鬆籽兒,說鬆籽裏有人體最需要的植物油。可是他拿著青菜進了廚房時,在他看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出現在灶台上之後,他木呆呆地怔在那,手裏的小青菜競慢慢地滑落下來,一棵棵地落在了腳邊上。
他預感到了有件事情將要發生。愛情像烈性炸藥正在等著他,像一顆地雷已經埋在了他的腳下邊。而問題,並不是出在他預見的那顆地雷上,而是出在他明明知道腳下的路上有地雷,而又必須從麵前的道上踩著地雷走過去。從身後的門裏望出去,樓後的一片菜地裏,有幾隻晚歸的麻雀在飛來飛去,嘰喳聲歡樂一片,鬧得他心裏亂亂糟糟,如同堆滿了雜物的庫房。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繞著地雷走過去,他隻知道明知前麵有雷也要走過去。而更為糟糕的,令他痛心疾首、無可饒恕的,是他知道踩上地雷後便會身敗名裂,粉身碎骨,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在來自骨髓的某一隱秘的不可顯露告人的地方,會不時地產生一種鼓勵他踩雷的渴念,會產生出一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和勇氣。他為這一絲勇氣而擔憂,又為這一絲勇氣而興奮。有些害怕,又有些想念,像賊對偷的膽怯和渴望。他就那麽木然地立在廚房中間,盯著那為人民服務的木牌,惘然而暗含喜悅的一動不動,而從他腦子裏走過的,卻都是他休假回家,和他的媳婦獨自呆在一起的那些粉紅淡淡的私房性愛的場景和生活。
時間分分秒秒的悄然而過,門外的落日,也從血紅轉為了一抹淡紅,菜地裏歡騰的麻雀,已經不知飛到了哪裏。有一隻扁旦形的螞蚱,居然經過千山萬水,從菜地越過廚房的門檻,跳到了他的腳邊。廚房屋裏,滿是濕熱的菜青氣息和黃昏特有悶脹的熱汗味道。還有那隻螞蚱身上的草腥,半青半白地混在廚房的味道裏,像一股細水,青青白白地從一片渾濁裏流過去。把目光從那塊木牌上移開來,他看見螞蚱爬行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他落在地上的青菜葉子上。在他正想彎腰去拾起青菜,把螞蚱弄開時,一扭頭,他冷丁兒看見劉蓮站在了通往飯廳的廚房門口兒,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肥大、涼爽的睡衣,手裏拿著一把紙扇,整個人兒,在那睡衣裏,就像蠟製的一樣僵硬著,僵僵硬硬直立著。
吳大旺順口叫了一聲阿姨。
她沒有理他,臉上突來的青色,像一瞬間染上去的濃重的染料。
他說,我剛回來,還沒顧上上樓呢。
她說,我知道你回來半天了,最少在這站有十分鍾。然後,她氣鼓鼓地拿起那塊木牌,在灶台上嚴重警告地敲一下,猛地轉過身子,風旋著穿過飯廳,到客廳上了樓去。腳上穿的那時盛行於城市裏的上好人家的女人、女兒才穿的軟塑料拖鞋,像泡桐木板敲在軟石麵上樣。從那空洞響亮的聲音裏,吳大旺聽出了她的生氣,宛若冬天時刮在平原上的寒風。他身上哆嗦一下,驚恐立馬如電樣傳遍了他的全身。沒有二話,他忙不迭兒彎腰拾起地上的青菜,放進水池,匆匆地洗了手上的泥土,跟腳兒到了樓上,立在劉蓮臥室的門口,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又像來找首長認錯的新兵,半低著頭,把手垂在印了紅星和八一字樣的白色汗褂前麵,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叫完之後,他振驚自己竟在不自覺中叫了她一聲姐,像毫無發現,自己竟幹了一件驚世的大事。當發現自己幹了大事時,他為自己為不知不覺間爆發出的才能而驚異。
這輕細熱暖的一聲姐,推翻了他們之間橫亙的長城山脈,把平原那頭的一粒火種拿到了平原這頭的一堆柴邊。這時候的吳大旺,還沒有想到他的叫聲,無異於在那兒久等的一把鐵鎖,終於等到了開啟的鑰匙。愛情的門扉將在這時豁然洞開,如同城池的大門,洞開在高舉著的歡呼的臂下。
劉蓮從凳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臉上慢慢顯出彤紅的光色,照亮了這個窗戶前爬滿青藤的樓屋。
吳大旺抬頭瞟她一下,把頭扭到了一邊。
她說,你洗沒有?
