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留學時代 (2. OPT身份與初戀 )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乘飛機穿梭在雲海中的梅子,望著窗外的流光浮雲,內藏的小文青開始鼓湧,想起高中時讀過的一句詩。講真,她當時並不喜歡這一句,因為它把她說得糊裏巴塗的。
那時候的她看青春,是實錘的定格,且畫麵動人。青春如一輪朝陽,亮瞎人眼。青春如一樹嫩葉,鮮翠醒目。青春是一天遼闊,碧藍如洗。青春是一雙小白鞋,纖塵不染。——當然,青春更是上課也忍不住偷看的二次元漫畫,是那些讓她目眥盡裂、瞳孔擴散的美少年……
然而,在向青春深處邁進的今天,在飛機遊曳於雲層深處的此刻,她卻莫名的想起那句話。也隱約感到,自己正放下那些韶光亮麗的畫麵,轉而拾起那本“太倉促的書”,去尋找青春的內核。
那其中最難翻篇的一頁,是她急管繁弦一般的初戀。
梅子同邁考的相識,始於她的第一次南加州之行。那是她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冬假,即2017年聖誕節前後,距眼下飛機上的她,已有大半年。
進入冬底,她所在的麻州小鎮死冷,她便與幾位同學結伴,來溫暖的天使之城旅遊。經過海邊的橙縣時,她順到暑假在網上幫忙做過項目的一家小型IT公司,取一張幾百刀的獎金。按事先約好的時間,她和項目主任比爾在門旁的小會議室裏見麵。他把一枚裝有支票的信封遞給她,同時對她的工作大為讚許。
她便坦誠地告訴他,她之所要親自過來取支票,是想趁機對貴公司做個實地考察,能同他麵談,看看畢業後有沒有機會進來工作,成為他們當中的正式一員。
比爾聽罷,尬笑著回道:求職這事你以前提過,我也反複向公司上層推薦過你,但一直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坦白講,你做臨時工可以,但正式雇員不好辦,因為大老板不願意為一個留學生去到移民局注冊,做E-Verify的雇主,曝露公司的諸多信息。
她嘴角上翹,努力擺出微笑,像古建築上做作的飛簷,從視覺上來平衡一目了然的沉重。
還好,比爾沒大在意她的表情,而是專注於時而聳肩、時而攤手的動人陳述:聽說大老板為此事,還特意從律師事務所請來一位法律助理。那位助理很年輕,但很有經驗,給包括老板在內的高管們,詳細講解了你這種身份會帶給公司的責任,那包括將來雇傭發生變化時,必須呈送I-983以及5日內須向DSO提交報告等等。這對我們這個剛起步的小公司來說,在經濟和人力上,都會造成過重的負擔。
哦,沒料到我的OPT身份,會給公司帶來這麽多麻煩,真對不起。——梅子說著站起身來,以“我會自己離開”,來回應正以看腕表向她暗示的比爾。
大概是為了讓她走得舒服點兒,比爾一邊送她出來,一邊從兜裏掏出張名片,遞給她說:May,就業務能力講,我們公司錯過你很可惜。離開南加州前,你不妨同這位我剛才提過的法律助理談談,看有沒有其它辦法,能讓你畢業後同正常生一樣,在美國開始身份無障礙求職。
她便投桃報李,雙手接過名片熱情致謝,又將其小心翼翼放進肩包,假裝珍惜。
然而與此同時,潛意識中的她,卻早已跨至門外,將名片狠狠拋入門旁的垃圾桶。——拿個紙片來對付我,真是應了那句話:人情似紙張張薄。關於OPT怎麽轉正,移民局網站寫得清清楚楚,誰要上你的當,花錢聽律師白唬。
奇怪的是,一分鍾後站到垃圾桶旁的她,並沒有撒手名片。當她以“去你的”那樣的眼神掃了它一眼時,卻發現上麵的人是個華裔,且與她同姓,名叫Michael Chen。
第二天她果然聯係了他,不是為比爾提過的“其它辦法”,而是想問清怎麽“處理後事”。如果半年後她的“準予失業期”到限,屆時卻仍然找不到雇主,那麽對於既沒工作又不再是學生的自己,到時候要怎麽轉換身份,才不至於變成黑戶?
