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異 (豫章篇之二)
一.青楓歌
古詩雲:“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我總是用它來安慰我這顆可憐的孤心。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出門之前,我和丈夫終於把離婚協議簽了。說起來似乎簡單,它帶來的絲絲縷縷的餘痛,卻使我經常午夜夢回,難以入眠。我有時在想,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可以安慰我的了:父母雖親,朋友雖好,卻都不是我,也許隻有故鄉的濕潤,故鄉的炎熱,故鄉的水域,甚至故鄉傍晚時分傳出的飯菜的香氣,故鄉那些被汽車揚起的煙塵,才能撫慰我之疲憊。故鄉具有慈母般的力量,你卻不用擔心當你將自己和盤托出的時候,會傷害她的柔心。因此這次回鄉,除了去民政局把綠本本領回來以外,我還打算在整個故鄉做一次漫遊。我最好的朋友招娣不知道如何安慰我,隻好拉著我的手說:“海蓮,我去搞輛車,陪你一起轉轉,怎麽樣?”我當然覺得好。於是在一個夏天明朗的清晨,我們便從豫章城出發,由潯陽,經鄱陽湖口,到了浮梁鎮。
浮梁是一座秀麗的城市,與城市的清俊不同的是,市麵上充斥著大量醜陋的瓷碗瓷瓶瓷杯瓷壺。不過,倘若有心,還是能從裏麵挑出一兩件好東西的。我和招娣都愛收集瓷器,招娣找到了一套百子迎福的薄胎茶具,淨瓷上燒著各樣嬉戲的童子,色彩憨美;我找到了一套雪溪圖,卻是白雪中掩映的村落。我們一邊逛街一邊聊天,眼看著日上中天,招娣滿頭的長發都被汗濡濕了,我也停下腳步擦了擦汗,卻見不遠處一對情侶正把自己手裏的雪糕塞進對方嘴裏,我望著他們,想著十年前的丈夫與我。歲月真是一樣可怕的東西,它把所有的美好,都蒙上了不堪的灰塵。
招娣拉了拉我:“想什麽呢?我餓了,我們吃飯去吧!嗯…… 鄱陽湖的銀魚炒韭菜,好吧?”
我們踱進一家小飯館,老板是一個殷勤的挺著雪花肚皮的胖子,他打著赤膊,一手拿一把大蒲扇,另一手操著個魚撈子,裏麵一條鯽魚潑次次地掙紮著,笑著對招娣說:“小姐,這條魚怎麽樣?”我看見他的汗從下垂的乳房裏滾下來,留下一道汗跡,最後滾進了肚臍眼,這讓我忽然覺得煩躁不已,連頭也開始痛了起來,耳邊招娣還在聒噪:“你別把魚給我換了,我認得清的哦!”
這熱死人的瘟老天!
等那條魚端上來的時候,它已經死了,很心不甘情不願地死了,凸著一雙白眼,像八大的畫一樣,冷冷瞠視著它的墳墓。招娣歡呼一聲,小心翼翼地將魚眼摘了下來,一個放我碗裏,一個放她碗裏,然後對我說:“來,你一隻,我一隻,吃完魚眼更聰明,再也不上那幫臭男人的當了!”
我“啪”的一聲把筷子一摔:“我不吃魚眼你不知道麽!”
招娣瞪了我一下,將魚眼一口一個放進嘴巴裏:“那我吃兩隻,今後我比你聰明,你可別嫉妒。”
饒是我一肚子無名火,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哭,所以到後來,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吃完飯以後,我們又在飯館裏吹了好久的空調,才懶洋洋地蹭出了門。那些樟樹撒下的廣闊的濃蔭,與夏蟬催命般的嘶鳴,領著我們穿街過巷;白花花的太陽烤著不遠處街心公園裏的荷塘,蒸發出一陣一陣的浮萍氣。“這麽腥,該往裏麵放點老酒了,”我昏昏沉沉地邊走邊想,正在此時,招娣扯了扯我,指著路右的櫥窗說:“海蓮,你看那個壺子,可愛不可愛?”還沒等我定睛看個清楚,便將我拉進了商店。
這鋪子小而整潔,一進門,便見一室白淨孤膩的瓷器,滿眼濃豔淡雅的青花,卻是一家專賣青花瓷的小店。店四周皆為博古架,正中單擺著一個粉彩蓮花大瓷缸,內養一金一烏兩條尺餘長的鯉魚。我走近架子,拿起一具扁壺細看,隻見那釉色細潤晶瑩,上麵單燒著一株碧楓,下餘四隻小杯,繪著幾筆遠山,甚是崇邃,落款卻是沒頭沒腦的“柱上鬼”三字。我心中一動,抬起頭,卻瞥見店北牆上懸著一麵漆背銀鏤小鏡,鏡中正巧映出了門口的雕花門扇,其上刻著的圖案倒有點不尋常,乃是一隻獨足夔龍。那夔龍雕得甚是古拙,卻活靈活現,仿佛隨時要掙脫門扇的束縛,飛回天上去似的,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夔龍的左耳像崩斷了一般,缺了一角。正呆呆傻看的時候,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便聽有人笑吟道:“爺娘送我青楓根,不記青風幾回落。當時手刺衣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小姐,我看你的樣子,可是喜歡這碧楓壺?”
我嚇了一跳,手裏的壺好險沒栽在地上。回過頭去,卻發現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者,拐著一隻腳,曳杖而行,著白衣,穿黑鞋,頸垂一串青珠,容貌清臒,舉止俊逸,使人見而忘俗。我正想著如何回答,身畔的招娣已站了出來,她將我手中的壺放回博古架,朗聲說道:“老先生,您這店可真有趣,青花錦鯉,古鏡遊龍,再加上您如此風采,所有的青年才俊與您一比,那都是庸脂俗粉,都得靠邊站。”她不動聲色地先拍了一通馬屁,為待會殺價做準備,我忍不住在肚中暗笑起來。
“哦?”老者一聽果然臉色一亮,正待謙虛幾句,我就慢悠悠地截過了話頭:“隻是……隻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幾多識貨之人,且就算識貨,又有幾個願意將您這些寶貝請回去,那還是個未知數哩。”說著將頭一擺,顯出甚是惋惜的樣子。我和招娣是前門大柵欄西單勸業場一起長大的,我還能不知道她的路數!
“喔?”老者一聽,卻不上當,隻將手往店裏一指,嘿嘿笑道:“小姑娘莫使激將法。我辛道遠做生意的規矩,全浮梁鎮誰不知道?不對我脾胃的人來買這些寶貝,給一千萬我也能不動心,若是投了我的緣,就倒送我也情願。我看你們倆一個口吻甜似蜜,一個口氣大過天,倒像有點門道的,來來來,你們且先說個子醜寅卯出來我聽聽。”
我見那老者精明若此,便也不好嬉笑下去,隻緩步踱到牆西的一溜博古架旁看了起來。那牆上掛著 “瓷辭”二字,每件瓷品上都燒著極細的落款,有“雨霖鈴”者,有“踏謠娘”者,有“箜篌引”者,有“蒿裏”者,皆是褚遂良筆法,甚是腴潤豐麗。每件瓷品都釉著不同畫麵,有峻嶺裏的孤驛,有且歌且哭的美女,有欲赴河自沉的老丈,有正提劍自刎的將軍。我便指著那隻“箜篌引”酒壺,笑道:“老先生的心血自然與市麵上的俗品不同,我說無人願買,隻是覺得它們有些不祥而已。您燒的是各樣詞牌,曲子雖已無跡可尋,老先生卻想以辭入瓷,確實有一番玲瓏心思。隻是這幾件瓶缽壺盅,繪的不是失誌,便是死亡,不是悲怨,便是諷諫,且人物看來皆有冷峻之氣,非人間氣象,就算釉色再甜,畫工再美,又有幾個人肯買了回去,徒增晦氣?——不過老先生剛才也說了,不靠這個養家糊口,純粹以瓷會友而已,隻是老先生的待客之道卻叫我們寒心——您那麵鏡子正對著門扇,可是將我們當作妖怪犬豕之流,要照出原形麽?”