他說,洗啥?
她說,你有一身汗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汗褂和有一圈白堿的軍褲,想起了上次她問自己是不是每天都洗一次澡的話,想起聽政委家的公務員說的師長不洗澡,她就不讓他上床的話,便開始為自己竟然把菜地的汗味帶到樓上感到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盯著自己褲上的汗堿和鞋上的土粒,說我慌慌張張上來了,忘了洗洗汗臭了。這樣說著,如道歉檢查樣,又在道歉檢查中用目光詢問著一定要讓他洗洗汗味幹啥兒的不解。她也是從他的目光和道歉中聽出了意味來,隻是立在鏡前不動彈,臉上漾蕩著粉淡的笑容與紅潤,背倚著梳妝台的邊沿兒,靜靜地看他一會,說下去吧,把那塊木牌還放到飯桌上,把院門關一下,洗個全身澡,洗完澡再到樓上來。
他就隻好半是期冀、半是懵懂地下樓了,到樓梯中央還聽到她在樓上說洗澡時多用香皂打兩遍的話,熱滾滾如女人的手撫摸在他的耳朵上。
也就洗了澡。
一樓的廁所裏,師裏特意給首長家裝了淋浴頭,吳大旺每次因種菜弄花滿身大汗後,他都在樓梯後的廁所衝一次澡。可往常,他也就了了草草衝趟兒汗,而這次,他遵著她那溫熱舒適的囑吒,首先在身上用肥皂洗了一遍,又用香皂洗了兩遍。肥皂是為了去汙,香皂是為了留香。他洗得迅速而快捷,仔細而認真,連腳趾縫裏和他身上那男人的隱處,都享受到了他的熱情和細致。
在時過境遷之後,歲月如同細密的篩子和濾器,將他洗澡的場景與細節經過認真的遴選和分辨,我們可以大膽地判斷說,吳大旺與劉蓮的愛情與陰謀,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合謀者。最起碼也是一個順手推舟的合作者。可是,那個時候吳大旺沒有意識到他是合作者,也是合謀者。洗澡的時候,他雙手哆嗦,胸內狂跳,如同有一匹飛奔的驚馬要從他的胸膛飛出來。手裏的肥皂和香皂,有幾次從他發抖的手中滑下來,以致於之後的許多天,劉蓮還摸著他的頭發說,笨豬兒,那時候你連頭上的香皂沫兒都沒有洗幹淨。
他是沒有洗淨香皂沫兒,就穿上衣服,哆嗦著雙腿上了樓。他的衣服都放在連隊裏,在師長家廚房的一格櫃子裏,隻有他應急換的襯衣和內褲。襯衣是白色的綿布,襯褲是土黃色洋織布,換衣服時他還把左腿穿到了右邊的褲腿裏。他不知道他這樣匆忙慌亂到底為什麽,隻感到有股血液直往他的頭上湧。冥冥中他明白劉蓮正在樓上等著他,正如一個陷井等著他去踩,可是他控製不了他要踏進陷井的欲望和想念。她白皙的皮膚如同麵粉樣召喚著一個饑餓的乞丐,而她瓜形紅潤的臉,則如透熟的香瓜,在召喚一雙焦渴的手。似乎在洗澡的時候裏,他就已經聞到了來自樓上的她肌膚深處桂白的香味,有一種甘願被誘的燃燒的欲火和赴湯踏火的勇氣,在那時攻占了他內心中那本就脆軟的全部陣地與堡壘。那一刻,他隻想穿好衣服到樓上去,去看看她到底要他幹什麽,弄明白為人民服務木牌之後的暗含和隱藏。他就像一個孩子發現了一個神秘的洞穴,急於到那洞穴中探個究竟樣,想要到那樓上去,推開她的臥室門,弄出一個究竟明白來。
他是邊穿衣服邊往樓上爬去的,直到上了樓梯還沒有把衣扣全部扣起來。窗外的世界已經全部黑下來,透過二樓的窗口,能看到一排排營房裏的燈光,都在一窗窗泄著黃白。偶而能聽見操場上加班夜訓的士兵的口令,像從彈弓飛出的石子,經過遠行後無力地落在師長家的窗欞上。今天,已經無法描述那時他爬上樓梯時的緊張和不安,但到她屋門的口兒時,那來自屋裏的綿軟熱燙的腳步聲,那個時候適時地從那雕花的門縫擠出來,凝止在了門後邊。
不消說,她就在那門後等著他。
他咚的一下在那門口站住了。
