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馬克:想當市長的巴黎流浪漢
(2008-01-09 19: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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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將發於《南方人物》旬刊和正創辦的“感覺法蘭西係列網(www.france-en-chine.fr)。引用請注明前述出處。)
讓—馬克:想當市長的巴黎流浪漢
讓居易 (法國)
聖日爾曼德普萊(Saint-Germain-des-Prés)這個巴黎塞納河左岸拉丁區的“小村莊”裏總有出人意料的事在發生。
2008年元旦剛過的一天下午,當我照例去位於“桅樓”書店(La Hune)﹑“雙偶(Les Deux Magots)”和“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館對麵的報亭買《世界報》的時候,往日總是坐在報亭旁邊一把折疊椅上一邊看報一邊心不在焉地向過往行人要“兩至三個歐元”的流浪漢(“SDF”–按時下“政治正確”的說法,叫做“無固定住處者”!)讓—馬克象個大明星似的靠在桅樓書店的玻璃牆上正接受好幾個記者的采訪呢!我開始以為,這可能是因為這個周末薩總統帶他的新歡去約旦作私人訪問了,全法國媒體頓時鬧起新聞荒,閑得無聊的記者們想隨便找個“可抗辯住房權”之類的時新話題,拉個流浪漢聊聊,做個應景見證訪談而已。然而,當走到報攤跟前,迎麵看到一張被賣報姑娘特地高高掛起的《巴黎人報》(Le Parisien),我才忽然恍然大悟:流浪漢讓—馬克要競選市長了!這是當天《巴黎人報》的頭版頭條新聞,通欄大號標題,還配了一張讓—馬克坐在那張折疊“交椅”上的大幅彩照!
讓—馬克•萊斯杜(Jean-Marc RESTOUX)今年54歲,雖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但卻屬聖日爾曼德普萊街區沒一個當地居民不認識的“名人”。他長一頭蓬鬆得象聖誕老人的花白頭發和大胡子,風雨無阻,二十七年如一日在“桅樓”報亭乞討,早已和“雙偶”咖啡館前的那幾顆樹一樣,成為這個街區不可缺少的景觀。
讓—馬克屬於巴黎那種“出於選擇”而過這種流落街頭的生活的流浪漢。這從他所選的生活地點,就可見出一斑,並讓人感到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漢,而是頗有“不降格以求”的“品”味:他曾長期晚上睡在奧賽博物館的拱廊下,白天在聖日爾曼德普萊的報亭前“上班”乞討,直到兩年前的一個偶發事件幾乎改變了他命運的軌跡。
那是2006年冬季,一個名為“堂詰柯德的孩子們(Les enfants de Don Quichotte)”的協會為了喚起社會和政府對無家可歸者命運的關注,向流落街頭者分發帳篷,並在巴黎市區聖馬丁運河(Canal Saint-Martin)旁設立了一個流浪漢“帳篷”村,引起法國媒體和公眾輿論的極大關心,也迫使政府在解決極度貧困人士的住所方麵加強了幹預的決心和力度–這便是剛於2008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關於“可抗辯住房權(Droit au logement opposable)”的法律的出台背景。這部由法國議會朝野政黨於2007年3月5日一致表決通過的法律,把公民的“住房權”納入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基本人權,並規定:任何在法國國土上合法生活的人,如遇到這一權利受到侵害,即可以通過司法途徑追究政府責任–。讓—馬克那一陣也去聖馬丁運河的“營帳村”住了一段時間。“堂詰柯德的孩子們”協會在拆除營帳時經與政府和其它相關部門交涉,幫助一部分“營帳村”的無家可歸者找到了安身之處。命中注定要留在巴黎高尚區的讓—馬克居然在6區最昂貴街區之一的布希街(rue de buci)的一幢剛被皮埃爾神父創辦的埃瑪於斯(Emmaus)協會接管的大樓裏分到了一間房間。