老先生先還怔怔聽著,待我說到那照妖鏡,眼中精輪一閃,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可別多心,那鏡子是給你們這些姑娘用的,卻不為照妖——小姐你叫什麽名字?果然有點意思!”
老者的手極重,我被他拍得忍不住往後一退,便苦著臉小聲說道:“老先生,我叫應海蓮,你也可以叫我甄英蓮,因為我最近很是倒黴,急需各種安慰。”
老者一愣,便聽他自語道:“海上哪有蓮花?真是胡鬧!”說完一個轉身,將那青楓壺連同四隻茶杯取了下來,又從櫃台後麵掏出一隻細瓷茶荷,對我們說道:“我輕易不飲這青楓茶,今天遇到二位,心裏高興,來來來,你們都來嚐嚐,看我這茶味道怎樣,可合不合青楓杯?”
招娣大眼珠子一轉,我擔心她又有什麽鬼主意,便踢了她一腳,警告她不許亂說話。正拳打腳踢之際,卻聽老先生說:“你們怎麽不過來啊?快來品品!”招娣連忙收了伸到我胸前亂摸的手,老老實實地走過去,邊走邊說:“老先生,我看我喝的不止是青楓茶,還有嚇煞人香,嗯,好香啊……”
老者將泡好的茶倒入杯中,奇的是那茶卻是冷的,茶葉棱棱支在湯上,在嘴裏一轉,但覺冷冽清寒,如凍石一般,待那極峻澀的感覺一過,卻有一股幽絕的芳香膠住口舌唇喉,使人欲罷不能。我還未覺怎樣,便聽招娣大聲讚道:“哎呀,老先生,您這茶簡直絕了!依我看茶還是其次,您哪兒搞來的這好水?告訴我,我也去弄點來?”
老者得意地笑道:“哈哈,叫你笑話了,我這店後院有一口井,水便是從井裏打上來的,雖算不得絕佳,泡茶倒也夠了。”
我因不懂品茶,便不覺得那茶湯有多麽奇絕,隻把茶在嘴裏涮著(罪過,罪過!),一邊聽招娣一句一句馬屁遞過去,一邊在店中隨意踱步,不經意卻走到了那粉彩瓷盆旁。兩條鯉魚見著人影,便有些人來瘋的樣子,遊得越發歡快了,長須左右搖擺,倒沒有尋常寵物魚的癡肥之態。我看他們遊得有趣,便忍不住打斷招娣說:“辛先生,您這兩條魚倒養得好。”
老者便道:“嚇,兩隻不中用的東西,隻配在盆裏當當寵物罷了。”
“您這養魚的水,可也是井水?”
“沒錯,”老者說:“雖然有自來水,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是喝不慣,平常洗衣做飯,澆花養魚,都是用的井水。”
招娣一聽,便過來湊趣道:“那魚倒是比我們逍遙許多,它們整天喝這麽好喝的水,真是有福之魚。老先生,您說這魚吃起來,會不會格外的鮮美……”
老者不禁失笑:“魚喝水?哈哈哈!這你可就不懂了,這水對它們來說和我們的空氣一樣,你隻好說它們住的地方空氣格外清新罷了。至於吃魚,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看來兩個丫頭對這水感興趣得很,怎麽樣,我帶你們過去看看?給你們裝一瓶帶走?”說著便推開北牆上的一道門。那門一開,便見裏麵框著好豁朗一個庭院,其內散種著玉蘭、梔子、牽牛、金桂、葡萄、枇杷等各色植物,更有一株豐茂的李樹,碧葉中藏著顆顆絳紅的果實。院子正中擺著瓷墩瓷桌,旁邊一口青苔古井,還沒走到井邊,就覺一股冷氣撲麵而來。我背後是炎陽,前胸是寒水,再加上肚內的魚片肉片冷茶,裏外交加,便覺不好受起來,耳邊隻聽招娣一聲歡叫:“哇!海蓮,這井水真清,你快過來,咱們洗把臉吧,我都要熱死了!”
我忍著不適,勉強走到井前,探頭一看,卻見那井水極是平靜,如一麵銅鏡一般,反照出天上白花花的日光。隻是太陽落水,不覺灼熱,反是一片森冷。井中的那個我,卻又不太像我,少了眉宇間的暮氣,多了些許跋扈的神采,讓人十分向往。我探頭想將那個年輕時代的我看個清楚,卻猛然一陣頭暈目眩,隻覺背後有人輕輕一推,便直挺挺地栽入了井中。
二 . 殺妻
他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是與聲響有關的。
那個晚上,他聽到宮門吱呀一聲,被輕輕地打開了。騾馬蹄子上包了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別人聽不見,他那年幼而純潔的耳朵,可是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想提醒父親:“父親大人,皇上走了。”可是父親那焦灼的目光隻是一味盯著地輿圖,看也不看他一眼。隨後,他聽到家中的大門被人砸響了,有那極有風儀的中宮貴人——此刻身上的紫袍卻被汗濕透了——一臉驚惶地奔了進來,邊跑邊喊:“房大人,皇上逃了,我們也……”話音未落,平日清雅的父親卻突然暴怒起來,抽出一把劍,便將那男子當胸釘在了地上。這是他幼年經曆的第一次死亡。奇怪的是,他同時感覺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寒冷,與沸騰。大哥用自己的衣袖將他的眼睛與嘴緊緊地捂住,透過柔軟的絲袍,他聽到父親陰沉沉的聲音響了起來:“今後有誰膽敢再散布謠言的,這便是榜樣。”
但是很快就不再有人散布謠言了,因為謠言變成了可怕的現實。陸續有與母親相好的宮嬪敲響了他們家的門,想要在這裏歇歇腳。她們秀美的足踝裹著輕薄的絲履,可是她們馬上就要用這雙可愛的小獸一般的足,去丈量大唐帝國的八千裏地了。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逃出長安,而是流落到了北裏。沒有人能辨明她們的身份,隻有當那些突厥將領把她們的衣裳撕開以後,才能看到她們的雪臂上刻著一方鮮紅的印章——“風月常新”——證明她們是被玄宗皇帝寵幸過的宮人。
接著他便聽到了馬蹄急促的,鼓點一般的怒號。那是大理寺卿張均與他的兄弟張垍,他們縱馬跳進了大門,亂發在狂風中飛舞,他們的聲音也在風中顫抖,他們喊著:“房大人!房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那胡羯就要進城了!”父親縱身上馬,回身一鞭,就要離開深深的宅院。可是父親的馬韁被大哥抓住了。大哥的臉與他的眼睛一樣灰白,他輕輕地問道:“父親大人,你真的要走麽?要拋妻棄子,什麽都不管了麽?”