他發現自己的襯衣扣錯了一粒扣,慌忙解開來,重又扣一遍,再把衣角拉了拉,把褲子整一整,努力讓心跳緩了緩,然後就直直地立到了那扇雕花的門口兒。待一切都從慌亂中平靜下來後,如同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演出般,他清了一下嗓,仍然一如往日樣,在那門前叫出了堂而皇之的兩個字,報告。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幹咳。
這幹咳就是回應,就是愛的召喚。
他明白她的咳聲就是允諾,就是偉大的愛,可為了保險期間,他還是爬在門縫朝裏說,我洗完澡了,姐,你有啥事啊?
然後屋裏回話了,說小吳,你進來吧。
事情的一切,就這麽簡單和籠統,似乎省略了太多的過程和細節。而事實上,這樁情愛故事的發生和結束,也就這麽簡單和直接,缺少許多應有的過程和細節。
吳大旺推門進去了,他這才發現屋裏原來沒有開燈,從窗裏泄進來的夜色,隻能把窗下的一塊照出一片模糊來,其餘屋裏別的地方,黑色濃重,深手不見五指。立在屋子裏,吳大旺像突然從強光的下麵走進了一個地窟裏。
劉蓮姐。
你把屋門關一下,
從這一問一答裏,他聽出了她的聲音源自屋角床邊的方向。他想她不是坐在床邊上,就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便依著經驗,將屋門關上了。然後,他聽見她又說了一聲過來吧,他就被她的話牽著朝前走了走,待快到床前時,又聽見床上有了哢吱一下的響動聲。這一響,他聽出來她既不在床邊上,也不在桌前的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中央。本來說,在眼下的情愛場景裏,躺在床中央和坐在床邊上,並無根本性質的差別。但這一刻,當吳大旺意識到她不是坐在床邊,而是躺在床的中央時,他立在屋子中央不動了。沒人能夠知道這時候的吳大旺,腦子裏是如何的紛亂和複雜,沒人能夠記錄這時候他的腦裏都想了什麽,映像什麽,思考了什麽。黑暗中,他像一株淋在雨中的柱,木木呆呆,渾身是汗,忽然間隻想推開窗子,打開屋門,讓外邊的夜風吹進來。他聽見了她的呼吸,光光滑滑,像抽進抽出的絲,而自己的呼吸聲,則幹幹澀澀,又粗又重,像小時候在家燒火做飯不斷送進灶堂的柴草和樹枝。故事到這兒,已經到了爬坡登頂的境地,如同燒煤的機車,爬到山腰時,必須往道軌上撒些沙子一樣艱難。前進一步,也許會陽光燦爛,光明一片,愛情會如霞光樣照亮一切。可吳大旺這個當兒,他卻立在黑暗裏一動不動,任憑汗水從他的頭上淋漓而下,除了拿手去臉上擦了兩把汗珠外,其餘的分秒中,就隻有了急促的呼吸和不安,仿佛一個竊賊,登堂入室後發現屋裏有人,屋外也有人,從而使自己進退兩難。吳大旺不知道為什麽在感到她是躺在床上時,會突然間變得坐臥償寧,急促不安。而渴望她是躺在床上,這是他洗澡和上樓前那一刻最深刻、隱秘的欲念,如同幹柴對烈火盼望,烈火對大風的企求,然而,真的到了這一步,他卻被膽怯沉重地拽住了他欲望的腳步。
他們愛情的快車,受到了他心理的阻攔,一個既將來臨的情愛高潮,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臨近了結束。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黑暗在屋子裏鋪天蓋地,如同烈火在屋裏熊熊燃燒。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吳大旺在從臉上擦第三把汗水時,他聽見她在床上對他關切、溫柔的問候,像他口舌燥時,她口對口地往他嘴裏喂的一口水。
她說,小吳,你怎麽了?