而這棟成為讓—馬克新居的大樓的來曆也是非同一般,值得在此作一簡略交代:它在2006年初以前一直是法國國立行政學院(ENA)的學生宿舍(Foyer de l’ENA),一代又一代的法國政界高級官員和社會精英曾在這棟外表即能給人以某種威嚴與華貴感的七層宿舍樓裏住過。2006年國立行政學院徹底搬遷至斯特拉斯堡,騰空了這座一定在不少管治法國的精英的記憶中留下過深刻印象的大樓。其時這一街區的房價已漲至每平米平均1萬歐元之上;而美國的各類退休基金會也正趁機在巴黎大規模地從事被法國人稱作“整買零售(vente à la découpe)”的房產投機交易,不僅把一批又一批的中產階級家庭逐出巴黎市區,而且更使大量的低薪階層人士因付不起高昂的房租而流落街頭,成為象讓—馬克一樣的“無固定住處者(SDF)”。左派主政的巴黎市政府從國立行政學院收回這棟大樓,首先考慮的並不是趁房市看好之際“大撈一把”,而是決定把大樓改造成一座專門接納無家可歸人士的“驛站之家(Maison Relais)”,並委托給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就呼籲社會關注解決窮人住房的埃瑪於斯(Emmaus)協會進行管理。就這樣,經過四個月的整修改造後,2007年3月份,28戶共有35個成人和20名兒童的流浪者家庭,在周圍高雅鄰居的一片格格咬牙聲中,搬入了這座他們連做夢都不敢奢想的大樓。讓—馬克就是其中的幸運者之一。
不知是因為受這座樓房裏長期沉積未消的精英之氣的感染影響之故,還是由於別的什麽原因,讓—馬克不僅有了“安家”的感覺,而且還忽然萌發了“參政”過問公共事務管理的意願。新年之前,讓—馬克在“營帳村”結識的“窮小子(Salauds de pauvres)”協會主席雅克•戴羅(Jacques DEROO)打電話告訴他準備在2008年3月份巴黎市議會選舉時,在各區推出代表“貧困受害者”階層的競選名單的設想,他二話不說,立即表示要在“他的第6區”領頭參選,與現任右派區長競爭下一屆區長(法文為“maire”,巴黎市內20個區的區長相當於其它市鎮的市長)!
讓—馬克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而是動起了真格兒!2007年12月29日,活到54歲還從未參加過一次選舉投票的讓—馬克換了身幹淨衣服,來到6區區政府辦理這輩子第一次選民登記。當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接待他的區政府女辦事員說,他要參加競選,與卸任區長勒高克(Lecoq)競爭時,把那位女辦事員逗得好一陣樂。而讓—馬克卻從此一板一眼地作起競選準備來了!他和雅克•戴羅他們一起,成立了一個叫做“廢除一切特權”的團體(Collectif Abolition des privilèges),準備以此名義參選,堂堂正正﹑大張旗鼓地代表巴黎一無所有者的利益。
讓—馬克的穿著模樣雖然與在巴黎高尚區打選戰拉票的傳統政客不一樣,但他卻擁有許多參加地方選舉的政治家們不一定有的優勢:那就是他的“知名度”。讓—馬克27年寸步不移地“扼守”的這個報亭,位於巴黎聖日爾曼德普萊街區中心的中心,不僅僅是個賣報之處,而且可以說是全法國,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化要地和全球各路明星和要人行蹤的最佳觀察點。與報亭正對的“桅樓”書店是巴黎唯一一家半夜12點還能買到《存在與虛無》的書店。隔聖日爾曼大道與它遙遙相對的“裏普咖啡餐廳(Brasserie Lipp)”就象法國作家萊翁–保爾•法爾格(Léon-Paul FARGUE)所描寫的那樣,是一個“隻要進去坐上一會兒,花一杯啤酒錢就可以把法國議會兩院、總理府和政府各部(包括僅幾步之遙的國防部)當天的議事內容打聽得一清二楚”的地方。而在大道這側與它緊挨的“雙偶”和“花神”咖啡館,則更是自上個世紀受薩特(Jean-Paul SARTRE)和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等一代巨人青睞之後迄今還一直彌漫著濃烈而神秘的“文化氣泡”。讓—馬克每天所在的,就是一個你怎麽躲都難以躲過名人的地方!設想一下:讓—馬克在這個地方站了整整27年,該遇見過多少個大大小小的明星和名人呀!