盛怒中的父親給了大哥一鞭子,血從頭上涔涔地流了下來。他聽到父親大聲說道:“孽子!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我焉能為了你們,忘了世上的大忠大義!你且讓開,等我陪著皇上從蜀地殺回來,除了逆賊,再說家中之事不遲!”說著便縱馬飛出了庭院。他聽到那馬蹄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如流星最後一刻寂靜的尾翼。大哥雙唇緊閉,左手虎口狠狠地掐著他的胳膊。他想哭,一抬眼,卻發現大哥沒有瞳仁的雙眼像那晚的夜空一般,布滿了陰霾。
但是不久之後,當那些突厥人打進長安以後,他也踏上了逆旅。清油布蒙著的騾車,走在秦嶺陰森森的驛道上。他的耳朵接受到了那麽多豐富的聲響!那些狂亂的馬蹄,那些嬌媚的哀求,那些野鳥不祥的低鳴,那些老虎驚天的呼嘯,還有大哥房乘輕言漫語地哄他入睡,還有二哥宗偃在他身邊的嬉戲,還有車軲轆滾在戈壁上撲撲的悶響,還有雪花碰撞發出的極輕微的叮咚之聲。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這一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其實充滿了奇妙的樂趣。以至於當他到了靈武,與父親見麵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長大到足夠用一雙早熟的雙耳,來傾聽這個憂鬱而罪惡的世界。
那一年,房孺複兩歲。
他很快就被大家譽為神童了。父親房綰對這個六十歲上才得的兒子充滿得意之情。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剛鷙暴烈,與這個孱弱的文人家族形成強烈的對比。沒有人知道這性格是從哪兒繼承來的,可是他卻能聽到父親對門客談論:“清河房家總算出了個能幹的人了!此子能文能武,將來成就或不可限量也!”父親喜賓客,好清談,打仗卻是外行,肅宗皇帝給他兵去打安祿山,他卻兩次都孤身跑了回來,也許正因如此,父親才格外看重他的桀驁不馴。他從幼年最初的記憶開始,便覺身體裏似乎隱藏著兩種強大的力量:一種溫文爾雅,一種野性嗜血,一種想要恭順,一種想要破壞。這兩種力量一天到晚爭鬥著,使他幼小的額頭長期疲憊不堪,隻有一樣東西能使他安靜下來,那就是音樂,和諧而悅耳的聲響,董亭蘭的琴聲。
董亭蘭可以在任何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奏響那叫做忽雷駁的古琴。卵色春分天,琉璃夜色水,他聽到霜降的聲音與寒鴉的悲啼,他從琴聲中找到了幼年的回憶:首先是馬蹄與烈火的嘶鳴,接著是突厥人巨大的箭矢發出的咻咻之聲,這喚醒了他的恐懼,可是隨後,涼滑的琴聲卻如大哥的絲袍一般 ,將他裹在了懷中。董亭蘭的琴從來都是冷的,可是那一種冰寒卻叫他身上兩種野獸都蟄伏了。他會將頭倚在父親的膝頭,閉上眼睛,用內心的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那膠結於夜色,或春風中的透明的音符:不能太重,因為它們如最細幼的瓷器,一觸即碎。
他隨董亭蘭學琴,也學吹笛。學了沒幾年,董亭蘭卻在一天忽然消失了。家裏人都說,此人琴彈得好,人卻甚是猥瑣,仗著清河公的勢力收了不少賄賂。收錢倒是小事,隻是卻連累了父親。上元元年的時候,父親接連被貶,先是在晉州做刺史,接著又被貶到漢州。父親宦情不得意,唯一的收獲,卻是在漢州,半靠權勢半靠財富,給大哥娶了一房正妻。新嫂子喚做盧氏,過門的時候,大哥摸摸索索地牽著她的手,他聽到盧氏發出了很大一聲抽泣。
這是父親為這個清貴卻正在走向衰敗的家做的最後一點貢獻,因為不久之後,他便死在了閬州一家無名的僧舍裏。他一生中總有一半時間,花在了走馬上任的旅途之上,這一次他終於徹底停住了腳步。是杜少陵將父親的遺骨運回來的。這個穿著補丁衣服,拈著雪白胡須,不要命的吃牛肉,住在破爛草堂裏的肮髒老漢!父親的骨灰安放在一具涼薄的瓷盒裏,上麵布著流水紋。他覺得那些紋路就好比琴弦一樣,在緩緩歌唱著盒內父親的一生。
那一年,房孺複八歲。在還未跨入少年之際,他已經失去了生命中兩樣很重要的人事:給他以安靜的琴聲,與給他以讚美的父親。誠然他懂得琴韻,也有不少叔伯兄弟,可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他曾經有過的短暫的快樂時光,並且這快樂在與現實的映照之下,使他越發感覺無所適從起來。
他就這樣成長著,到了二十歲,便長成了一個風貌明秀的少年。他的詩做得不算太壞——“來自三湘到五溪,青楓無樹不猿啼”,為他贏來不少風流。可是大家都看不出隱藏在那白皙文雅外表之下真正的房孺複,那個陰鬱的,低沉的,狂疏傲慢,任情縱欲的房孺複。 他如當時所有的貴胄子弟一樣,娶了一房正妻,納了內院有姿色的婢女,接著便開始了漫長的仕途之路。他的文名與家世很快使他做上了杭州刺史。可是好景不長,二哥宗偃卻得罪了剛繼位的德宗皇帝,被貶嶺南,很快便死在了崇山峻嶺之間。他心中恨極二哥連累他,宗偃的靈柩過揚州之時,他連看都不曾去看一眼。這件事很快引起了時議,嫉恨他的人借機排擠,將他趕到了連州做司馬。從文采風流的杭州到荒蠻幽寂的連州, 這是對他極大的侮辱——他是一向有倜儻之誌的——可是他沒有辦法對抗那一紙詔書,隻好收拾起行囊,雇了幾條官船,由揚子江順流飄了下去。
他是在一個能聽到夜鳥不懷好意的鳴叫的夜晚遇見那個少女的——事實上,那隻鳥跟了他一路,從杭州到浮梁,再南下鄱陽湖,在每一個漆黑的夜晚它隻懂得唱兩個音符:變徵,和變宮,像刺耳卻淒涼的譏誚。那時他的夫人鄭氏剛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產蓐幾日便隨他出發,這兩個弱小的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哭泣:從早到晚,從東到西,眼淚和著燕脂撒入揚子江,成了江豚的美食,這讓房孺複經常處在狂躁的邊緣。孺複的保姆是個老得像鸚鵡一般的老女人,她說,這都是那隻可惡的鳥鬧的——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麽鳥,而是夜行遊女。有婦人失了孩子,悲痛而亡的,就都會變成夜行遊女。