——畢竟這兩年政治氣候不比尋常,民粹主義大行其道。害怕留學生通過工作簽證搶美國人的飯碗,政府連番改寫相關政策,不斷收緊外國人在美國的生存空間。
講真,她其實無願永遠待在美國,不管它會不會“再度偉大”。然而,趁年輕想繼續尋找“詩和遠方”的她,也不願馬上回國,將單親母親對她的“守望距離”,因此而拉近。
邁考接電話時,聽說她是比爾介紹來的,又發覺在他昂貴的谘詢費報價後,她支支吾吾,就爽快地說:如果你想免費問我個人,那隻能用我的非工作時間。現在我在上班,不管電話谘詢還是你本人進來麵談,都需付費,我剛講的300刀/小時,是老板要求的最低價。
想想300刀,夠她這個不大講究的吃貨隨處打卡10天,她當然選擇免費。於是次日午休時,她按邁考發來的地址,同他在他律所附近的麥當勞見了麵。
事後想起來,那算是倆人的第一次約會了。他頂著傲然挺立的飛機頭,鼓著腮幫子吃巨無霸。她則以發帶箍緊長發,為了吃相好隻要杯飲料。一張餐桌對麵坐,皆為東方臉,可誰是自由無拘的小老美,誰是內斂克製的小老中,仍是立見分曉。
那次麵談中,他到底給她多少有用的法律信息,捋不清了。然而她清清楚楚記得的,是他拿一口地道的英文,以肆無忌憚的談吐,取笑了OPT的荒唐。
雇傭和被雇是你情我願的事,為什麽移民局非要整出個OPT限期,讓我們老板這樣的蠢蛋律師,又多一個賺錢的機會,It's Really Fucking Weird!——他罵得如此簡單粗暴,讓她痛快無比。這可是她在異國他鄉的困境中,第一次經曆“小老美”與她同仇敵愾。大概是需要釋放,她慢慢被他同化,後來也在語句中順暢加入“F-word”。他陪她開心大笑,還用生硬的中文誇她:你真不錯,你聽聽我的中文有多爛,你的英文比我的國語好太多太多,特別是你說“F-word”時,那兩顆虎牙一露,Q極啦。
冬季畢業後,她拖著行李再度登上飛往南加的航班。一路上,她的心歡脫無比,飆著飛機飛。她知道,在時空的另一端,有位一臉加州陽光的男孩,正在出口外等她。而她於兩人在東西兩岸相望相盼的這些時日裏,也真誠地回應了他熱烈的追求:不管找工作有多難,我都願以“墮落天使”之姿,停留在那座有你存在的“天使之城”,——洛杉磯。請等著我,等著我……
隨著她在南加的落地,一場天使之城的熱戀正式開啟。除了在網上當家教賺生活費,她把閑暇時間都給了她的初愛,——邁考。
她提議去上次來時沒空去的文化景區,他便主動貢獻他的坐騎,用寶馬X6載她到蓋特美術館、格裏菲斯天文台等地遊玩。她則用省下的車馬費,為他買玫瑰奶茶、巧克力蛋糕和街頭小吃,分享愛之甘甜。因她幫他數次解決電腦及網絡問題,她管她叫東方IT女神。基於他為人處事直性恣意,她還給他的綽號似乎沒那麽好聽:傻老美。
隻是後來她才發現,其實“傻老美”,隻是她愛昏頭後的一種短視,是她磕藥般沉浸於愛情甜蜜中的一種錯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們於熱戀期誰都不曾提起的OPT,又浮上水麵。它如一塊堅硬而無法回避的礁石,黑黢黢地立在前方,靜候她們的愛之舟經而不過,觸礁翻船。
(待續)
圖: 我閨女幫我畫的插圖:生命樹 vs 不歸路 ( 圖文皆為原創。版權自揣,歡迎轉載。)
“ 嘴角上翹,努力擺出微笑,像古建築上做作的飛簷”,— 形象而獨特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