所以,讓—馬克的能量是難以估摸的。這不,他剛放話說要問鼎巴黎6區區長,不出兩天,《巴黎人報》便頭版頭條登出消息。接下來便一發不可收拾:讓—馬克和報亭周圍便圍滿了各路記者,又是拍照,又是錄音采訪,那架勢都有點要搶薩總統風頭的味道。連法國電視二台和歐洲廣播一台眼下最走紅的節目主播羅朗•盧基耶(Laurent RUQUIER)都親自打電話找讓—馬克,找了整整一個周末,想約他上電視節目。讓—馬克的明星支持者委員會名單還沒開始擬定,便已有住在本區的著名電影演員路易•加埃爾(Louis GARREL)和裏夏爾•波蘭傑(Richard BOHRINGER)主動報名參加。而讓—馬克似乎還想如數家珍似地列舉一連串他每天都見麵的聖日爾曼德普萊的名人姓名,“請他們幫一把”……
聖日爾曼德普萊的名人們之所以都認識,並大多願意“幫”讓—馬克一把(包括平日以給他照例要的“兩至三個歐元”的方式),主要是因為讓—馬克人緣好,而且很有修養。他是很少見的用法文條件式倒裝句式(auriez-vous deux ou trois euros)向行人乞討“兩至三個歐元”的人(怎麽貴的地價,開口要兩三歐元也不算過分!),而且不管人家是否已經聽到或理會,後麵總是緊接一句“謝謝,祝您白天好!”我想這大概就是他敢於,並且也能如此長期在聖日爾曼德普萊這個文化聖地立足的秘訣了!有一位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前兩年寫過一本研究法語語法的書,曾經談到法語條件式倒裝語句不僅聽起來悅耳舒服,而且很性感,能刺激聽者,使其產生某種給予的欲望,甚至獻身的衝動……!這一論斷的科學性如何暫且不去計較,可以肯定的是,讓—馬克的“條件式倒裝句”在聖日爾曼德普萊可是用對了地方。這個“從二樓窗口扔下一個蘋果被砸的一定是某一法蘭西學士院院士或某一作家畫家藝術家”的彈丸之地,恐怕也是法國已經為數不多的還流行“條件式”的地方之一。無論從“桅樓”夾著索萊斯(Philippe SOLLERS)或BHL(貝納爾–亨利•萊維)或雷米(P.J. REMY)的新著出來的書生,還是獨自或攜著伴侶準備跨入“雙偶”或“花神”咖啡館的文人,誰能抵擋得住讓—馬克的一個“條件式倒裝句”?所以,讓—馬克總是樂嗬嗬的,也總是有人願意駐足倚著“桅樓”,和讓—馬克攀談。
我和讓—馬克說來也算很熟了。自從我2001年搬到這個街區以來,差不多天天都要在報亭見麵。有一天(那是我剛來不久),他在和報亭老板閑聊,我忽然聽到他冒出一句:“德勒茲(Deleuze)要遠比貝納爾–亨利•萊維(BHL - Bernard-Henri LEVY)強多了!”我頓時被鎮住:這可是一個即便有Bac+5(五年製碩士文憑)水平也不一定能做得出的價值判斷呀!從此我便認定讓—馬克不是等閑之輩,並對他佩服起來。
除了每天見麵總要打個招呼問個好之外,讓—馬克還是我每年送給第一份聖誕禮物的人。蟄居巴黎以來,我養成了一個20年不改的習慣,也就是每到聖誕節,總要給我家附近的一位流浪漢送一份小禮物;原來住5區“儒思憂(Jussieu)”街區時,是給一位站在郵局門口為人拉門的東歐籍流浪漢,每次一兩百法郎;搬到聖日爾曼德普萊之後,自然就是給讓—馬克了。每次在去朋友家度平安夜之前,總要先把一個裝上30或40歐元的信封交給讓—馬克,並祝他節日快樂。他也總是用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從眼神裏會流露出一種很真摯的感動。記得那年歐元貨幣第一次發行,法郎即將退出流通;因嫌兌換麻煩,我把積攢了數年的足足有幾斤重的法郎生丁分幣裝入一個塑料袋,提著去見讓—馬克,用他所擅長的“條件式”(我還是有點怕損害他的自尊心)問他是否介意我把那些法郎送給他。他當時似乎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後,居然高舉著那袋至少有幾百法郎的硬幣,衝著“雙偶”咖啡館露天座的客人,邊跑邊喊:“我得了這麽多法郎,我得了這麽多法郎!”,一直跑到聖日爾曼德普萊小廣場兜了一圈……