白天,她們在大唐帝國的八千裏河山上透明地飛翔,尋找可吞噬的孩子,到了晚上,她們會飛回終南山,披上她們的羽衣,將那些被看中的孩子帶走:她們先把孩子抱在懷裏,再一點一點地吃進肚子去,今天吃胳膊,明天吃耳朵,後天吃腳趾——因為她們覺得,隻有母腹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保姆說,這是最厲害的一種鳥祟,沒有人能真正地降服她們,哪怕是一行和尚,或者羅公遠,就算是東方朔來了都沒有用。但是有的時候,鄉間的人們的確是有一些秘術的。保姆說,她可以告訴孺哥兒,唯一的條件是,請孺哥兒在她死去的時候,給她做一件五彩的壽衣,她想穿著它,去娛樂在暗河裏等了自己許久的雙親。還沒等孺複答應,她卻又急急忙忙地湊近他,仿佛害怕他拒絕似的。從她幹癟的嘴裏散發出朽爛的棺材板的味道。她說,其實這個方法很簡單,既然夜行遊女對日光無能為力,那麽隻要在保保兒和鄭氏的船艙裏掛上一麵鏡子,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她說,夫人有一麵好鏡子,是陪嫁過來的,她偷偷翻過夫人的體己,那可真是一件寶貝,漆背,銀鏤,青銅鏡麵,可惜現在叫水汽蒙住了。她說,孺哥兒去找個磨鏡人來磨磨罷!一準有用。說著她衝房孺複睒了睒眼,“磨鏡”,她又重複了一遍,接著便嘎嘎嘎地尖聲笑了起來。
“磨鏡”,房孺複也跟著重複了一遍,可是他沒有笑,而是站起了身,走到艙外。當天,便有一個缺了左耳的磨鏡老漢,領著自己裹著黑紗,戴著黑冪的孫女,登上了他們的船。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在鄱陽湖轉著。這是一個叫房孺複感到親切而又情怯的地方,每當他想到父親也曾在這裏,領略同樣的水汽氤氳,發出同樣的低吟淺唱之時,他便覺得那迎麵的湖風如父靈,叫他起了拳拳戀戀之心。“父親”——他會在清晨低喚這給了他生命的人,而小船駛在迷茫的水麵上,像一個找不到歸路的句號;“父親”——到了夜晚,月色滿湖,星垂萬野,岸邊的蘆葦發出銀山一般的光芒。但是在所有這些風景之中,隻有一樣是父親不曾經曆過的,便是那隻煞風景的鳥兒,現在她領來了自己的同夥,整晚歌唱著那個可怕的和弦。房孺複坐在船頭,對著雲物之外的一塊畸玉,他覺得自己一定要被這聲響壓死了,於是他朝著那群鳥惡狠狠地扔出手中的酒杯,他一定是醉了,因為那隻杯子既沒有掉下來,也沒有將那些該死的鳥砸死,無法可想,他隻得指天大罵起來。正在這時,臨船傳來一聲嬌媚的輕笑,他一低頭,就這樣遇見了那個叫蜜陀僧的少女。
他還記得那晚的每一個細節——因為一個人在醉中,總是格外清醒的——少女半挽著青布幃簾,露出一張蒼白的蓮瓣臉兒。她有一雙長長的,長長的眼睛,好像要漫出臉框一般的長,可是真美!又大又黑,目光閃爍,右眼角用青藍色勾著一朵細小的蓮花,像是特別的稚弱,又似乎特別的豔冶。房孺複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玩過?可是他從沒見過如此奇特的少女。他一定是盯著那女子,呆愣了許久,惹得那女子又是一笑。她對著孺複指了指倒扣在案幾上的鏡子,道:“公子,鏡子磨好了,快給夫人送過去罷!”
房孺複一定回答了什麽,可是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女子鬆開布簾,房孺複以為她一定要出來了,可是不,她躲在幽黑的船艙裏,像一顆埋在淤泥中的蓮實。出來送鏡子的是那老者,“喏,公子,”他說。那麵鏡子果然被磨得晶瑩雪亮,將藍溪一般的夜空一照,似乎月光也黯淡了幾分。房孺複茫然接過鏡子,不及發話,便聽見“咻”的一聲,抬頭一看,卻是那些遊女急飛了出去,有一根羽毛打著轉飄落下來,落在鏡子上,變成一片幼小青碧的槐葉。
從那以後,房孺複像中魘了一般對那女子著了迷。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麽是——什麽是一種近乎痛苦的歡樂,近乎童貞的肉欲,和近乎神聖的激情。他一天到晚都想著那少女,這思念使他如幼年時代一般,再次變得筋疲力盡。“蜜陀僧”,他會甜蜜而苦澀地念著這個名字,品嚐著這名字如同突厥人的箭矢刺入心髒一般的訝異,與狂喜;“蜜陀僧”,像風吹過聖善寺的鐵馬一般的短促和清脆。可是她的爺爺說,蜜陀僧是有病的,她比瓷器還要嬌弱,比蝙蝠還要怕光,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裏,她必須安靜地呆在黑暗中。隻有一種方法可以治好她的病,就是吞食眼珠,各種各樣的眼珠。蜜陀僧已經嚐過了大部分走獸與飛禽的眼珠,這使她可以偶爾在陰雲密布的夜晚散散步。現在,蜜陀僧正在吃遊魚的眼珠,這個時期特別的危險,因為水麵是會反光的。那一夜,她對著公子你,做出那樣大膽的舉動,實在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可是公子你不該再去招惹她,她必須吃完所有遊魚的眼珠,再……老者沒有說完,因為有什麽東西正在夜空下輕輕觸碰他們的船舷。房孺複低頭一看,原來是數條尺餘長的鯉魚。此刻老者突然身形暴起,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便將鯉魚操在手中,隻一扣,便將雙目扣了下來,不一會身邊就多了一小堆滾圓的魚珠。 他將珠子隔著船簾遞給蜜陀僧,房孺複在門外默默側耳,似乎聽到了它們在蜜陀僧可愛的唇齒間迸裂的聲音。
蜜陀僧,蜜陀僧,你這 黑暗中吞噬眼珠的,神聖而邪惡的處女。
船漸漸南下,離連州越來越近,而房孺複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蜜陀僧離開了。他每個白天都徘徊在少女的船艙外,每個夜晚都被自己瘋狂的想象搞得虛弱不堪。有時,他聽到她在睡夢中發出一聲呢喃,有時,她也願意隔著簾子同他說上幾句話,到了晚上,他偶爾能被允許將手伸進簾子,靜靜地觸碰她那長而涼的眼瞼。每天他都會問出同一個問題:“老丈,蜜陀僧的病何時能治好?”老者總是撚著胡須,似笑非笑地答道:“還早哩!等到了連州,我們還要繼續南下入海,等從海裏回來,這世上還有……”他將嘴湊到房孺複的耳邊,輕輕說道:“還有人……還有人的眼珠,是世界上最好的補藥。”
“人眼?”
“沒錯啊,沒錯啊!”老者在夜風中搖蕩著自己的身體,說道:“人乃天地之靈物,吃一雙人眼,抵百顆魚目。隻可惜,隻可惜我搞不到人眼,沒有人願意給我他們的眼睛。”他轉過頭,將一雙小眼緊緊盯著房孺複,悄聲問道:“大官人,你可搞得到人眼珠子?”