他說,劉姐,你把燈開開。
她說,不開吧,我怕光。
他說,開開吧,我有話對你說。
她就在黑暗中沉默著不言不動,像因為思考而不能弄出一點響音、一點光明樣。吳大旺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從半空落在地上的聲音,看見了她的呼吸在床上遊動的物狀,感到慌悶會在一瞬間把他憋死過去。
他又說,你把燈開開呀。
她依舊的不言不動。
僵持如弓樣拉開在了他們中間的黑暗裏,到了不能再僵持下去時,吳大旺說了句這時最為不該說的一句話。
他說劉姐,你不開燈我就走了呢,然後,他就果真往後退了一步兒。
這一退,她就忽地從床上坐將起來了,去床頭摸著開關的繩兒,把燈打開了。
如同三天前一樣,咚地一下,屋子裏從黑暗轉入了光明。
如同三天前一樣,燈一亮,他的眼前迅疾地滑過一道閃電,眼珠便被那道電閃燒得生硬而灼疼。一切都是三天前的重演和發展,是三天前開始的情愛故事的一次高潮和跌蕩。盡管一切都在他的想料之中,在他的渴求之中,然果真這一幕出現時,他還是有些深感意外、措手不及和慌亂不安。
她就坐在床頭的中間,一絲不掛,渾身赤裸,如同玉雕一樣凝在打開的蚊帳裏邊,僅僅用紅色毛毯的一角,從大腿上扯拉過來,蓋住她的兩腿之間。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她完全赤裸在一個男人的麵前時,她女人的尊嚴和自己是師長夫人的氣勢,卻又完整無缺的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就那麽赤赤裸裸的麵對著他,在那個年代,吳大旺從未聽過、見過,她卻開始用了的綢紅乳罩,被她卸下來掛在床頭,像一雙目光灼紅的眼睛在那兒目不斜刺盯著他。還有她那完全聳挺著的雙乳,如同一對因發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頭,兀現在一片白雲中間,巋然不動,肅靜而冷漠。她的頭發披在她白裏泛青的肩膀上,因為絲毫不動的緣由,那頭發就如了一束一束微細的黑色鋼絲,巋然靜默在半空的燈光裏。她的臉色依然地白皙和細潤,可那細潤白皙裏,和她的肩頭一樣泛著淡淡的青色。
吳大旺臉上的汗一下落掉了。
當借著燈光,他看到她目光中暗含的青青綠綠時,他的汗就豁然落去了。一切都從熾然的情愛中退回到了原處。她雖然一絲不掛,可她仍然是師長的妻子。他雖有穿有戴,可他依然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的公務員。
她就那麽逼視著他,聲音很輕地說,說吧,有話說你就說說吧。
他就把頭勾下去,默了一會,用蟲鳴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劉姐,我怕呀。
她說,怕誰?
他說,怕師長,還怕黨組織。
她冷冷笑了笑,說就是不怕我,是吧?