說到這兒,我想起一件曾在一本書裏讀到的關於我的“鄰居”薩特和當年常駐聖日爾曼德普萊的一位流浪漢的關係的軼事:據曾任薩特私人秘書的讓•戈(Jean CAU)的回憶,當年薩特走紅後,身邊招來了不少伸手求援的人;每個月月底,伽利馬出版社(Gallimard)的稿酬一到,薩特便會立即吩咐兼任“財政部長”的讓•戈給所有人開支票。這時,他每次總要特別叮囑讓•戈別忘了給一位名叫“塞尼(Sény)”的先生開支票。而這位“塞尼”先生就是長年受薩特施與的被那個時代的法語赤裸裸地稱作“clochard”的真正流浪漢。按讓•戈的說法,對於別人,薩特不是“給(donner)”錢,而簡直就是“撒(semer)”錢;雖然薩特自己也常常捉襟見肘,時不時地需要向他母親,甚至向傭人歐仁妮借錢,但他不僅如期開支票給塞尼,使他能常常在聖日爾曼德普萊喝得酩酊大醉,而且還經常幫塞尼支付看醫生治病的錢。
引述這段故事,倒不是想—哪兒敢呢?—與我的著名“鄰居”薩特攀比或附會,而隻是想說,聖日爾曼德普萊原來是個思想和精神至上的地方,人們對周遭的人和事,哪怕是與己無關的窮人流浪漢,都抱著一種深深的同情與團結之心,樂於給予一種自然而溫馨的人道關照;然而,隨著一代文化巨人的消失,尤其是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滲入,聖日爾曼德普萊的那種重人文關懷的精神似乎正麵臨缺失的危機,金錢至上的風氣好象也在抬頭蔓延,塵囂日上。而這也恰恰就是促使讓—馬克站出來參選的原因之一……
自從讓—馬克宣布競選後,我對這位未來可能的本區區長更是肅然起敬。每次路過已幾乎成為讓—馬克競選總部的報亭,他總會樂滋滋地向我通報“選情”:據最新的情報,這兩天凡來這兒買報的本區選民中,很多人都已明確表示第一輪要投他的票!讓—馬克甚至都已開始嚴肅考慮要找一家便宜點的印刷廠印製與其他候選人字號規格一模一樣的選票了……
當然,讓—馬克還是很清醒:他每天早上還是照樣牽著他的狗來報亭“上班”,繼續用他的“條件式”倒裝句向行人要“兩三歐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輩子當選上巴黎6區的區長的可能性大概是微乎其微,但是,他很堅決地對我說,隻要“能喚醒或觸動哪怕是一丁點的社會良心,使人們稍稍忘卻一回兒‘金錢至上’,對窮困階層的處境給予更多的關注,我這目的也便達到了”。看來,如同法國人遇到這種情形時常常會說的,讓—馬克“很哲學家”!
據法國國家經濟研究與統計署(INSEE)2001年在全國範圍所作的一次大規模調查,法國共有8萬6千名無家可歸的人(sans abri)。據皮埃爾神父基金會(Fondation Abbé Pierre)2007年1月底公布的一份報告,法國的流浪漢人數為10萬人。2007年11月12日,法國政府下屬的戰略分析中心(CAS)發表了一項關於法國貧困狀況的報告,其中透露,有13%法國人擔心有一天會流落街頭,成為無固定住處者(SDF)……
行了,我已經決定:3月9日,我會在聖日爾曼德普萊街區杜拉斯(DURAS)老家對麵的小學改設的投票站裏,投流浪漢讓—馬克•萊斯杜一票!
2008年1月7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