房孺複搖了搖頭,老丈卻輕輕地笑了:“大官人又何必不承認呢?我丁碧霄心裏清楚得很,你是搞得到眼珠的……”他將下巴朝房孺複住的官船抬了一抬,低聲道:“你家大娘子,聽說要不好了呢,大官人,蜜陀僧若是能吃一對人眼珠子,怕是夜間與你相見已無礙了——隻是要快,若是那已死的眼珠子,可就沒效了。”
蜜陀僧,蜜陀僧,你這吞噬眼珠的,如幻夢一般隱秘而貞潔的處女! 像野桃花的豐肌弱骨,就連你的名字,都帶著來自異鄉的野性與端莊。
在船到連州的最後一晚,房孺複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揭開鄭氏的紗簾,這個蒼黃臉色的女人吐著帶有死亡臭氣的呼吸,靜靜地躺在那裏。青銅鏡雖然嚇走了遊鳥,可是不久之後,他那羸弱的孩子還是被她們帶走了,盛在一具匣子裏,順水漂著,兩隻遊鳥一頭一尾地站在小棺上,旁人會以為那是什麽珍寶。從此以後,鄭氏似乎鐵了心也要成為她們中的一員。房孺複不無厭惡地想著:可是她怎麽還在苟延殘喘呢?——可是幸好你還在苟延殘喘——隨後他取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像剔荔枝肉一般將鄭氏的一雙眼珠子剝了下來,那懸在帳中的青銅鏡子反照出他手上的兩朵眼珠,在黑暗中它們像鮮紅的楓脂中包著的兩汪水,又寒冷,又沸騰。他將眼珠子放入懷中,隨後抱起鄭氏,一腳踹開艙門,將她遠遠地拋了出去。
三.蓮生
從天邊傳來的潮汐之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它們如蚌殼一樣裹著我,徜徉出單調而神秘的節奏。我張開眼,卻見天地一片幽闃遼敻,恰是鴻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間,卻聽到一陣剪刀似的哭聲,隨後身體便像紙鷂一般淩空飛起,那一種失速叫我惶恐之極,我張嘴欲喊,卻覺得自己被人搖晃起來,渾身的骨頭也開始嘁哩喀喳亂響。我呻吟了一聲,抬起左手,想要推開那個人,手腕卻被另一雙纖細的手抓住了,那是招娣,連同她抽鼻子的聲音:“海蓮,你怎麽這麽傻啊!你就算再不高興也犯不著輕生啊!大不了我和你結婚就是了,反正我總不會拋棄你的,你要是出個三長兩短,我……”
招娣還要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我卻感到頭痛欲裂,陽光和她的聲音像一把把利劍,刺得瞳仁與耳膜生痛,於是我隻好換了一隻手捂住眼睛,斷斷續續地說道:“招娣,我沒事……求你了,別搖我了,我不是自殺,是……是不小心摔進去的。”
招娣一聽我開始說話,止不住又哭又笑起來:“你這個笨蛋,你要嚇死我嗎?我還以為你想不開了呢!”
我呻吟道:“我這麽一把年紀若……若是還想自殺,那可真不像話了。放心吧!好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招娣,咱們在哪兒?”
招娣道:“在醫院啊,我和那位辛先生看你跳井,嚇得不得了,趕忙七手八腳將你救上來,又打了 120 ……你也算是拉風一回,多少人圍觀你這睡美人哦!”
我忍不住吞聲一笑:“睡美人還是落水狗?哈……哈!”隻是身體虛弱,頭發透濕,笑得委實更像落水狗一些。一笑之下,牽動太陽穴,卻感覺又一陣天旋地轉,我隻好抓住招娣說:“招娣,我看……我多半是中……中暑了,你替我刮刮痧吧。”
招娣罵道:“就你這樣還經得住刮痧?還是先喝點粥是正經!”說著便往我嘴裏灌了幾口熬好的稀飯,又呆了一會,見我精神好點,才找來風油精和瓷勺,一勺下去,就聽她倒吸一口涼氣,說:“你看來中暑中得確實不輕,這都快成青龍白虎了。”
我不禁一笑:“盡胡說八道!”那風油精的味道往鼻子裏一衝,再加上渾身血脈漸漸暢通,便覺靈台清明起來。此時回想落井前的一幕,越發覺得不對頭,便扭頭問招娣:“招娣,我怎麽感覺當時誰在背後推了我一下……難道是那辛先生要……要謀財害命?”想想自己實在不具備謀財害命的條件,說到後來,未免底氣有些不足起來。
果然招娣“嘁”了一聲:“你可真糊塗了。我在你旁邊看得真真兒的,你就忽然眼睛發直,秤砣一樣栽了下去,拉都拉不住,這孩子!”說著把臉湊到我耳邊,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道:“別多想了,好好休息一下,等光榮出院了我就帶你回家,好嗎?”
“別,別!”我趕緊拒絕:“回去幹嘛呀!多無聊,你也曉得我挺結實的,休息幾天肯定沒事,咱別為了這個掃興——我出來一趟不容易!”
招娣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搖頭歎道:“嚇,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罷了,我不和你爭,到時候看你恢複得怎麽樣再做決定罷。”
喝了粥,刮完痧,酣暢一眠,隔天我便出了院,隨後幾天安靜躺在賓館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倒是養了個紅光滿麵。招娣見我越來越生龍活虎,也就不再提回家之事。過得幾天,我們便退了房,繼續東行歙宿縣。這個時節的歙宿雖然沒有油菜花,好在那些古屋被熱氣一熏,越發幽奇了。招娣是學建築的,我一邊轉悠一邊聽她慢慢給我講解,倒也興味十足。隻是病後不知為何,經常頭痛眼痛,幾欲成了曹賊——因而頗有自憐自傷之感,稍不如意便唧唧歪歪,算是旅途中的小瑕疵。我們在歙宿玩了幾天,便南下樂平,經萬年到了歸溪,準備一遊龍虎山。
龍虎山在歸溪不遠處,旁邊有一座上清古鎮,我們到達時已近傍晚。那鎮子遠看很有些古意盎然,進去才覺粗糙忸怩,且民居、古廟、店鋪與大大小小的旅館交雜在一起,頗有不倫不類之感。我們有心回鷹潭,奈何身體倦乏,隻得隨便找了個幹淨旅社,先安頓下來再說。一來二去之間,那天便漸漸地暗了。稍微梳洗之後,我們又趿著拖鞋重新出了門,在街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逛著。旅館不遠處是天師府,附近卻有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從堂屋裏拉出的電燈,照著花圈奴馬明器青錢,以及石板路上燃過的爆竹,稚子臉上的油汗,道觀的香煙,倒是將夜色中的小鎮暈染出一種生動來。唯一美中不足的,還是那鋪天蓋地的炎熱——活像一條熱情的狗舌頭,叫人無處可逃。我的太陽穴和眼睛又開始抽痛起來。
逛了一會,便覺有些倦餓,於是找了一家河邊的吊腳樓吃夜飯,還未坐穩,老板又招呼我們去廚房看菜。那廚房裏腥味極大,倒熏得我越發頭痛了。贛菜在國內並不出名,招娣又是北方人,所以對原材料頗感好奇。我不欲掃她的興,便強忍著不適,為她一一解釋,這是上清豆腐,那叫簪魚——因為骨骼疏大,過去可以用來綰頭發的;這些香菇一看就老了,那個黃黃的醃菜漿,想必是蒸雞蛋羹用的,弄得招娣狐疑看著我,奇道:“平常也不見你下廚房,怎麽這會兒倒像百科全書了?”