然後,他就慢緩緩抬起了頭,想要再仔細看她時,卻看見她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扭頭拿起床頭的睡裙,慢慢地穿了起來,漸漸地,如同關門一樣,她的裸白也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說,真沒想到你這吳大旺,原來是個爛泥巴扶不上牆的人。
第三章
以後的事情,多半超出了愛情的軌道,被納入了軍事的原則。
令吳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從師長家裏回來,內心裏懷著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為無法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而困惑。從師長家裏到警務連的宿舍,路上要走一裏多,中間經過師部的大操場。夜風從操場的東邊吹過來,把一天的燥熱拂了去。有些膽大的老兵,他們在連隊安靜之後,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三三兩兩,團團夥夥,竟聚在操場的角上尋求生活的趣味,說說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遠都能聞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異常,聽了就讓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覺。
吳大旺沒有回到連隊。他毫無睡意,繞過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場空蕩無人的南端,獨自坐了下來,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愛、性欲與革命和正義,還有等級與職責,人性與本能的一些問題,而實則上,是這些問題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團肮髒的汙雲從他腦裏一流而過,最後留下來的就隻有兩樣東西,一是劉蓮那白皙的皮膚和誘人的身體,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樣關係,師長發現了會有什麽結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後者使他恐懼和膽怯。師長是在戰場上打死過許多人的人,誰都知道在解放戰爭中,他不僅一槍麵對麵地把一個敵人腦殼活活地揭了下來,還用腳掌在那腦殼上踩著擰了幾下腳尖兒。想到用腳在那紅血腦殼上擰著的場景時,吳大旺打了個冷顫,在瞬間就從猶豫中掙脫出身子了,決定死也不能和劉蓮有那種關係了,要保持一個革命戰士的本色了。
皮膚白算什麽,他想,我媳婦要不是每天種地,說不定比你還白呢。
長得好有啥兒,我媳婦要穿得和你一樣兒,每天也用雪花膏,說不定比你還漂亮。
聲音好聽有啥呀,我媳婦要生在城市裏,說話的聲音也一樣又細又軟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沒啥了不得,我媳婦身上有時也有那味兒,隻是沒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沒啥兒了不得,憑著你的白皮膚,潤臉兒,條身材,細腰兒,挺乳兒、白牙兒,大眼兒、細腿兒和邊走邊扭的豐臀子,難道就能讓我一個革命戰士上勾嗎?師長你也是,身經百戰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級幹部,咋就找這麽一個女人呢?
吳大旺從地上站將起來了,除了對師長感到無限的不解和遺憾,他已經暫時掙脫了一個女人的引誘,進入了軍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氣正在他身上流蕩和浮動。他為自己能夠並敢於瞧不起一個全師官兵都說是最好的美人而驕傲,為自己身上的浩氣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著要離開操場回連隊休息時,指導員出現在了他麵前——
你在這兒,讓我好找呀。
他借著月色望著指導員的臉——
有事?指導員。
指導員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著嗓子說,
沒想到你吳大旺會讓我這麽不放心,會給我闖這麽大的禍,會讓師長的老婆在電話上莫名奇妙地亂發火。說你小吳是壓根不懂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那條宗旨的兵。說明天說什麽也要把你給換掉,要我再派一個聰明伶俐的新兵送過去。指導員說吳大旺,說說吧,你到底哪兒得罪了師長家裏的。說我們勤務連,你是老班長,是我最放心的黨員和骨幹,每年的立功嘉獎,我都第一個投你的讚成票,可你怎麽會連為人民服務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導員說,說話呀,到底哪兒對不住劉蓮了?
指導員說,啞巴了?看你聰明伶俐的,咋就一轉眼成了熊樣啦?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啞巴呀。