我手按太陽穴,強笑道:“君子身遠庖廚而樂識其法,可乎,招娣?”
當下我們點定了一個餘江茄幹,一個三清豆腐,一個簪魚煲,與一個空心菜,又要了四特酒,便走回二樓,在臨著瀘溪河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我頭上重新抹了些風油精,感覺好受了點,便安心享用起晚餐來。那三清豆腐極是鮮嫩,簪魚湯汁雪白肥美,我們埋頭苦吃了好一會兒,才放慢速度,幹了一杯酒,相視而笑。我便多夾了一條簪魚在碗裏,說道:“我對贛地了解不多,龍虎山讀中學的時候卻來玩過。記得那次認識了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說是認識,其實連話也沒說過的——我很是暗戀了他幾天……那也是我第一次吃贛菜,吃簪魚,總不能忘。現在年紀大了,各地的美味也嚐過不少,覺得湘鄂贛三省,雖然同屬楚地,飲食習慣大同,細微處卻值得玩味。湘菜稍嫌激進,鄂菜略偏豐潤,贛菜卻更顯俗常——油渣炒了辣椒,值三大碗飯。”
招娣停下筷子,望著我嘻嘻一笑:“你記憶深刻,怕不是因為贛菜,而是少艾情懷吧!”
我不理她,將那魚從頭到尾啃了個幹幹淨淨:“第一次吃簪魚,暗戀對象在身旁,我不好意思多吃,隻夾了一條最小的,今天我可要放開肚子了,”說著從鍋裏撈出最後一條簪魚,繼續搖頭晃腦道:“龍虎山山清水秀,我到現在還記得,而且還有懸棺,明天我們順水漂過去,又涼快又好玩,你可要好好看看,然後我們再南下贛州,北上井岡,再……咦,你怎麽不吃了?”
招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麵前擺著的整整齊齊的魚骨,半晌才道:“海蓮,你向來不吃魚頭,怎麽今天連眼睛都吃了個幹幹淨淨?”
我一怔,才反應過來自己正津津有味地吮著魚頭,一驚之下,趕忙將魚吐回碗裏。那簪魚頭崎嶇多骨,本是無法入口的,卻不知自己發了什麽神經。唇齒間尤覺兩顆珠子在滾動,呆呆一咬,便聽得很細微的啪嗒一聲,隨後一種無法言喻的甘美汁液便隨著舌頭滑進了喉嚨。
我打了一個哈哈,道:“這個……‘吃哪補哪’,這句話果然有道理。你看現在頭 眼都不痛了。”
招娣莞爾一笑:“早和你說過魚頭好吃,多吃聰明,你偏不信,非得自己吃了虧才轉過這道彎——你就和這魚頭一樣,死硬派!”
我們邊喝邊聊,大覺暢快,將近十點才回到旅館。我喝到半醉,睡得極好,連當晚喪事之家做齋醮之聲都沒吵醒我,隔天便起了個絕早,趕到竹筏碼頭,準備一遊龍虎山。龍虎山為丹霞地貌,平地中突拱出朵朵峰崖,雖不及桂林之瑰奇,倒也別有一番風韻。唯一有些敗興的是天氣——不知從哪兒飄來了烏雲,將天空層層捂住,顯得越發悶熱起來。所以等我們一上船,那沁涼的江風一吹,秀窈的綠水青山便撲麵而來,真叫人心中得意,隻恨無酒佐景而已。偶爾竹筏也會靠岸,我們便上島去看廟宇寺觀——龍虎山是《水滸》裏備了名的,隻可惜過去許多精致,現在獨剩一個正一觀,放走了一百單八條魔君的石碑,卻是再也找不到了。
繼續順流而下,就是龍虎山的“十不得”景了。山成物形,如雲錦、石鼓、仙桃、劍石,及到了仙女峰,船娘便做出一個別具風味的笑容,催促我們道:“兩位小姐上岸看看去吧!”那岸上原有做好了的棧道,一路迤邐而上,卻是一具天然女陰石。我和招娣頗覺無趣,便早早下來,船娘一見我們,忍不住驚奇道:“咦,你們這麽快?”
招娣打了一個哈欠:“無聊得很!大姐下次這種景不要叫我了,連到此一遊照都不好拍的,有什麽勁?你隻將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說多給我們講講就好了,還有,倘若有什麽地方野趣多遊客少的,也可以停下來,讓我們上去玩一玩。”
那船娘便笑眯眯地說:“嘎兩位小姐大城市裏來的,有什麽沒聽過!那裏還相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撒!”
招娣搖搖頭道:“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喜歡不喜歡聽是另一回事,大姐你一副好口才,就別謙虛了!”
船娘聽了此話,肚子裏的故事便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什麽孫大聖的桃王母娘娘的梳,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神話,聽得多了,就覺有些瞌睡,我覷了個空兒,笑著打斷船娘說:“大姐,你講的那些不好玩——岸上標識牌上都有哩,我還不如自己去讀。要不然你給我們講講你們村裏的家長裏短吧,我們最愛聽八卦了!”
船娘便笑著說:“要是去年碰到你們,那還真沒什麽好說的,無非熊建設家老婆被拉了去結紮,應彩妹家崽俚考上了大學,不過最近我們這裏倒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可以給你們講講撒——”說著便指著船前一座形似蓮花的山峰道:“那個叫蓮花峰……”接著又是一個傳奇故事,不再贅述。說完以後,又道:“這蓮花峰,你們也曉得是個石峰,沒什麽東西,因此我們都不愛去。前幾個月,萬家村的萬世福上去找香菇,卻發現裏麵長出好多荷花——你們說,那石蓮花上生出活蓮花,可不奇怪麽!”
招娣笑道:“是不是你們那萬世福帶了銀耳蓮子湯去,不小心撒了,你們這裏又濕,長出蓮花不稀奇,哈哈!”
船娘卻搖頭道:“小姐說笑了。我們生在這裏的人,卻覺得心裏有些害怕的!萬世福發現蓮花以後,幾多人都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喲!什麽看家狗整夜亂叫啊,夜裏撞了不幹淨的東西啊……哎呀,多了去了!現在我們看到這蓮花峰都繞著走哩!”說著擺出一副端容,搖著櫓作勢便要繼續往前劃去。
我和招娣對視一眼,心中都是同一個主意,我便走上去,從兜裏掏出五十塊錢塞到船娘口袋裏,道:“大姐,我們正想去那蓮花峰玩,麻煩你帶我們過去,好不好?”
那船娘估計張好了口袋等我們鑽進去,如今銀錢到手,如何不喜?又不好表露出來,隻是皺著眉頭躊躇道:“男仔子想上去,我肯定不攔的,隻是你們兩個女仔子上去,我卻有點擔心……”正說著,船已駛近蓮花峰,卻見那峰底還停著幾艘快艇,裏麵坐著數名滿臉皺紋,精瘦精瘦的中年男子。船娘一眼瞥見,便鬆了口氣,笑道:“看來上麵已經有人了,這樣我也能放心——你們好好玩,隻是別玩得太晚,我看這天色,怕是快要下雨了。”說話之間已靠近山腳的淺灘,我和招娣答應了一聲,便選了一塊平地,跳了上去。
那蓮花峰確實難爬,我和招娣走走停停,好容易才爬到半山腰。 正埋頭朝前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叫住了我們:“喂!你們哪個單位的?有介紹信嗎?”
我和招娣吃了一驚,一起抬起頭,卻見一個年輕小夥子攔在我們麵前,國字臉,黑紫皮膚,唇上一抹軟須,竭力作出老成的樣子。招娣淘氣,便繃緊了臉,冷道:“你誰啊?你的證件呢?”
那小夥子大約沒怎麽與年長而漂亮的女性說過話,此刻聽招娣一通搶白,便漲紅了雙頰,見他一窘至此,我隻好笑著打了個圓場:“我們是隨便上來玩玩的,怎麽了?難道裏麵出了什麽事情,不讓進嗎?”
小夥子鬆了一口氣,訕訕一笑,接口道:“也不是不讓進,隻是最近有人報告說這裏發現了新的岩棺——你們大概不曉得,懸棺多數集中在仙水岩一帶,這裏從來沒有發現過墓葬。我們考古研究所聽說了這件事,領導很重視,就派了我們過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新發現。”
招娣和我都是飽讀靈異小說的有識之士,現在聽說發現了文物,豈有不湊趣的道理?招娣馬上拋開了橫眉冷對,撿起了風情萬種,紅唇一張,舌燦蓮花,把小夥子哄得不分東南西北,原本是要勸我們下山的,現在倒領著我們,向蓮花峰深處走去。他大約剛畢業,聊著聊著就露出小孩心性,腳上跟裝了彈簧似的,蹦蹦跳跳,極是可愛。走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問了他一句: “對了,你們挖出了什麽好玩的東西嗎?”
小夥子搖搖頭道:“還在清土,但是看起來不像重要的墓葬,而且年代也沒有那邊的岩棺久遠。隻是——可能你們也聽說了,大家都覺得這棺材有點駭人呢。”
正說著,便隱隱看到前麵三三兩兩帶著棒球帽的人群,隨後一個大嗓門響了起來:“讓開!讓開!要上來了!”我心裏著急,便往前緊趕幾步,正好撞見一具棺木被起了上來。
那棺木看起來隻有四尺多一點,已不見原來的漆色,破破爛爛,勉強維持著長方形狀,此刻正被人掃去淤泥,搖搖晃晃地起出地麵。古墓附近果然像那船娘說的,長著好幾十朵青裾白衫的旱蓮,頗顯怪異。那靈柩大約原先也深陷荷叢中,此時蓋上還頂著一株極豐茂的白蓮,隨著人們的動作,左右擺動。突然之間,柩板撐不住了,便“嘩啦”一聲四散開來,卻見裏麵一具骷髏,已然石化,那一捧旱蓮的藕根卻從骷髏頭的眼睛裏長了出來,看起來又是美麗,又是妖異。我嚇得忍不住低呼一聲,躲到了招娣的背後。
四.豬視
蜜陀僧終於露出了她美麗的容顏。
連州的八月初一,氣候仍像暮春一般溫潤。那個暄妍的夜晚,夕霞隻剩天邊最後一道殘紅。枝上鷓鴣,池中魚豆,房孺複靜靜等在門外,聞著滿城桂子的甜香浸透天地。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帶著同樣甜腐與醇熟的氣息,那是用太長的等待與想象釀成的酒味。房內傳來侍婢的輕聲細語,他禁不住側過頭,竭力分辨蜜陀僧的聲音,可是沒有,她一聲不出——她或者正低著頭,柔順地等待著那兩個少年女子為她的頭發抹好沒藥,足上灑滿香膏,隨後如景教經變畫裏的娑殫女一樣,以甜馥的姿態,等待他的到來。
夜漸漸深了,兩個侍婢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她們曾是房孺複的寵妾,一個叫水精,一個叫春條,以往她們愛梳精巧的發辮,光彩照人,可是今天她們隻短髻薄妝,顯得沒精打采的,就連眉梢鼻側的花子,都失去了昨日的鮮妍。她們遠遠對房孺複投來哀怨的一瞥,卻隻能在螽斯的秋鳴聲中緩步離開了新房。
房孺複定了定神,舉步走向等待著他的青廬。有幾朵積雲從西邊上來了,慢慢卷過天空,遮住滿天星鬥。房間裏黑漆漆的,可是等他逐漸適應了黑暗,便覺一股微光從窗欞中透了進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原本並不在人間,而在天堂,那滿城的桂花便是一叢一叢的群星,而灰白的雲層,不過是一汪湖水,折射出流螢一般的星光。他走到蜜陀僧身邊,探出雙手,小心地觸碰著這個細長而潔白的女子,她恰如一具剛出土的陶器,滑膩之極,其上沁出肌骨的鮮潤。他的手最後停留在一雙紅唇之上,透過帳頂懸著的古鏡,他看到蜜陀僧輕輕地笑了,張開嘴,用頻婆果一樣的雙齒,咬住了他的指尖。
現在房孺複終於得到了蜜陀僧,可是另一個無解的難題也同時出現了,那就是更深的迷戀。她比先時魏征釀的翠濤醁還要叫人欲罷不能,卻隻能在無星月的夜晚暢飲,白天她靈巧地躲進黑幕,像重新沉回水底的魚。她越是疏遠,房孺複就越感覺心癢難撓,他每時每刻都希望見到她,見到她豐麗灑脫的身體,以及那雙長眸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芒。為了打發沒有蜜陀僧的時光,他找過其他女人,卻驚奇地發現她們個個蠢笨不堪;他也試過琴詩唱和,縱情酣飲,可是這些也無法填補那二十幾個夜晚的空虛。於是他便持續地消瘦了下去,不是因為縱欲,倒是因為癡情,那雙眼睛日夜閃爍著烽火一般的饑光。同時他也變得更加暴戾了,仆役稍有小錯,便被隨意鞭笞,隻有一個人是他仍維持著最後的禮貌的,那就是他的老保姆,但是就連她也日益失去了他的歡心,因為這個老女人對蜜陀僧總帶著無法掩飾的憎恨——誠然她憎恨房孺複所有的女人——在夜晚;可是在白天,她仍然是後院不二的主管;蜜陀僧卻不一樣,蜜陀僧讓她覺得失控了,何況她除了憎恨以外,對這個剛侵入她領地的女人,還帶著說不出的忌憚,與恐慌。
歸雙鯉——這是這個養育了房家好幾代男嬰的老仆的名字——現在養成了一個新習慣,就是會在任何出其不意的時候,出現在房孺複身邊,手裏拿著殷桃餅,弓著身子,窸窸窣窣,像一隻老鼠。她會拉著房孺複的袖子,叫他彎下腰來,對著他的耳朵低語。孺哥兒,她說,你真是瘋了,這個女人你不應該碰,她會毀了你的,你不應該碰她——鄭氏,水精,春條,福耳,金鈍,她們都是些綿羊,可是這個女人不老實,什麽都瞞不了我!孺哥兒,她神秘地說,小眼鬼鬼祟祟的,口氣吹動房孺複耳邊的碎發:我看了好久,終於明白過來了,她不是人,也不是尋常妖物,她……她是一頭豬,你看她的眼睛,又長、又細、又狡猾,孺哥兒,這是豬眼,豬視者淫,相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呢!她會把你榨幹的——你別碰她,你看看你現在的臉色,你那些年輕女人討厭得很,總是有求於你,但是我歸雙鯉不會害你,你聽你老媽媽的話——她自以為說得隱秘,可是這個聾得老天拔地的女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嗓門有多大。房孺複感到厭惡至極,因為那些糞除的、研墨的、奉琴的上菜的婢女,雖然低眉斂目,可是她們早就豎起了耳朵,將她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並且房孺複也知道,不出一個時辰,她們就會將這些話傳遍整座宅子。他耐下性子,冷冷地震了震袖子,將老保姆的手擋開,不發一言,可是歸雙鯉並不在意,因為所有的老人都是這樣被對待的,所以她隻是鍥而不舍地靠近孺複,舉起殷桃餅,作出傷心的樣子。就算孺哥兒不聽我的話,我這個老家夥也不會放棄的,我要天天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哥兒——但是哥兒至少要把這塊殷桃餅吃了。殷桃是個好東西,去邪避惡,哥兒,你快吃了吧,快吃了吧!