指導員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要流血犧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還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看台灣還在國民黨蔣介石的統治之下,老百姓饑寒交迫,貧病交加,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還任重而道遠。美帝國主義在國際舞台上猖狂叫囂,蘇聯修正主義在邊境陳兵百萬,我們每個軍人,每個士兵都應該站高望遠,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幹好本職工作,為人類的解放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可你吳大旺,指導員說,師長不在家,你連劉蓮都侍侯不好。說你侍侯不好劉蓮,師長在北京開會、學習就可能不安心;師長不安心,那就影響的是全師的工作和學習,戰備和訓練;一個師的戰備訓練上不去,那就影響一個軍的作戰能力;一個軍的作戰能力減弱了,會影響全軍的戰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戰真的打起來,你看看你吳大旺的一點小事到底影響有多大。那時候槍斃你姓吳的一百次都不夠,連我這指導員都被槍斃也不夠,連把連長拖出去槍斃也不夠。
指導員說,剛才是往大裏說,現在咱往小裏說。說吳大旺,你咋會這麽傻兒呱嘰呢?你不是想多幹些年頭把你老婆孩子隨軍嗎?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幹當成軍官嗎?隨軍、提幹,那對師長都是一句話。一句話解決了你一輩子的事。可誰能讓師長吐口說出那句話?劉蓮呀。師長的夫人、愛人、妻子、媳婦、老婆呀。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問你怎麽得罪師長的老婆了。劉蓮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換掉,我也答應明天就把你換掉了。可我輾轉翻側,思前想後,覺著還是應該本著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則,還是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明天再去師長家裏燒次飯,當一天公務員。明天,師長的老婆怪罪就讓她怪罪我吧,可你吳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師長家裏的表現了。
指導員說,命運在自己手裏,一個優秀的士兵,不能總是讓革命的燈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還應該以自己的熱能,讓革命的燈塔更加發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導員生來就是一個滔滔不絕者,天才的軍隊思想政治工作的專家。他在一句接著一句,如長江、黃河樣講著時,吳大旺開始是盯著他的臉,而憤怒和仇恨在心裏則根深葉茂,古樹參天。他有幾次都差一點要把劉蓮勾引他上床的資產階級腐化事件講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麽又咽回肚裏了。沒有講出來,我們當然敬服吳大旺做為一個軍人和男人,對一個女人尊嚴的尊重和保護,敬服他寧可委屈在身,也不願讓另一個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麵,難道他就沒有不願讓自己的秘密給別人享受的自私嗎?愛情的序幕剛剛拉開,他不能還未登台演出,就把劇情先告訴觀眾,哪怕那觀眾是他的領導指導員,他的入黨介紹人。他一邊聽著指導員的訓斥,一邊想著師長曾經一槍揭下過一個敵人的腦殼,還用腳尖在那腦殼上擰來踩去;又一邊,用自己的右腳,踩著操場上的一叢小草,用前腳掌和五個腳趾有力地在地上擰著轉著。指導員在逼問他哪兒得罪了劉蓮時,指導員問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擰一下,心裏想我這一下擰踩的是劉蓮的臉;又一擰,說我這踩的劉蓮的嘴和她的紅唇白牙兒;再一下,說踩的是劉蓮那光潔的額門和直挺挺的鼻梁兒。指導員一路的說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當他的腳尖擰著踩著,從頭發、額門始,快要到了劉蓮挺撥的乳房時,他的腳上沒有力氣了,不自覺地把腳尖從地上的那個深腳窩兒挪開了。
劉蓮乳房的豐滿與彈性,打敗了他腳上的武力。使得他對她的仇恨,在那一刻顯得極其空洞而毫無意義。
月光已經從頭頂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靜謐漫入軍營,如同軍營沉沒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離,各自回了自己的連隊。風像水一樣流著,操場上有細微涓涓的聲響。這時候,吳大旺看見他的右腳下麵,有碗一樣的一個腳坑,黃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麵,生土的氣息,在涼爽的空氣中,鮮明而生動。有幾株抓地龍的野草棵,傷痕累累,青骨鱗鱗地散在那個腳窩裏。
月光中,他有些內疚地望著那些野草,把腳挪開後,又用腳尖推著黃土把那腳窩兒填上了。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記住我的話,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要是師長家裏真不讓你燒飯了,不讓你兼做師長家的公務員,那你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謝謝,謝謝你指導員,要不是穿著軍裝,我真想跪下給你磕個頭。
指導員就在他腦殼上拍了一把掌,說著這哪是革命軍人說的話,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導員身後回連了,上床睡覺了。
以今天的經驗去看待那時的生活,會發現那時生活的浮淺,並沒有那麽深刻的矛盾和意義。複雜,在許多時候,隻在寫作者的筆下,而不在人物的頭腦。喜劇,在更多的時候,呈現的是淺顯,而不是深邃。吳大旺那一夜在連隊睡了一個好覺,也還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和劉蓮同床共枕,百般愛撫;醒來之後,他的被子上有了汙液。為此,他有些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擰出了幾塊青紫。然後,從床頭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戰友們都還沒有睡醒,在被窩用手電筒照著,又仔細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沒說別的話,隻說麥割過了,秋莊稼也種上了;說割麥時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許多血,現在也好了;說她割麥鋤地時,沒人帶孩子,就用繩子栓著孩子,把孩子捆在田頭樹下的蔭涼裏,給孩子找幾個瓦片,捉幾個螞蚱讓他玩,沒想到孩子把那螞蚱吃到了嘴裏,差一點噎死,連眼珠都噎得流到外邊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點噎死時流下了淚。而後,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離開還在夢中的連隊,朝師長家裏走過去。
沒人知道他這時心裏想了什麽,沒人知道他在一瞬間又盤算了什麽。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時,他心裏又有了吳大旺式的新的設想和計劃。在後邊的故事中,他把計劃付諸行動後,他的行為將從被動轉化為主動,或者說,他在努力讓自己成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愛情的皇帝。
本來,也就算不上人頭落地的災難,隻是劉蓮通知連隊,堅決不要讓他再到師長家裏燒飯去,必須再換一個聰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劉蓮,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劉蓮的關係上,這當兒輕濺掩蓋了深刻,或者說,是輕濺替代深刻。
從沉睡在夢中的連隊走出來,踩著晨時的亮光,吳大旺正要如往日樣朝師長家裏走去時,卻碰到去查哨回來的連長。連長睡眼朦朧,可頭腦清醒,在連部門口攔住他,說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時敬了一個軍禮,說連長,你好。
連長還了一個軍禮,欲要走時,想起什麽,冷不丁兒說小吳,我考考你,到首長家裏工作的宗旨是什麽?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連長說,不對。
他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說對了,但聲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頭瞄一眼連隊宿舍,提高嗓門,又壓住嗓子,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便有些生氣,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堅定,堅定中有些惘然的臉,吼著命令他道,大聲。
他便猶豫地回著望著,說連隊都還睡著哩。
連長說我讓你大聲就大聲,你要能把連隊吵醒我給你一個嘉獎。然後,連長後退半步,像訓練新兵樣,起頭兒喚道,一、二、三。
吳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樣,扯著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為首長和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他吼喚得鏗鏘有力,富有節奏,吼完了,望著連長,連長滿意地笑笑,說這還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會,望著連長的背影,直到連長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才又往師長家裏走去。身後有被他驚醒的士兵,在扒著門窗朝外張望著,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樣又回頭去睡了。
首長院裏的首長們,大都已經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裏活動著身子,等待著軍營裏的起床號醒來吹響,就奔赴操場或某個鍛煉身子的路邊營地。吳大旺走進首長小院,和哨兵相互點頭問好,又向一個早起的副師長敬禮問候,從身上取出鑰匙,打開一號院的大鐵門上開的小鐵門,彎腰進去,又把小門扣上,轉身正要從樓下繞道,從樓後走進廚房,準備給劉蓮做最好喝,她早上最愛喝的蓮子米湯時,沒有想到,往日總是收操號響過之後才會起床的劉蓮,今天在起床號還未響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樓下院裏,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經將近五年總是疊在櫃裏,很少穿在身上的軍裝。醒紅的領章,如兩塊凝在她齶下的紅旗,映著她那沒有睡足、略顯蒼白的臉,使她顯得有些病態,像剛從醫院出來的一個病人。
沒有想到她會坐在院落裏邊,更沒想到她會著裝整齊,肅穆莊嚴,吳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臉上堆出笑容,說阿姨,你起這麽早啊。
顯然,他的出現,也讓她有些意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隻是在他臉上瞟了兩下,半冷半寒地反問他說,你們指導員沒給你說?他又一次低下頭去,說說了,可我想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給連隊說換我,我自己就會回到連隊。
靜靜地看他一會,從椅子上起來,她不冷不熱地說,早上別燒湯了,給我衝兩個雞蛋,你就回連隊去吧。然後,並不等他再求說一句什麽,她就獨自回屋上了樓去,留下的關門聲和腳步聲,像從天空落下的碩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麵前。
一切都和吳大旺想的一樣,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號響了,嘹亮的號聲,把新一天的軍營,送進了新的火熱之中。吳大旺畢竟是有五年軍齡的老兵,畢竟是有豐富的為人民服務經驗的公務員兼炊事員,是連隊裏最有覺悟的政治典型和模範黨員。那些多年積累的為人民服務的經驗,現在成為了他戰勝困難和命運的有利武器。他等劉蓮的腳步聲響完之後,就依著她的吩咐,很快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在碗裏磕出兩個雞蛋,把蛋清蛋黃,完全攪成液體的糊狀,放了兩匙白糖,再把滾燙的開水,倒成線狀,讓線水慢慢流進碗裏,用筷子迅速在雞蛋糊裏正反旋轉。
不一會,一碗開水浸蛋絲的金黃蛋湯也就成了。因為蛋湯又滾又湯,這當兒,他就見縫插針,取來紙筆,爬在廚房的案上,如寫學習心得樣刷刷刷地寫出一份檢查,在綱上線上,檢討了自己對為人民服務理解不深的錯誤,然後,端上蛋湯,拿著檢討上了樓去。
一切都如了他設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屋門,他大膽地試著叫了兩聲劉姐,說蛋湯好了,我給你端了上來。屋裏便有了慵懶而無情的回應,說放在餐廳桌上,你回連隊去吧,讓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要換的新兵趕快派來。她的這個回話,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於是,他愣愣神兒,沿著預設的思路繼續說到,劉姐,你真不讓我在師長家裏也行,這蛋湯已經涼了,你讓我最後給你端這一次湯還不行嗎?然後,見她默不作聲,他便推門進了屋裏,看見她坐在床邊,已經把軍裝脫了下來,換了那時盛行的滌良衣服,上是粉紅小領布衫,下是淺藍直筒褲子,一下子人就年輕許多,精神許多,可臉上的那股怨氣也旺了許多。他小心地把蛋湯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臉色,說湯不熱了,你趕快喝吧。又把握在手裏的那份檢查遞上,說這是我給你寫的檢查,你看要不夠深刻了,我再寫上一份。
她沒有去接他手裏的檢查,隻是冷冷地盯住他說,知道錯了?
他說,知道了,劉姐,你給我一次改的機會吧。
她說,這種事沒有改的機會,你回連隊去吧,我給你們指導員說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著你的媳婦過吧。
這幾句話,劉蓮的聲音不高不低,可話裏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營院裏扔在操場外的一排鐵殼榴彈,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吳大旺的頭上,讓他頭懵眼花,無所適從。
原以為,他隻要主動把檢查交上,一切矛盾都會化解。可他沒有料到,她的態度是那麽強硬,如同密不透風,水泄不通的銅牆鐵壁。直到這個當兒,吳大旺才終於開始重新思考昨天黃昏的那幕場景,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等待著他也脫下衣服,和她發生床弟之事,並不是長不在家裏,她心血來潮的一次輕淺,而是她經過深思深慮之後,采取的一次大膽行為。不用說,他因為膽怯而產生的畏拒,不僅傷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開始對他有了無可挽回的鄙視。現在,吳大旺開始真正對自己昨天表現的浩然正氣後悔起來。不是後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歡女愛,而是後悔失去的歡愛給他帶來的嚴重後果,會使他的充滿希望的人生突然變得暗淡無光,使坦途上的命運,一下子跌入深穀狹淵。這一刻,沒有誰能理解吳大旺矛盾的內心,沒有人能夠體會光明的命運既將變為一片黑暗給他帶來的真正的恐懼。他抬頭看著劉蓮,僵在手裏的檢查在半空哆嗦著發響。收操的號聲,從門窗擠進來,水流樣湧滿屋子。號聲過後,重新回來的寂靜,成雙成倍地壓在他的頭上,每斤每兩,都有千斤之餘,這使他感到頭上如同壓了一樁樓房或一段長城,一座山脈。
把頭沉重地勾將下去,他的眼淚像霧水樣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淚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劉蓮麵前,一米七幾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軀,這當兒軟弱無力得如一堆泥樣,癱在隻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劉蓮麵前。他的下跪,既讓劉蓮始料不及,也讓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後,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情急之中,在他淚水的逼迫之下,他說出了一句劉蓮和他都感到詞不達意、又彼此心靈神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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