同樣的情景每隔三五天便會重演一次,房孺複感到狼狽不堪,心中的怒火卻與日俱增。真是給臉不要臉,他總是這麽冷冷地想著,每當他疲於麵對老保姆的夾纏不清之時,他往往隻有一個地方可躲,那就是丁碧霄住的後院。現在這個磨鏡老丈換上了青色長衣,戴紗巾,拄葛杖,倒顯得很有些風骨。而房孺複也漸漸發現,在無法與蜜陀僧交合的白天夜晚,與老丈相伴也極能消磨時間:首先他不會像蒼蠅一樣喋喋不休,更重要的是,他是蜜陀僧的親人,這讓房孺複心中產生了複雜的情感:孺慕與親近,與此同時,心中又往往升起嫉妒與戒備——因為他並不想同任何人分享蜜陀僧。然而不管怎麽說,丁碧霄還算識趣,他往往會突然消失好久,回來的時候,腰間的葫蘆裏多半裝滿了各種不同的珠子,房孺複喜歡看他耐心地將那些眼珠分類,這是海馬的眸子,像一滴凝在筆頭的墨點,那是水母的瞳仁,如一抹顫動的桃瓣;這是喂了朱砂的守宮,那是碧葉化成的蛺蝶,他甚至還捕到過蜃的眼珠,它們如一顆顆用愁思打成的死結。每次他分完眼珠,都會送到蜜陀僧房裏,親自喂給她吃,而蜜陀僧也會苦著臉,撅著嘴,從老丈手心裏叼起珠子,一顆一顆地吞進喉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滑了過去,到了轉年冬至的時候,矛盾終於爆發了。其實那天清晨還平靜得很,像以往一樣,歸雙鯉又開始了老調重彈——可是這也沒什麽稀奇的——她將殷桃埋在餃子裏,逼著房孺複吃下去。而當房孺複擺脫了保姆,緊閉雙唇,怒氣衝衝地走進丁碧霄的院子的時候,他發現丁碧霄正在解一個錦皮包袱,房孺複好奇地跟過去一看,隻見裏麵裝著兩顆巨大的夜明珠,“這是鯨眼,”丁碧霄解釋道。房孺複很難想象蜜陀僧該怎樣將這兩顆藥吃下去,也許她的肚子會像蛇一樣拱起一個大包。他饒有興致地繼續盯著丁碧霄的包裹,有幾樣東西從裏麵滾了出來,這次卻是數枚羊角竹筍。丁碧霄說,鄉野之人,不愛錦衣玉食,唯有故鄉舊物,叫人戀戀不忘,今晚他要請郎君吃清筍,飲……還未說完,便聽內院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
房孺複與老者對看一眼,臉色齊齊大變,不及多話,便急步奔向內院。走不了幾步,便聽得更清楚了,是老保姆嘵嘵的詛咒,與蜜陀僧尖細的哭喊。一個婢女跑了出來,跪在兩個男子麵前,驚慌失措地解釋著,原來是歸雙鯉不知什麽時候備好了桃枝與桃湯,隻等房孺複一走,便闖進蜜陀僧住的院落,她先用桃湯潑了新夫人一身,又跳上床,扯過夫人最喜愛的銅鏡,隻管對夫人照著,嘴裏罵罵咧咧,接著拿住桃枝將夫人打個不休,現在已經被人攔下了,正在伺候新夫人換衣哩。此刻相見不便,請大人與老先生先略等一等再進去罷。
房孺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怒到極處,反而笑了起來。真是胡鬧,他冷冷說道,隨即喚人將老婦人帶了出來,又低聲另下了幾道命令,便等在了庭院當中。
歸雙鯉被人拉了出來,現在她就在房孺複的身邊,正午的陽光撒在她淩亂的白發上,她蜷縮成一團,像一個長著老人臉的嬰孩。哥兒,我可是為了你好,她反複說著,那女人不是什麽好貨色,可是這些話都像灰塵一樣被撣落了,不留一絲痕跡。依次有婢女青衣回來複命,他們帶來了五彩的壽衣,和一具薄薄的樺木棺材,這兩樣東西讓歸雙鯉終於閉上了嘴巴,她被皺紋包裹住的小眼中,閃出了一絲惴惴不安的神色。
“看來你已經活膩了,”房孺複輕聲說道:“那便不要再讓你的父母多等待了罷!”
他走近老保姆,伸出保養得極好的,長長的指甲,將她的雙眼挖了出來。那雙眼睛像早就等不及了一樣,輕輕一碰,便歡呼著躍入他的掌心。老婦人先是愣了一愣,隨後便突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喚,她掙脫了他的手,在地上打起滾來。“豎子!豎子!”血糊住了她的嘴巴,可是並沒有糊住她的聲音:“你不聽我的話,終歸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可是房孺複對她的詛咒充耳不聞,他隻是命人捉住了歸雙鯉,給她穿上壽衣,將她活活釘入了棺材之中。
“她說父母在暗河等著她,我不便違了她的心願——罷了,罷了,讓她順水飄走好了。”
“妙極!妙極!”丁碧霄在房孺複身邊轉悠著,喜滋滋地搓著雙手:“——這種人瑞的眼睛可是修煉到家了,大補!大補啊!”隨後他從房孺複手中奪過眼珠,三步兩步搶進了門,在昏昧之中,房孺複瞥見他將仍是半裸的蜜陀僧摟進了懷裏,為她遮擋住暗啞的陽光。
從那天開始,所有仗著房孺複的寵愛,敢在他麵前賣弄的男女老少都閉緊了嘴巴。老仆人洞察世情的眼睛是極好的肥料,她如一株野桃,突然綻放出青年女子所有的心性,嬌憨,狡黠,嫉妒,放率。她消除了最後一絲疑惑,很快成了後院新的統治者。她說,所有的女孩子,一個月都隻能得到一豆燕脂,一錢妝粉,那麽所有的女子就隻能挺著清水臉兒四處晃悠;她還說,所有的女孩子,都不準露出一寸肌膚,那麽所有的女子就隻能用白帛將胸部緊緊束住。確實有人不服她的管教,水精與春條仗著自己美豔,不免多用了幾粒胭脂,蜜陀僧將這件事情記在了心裏,等房孺複與她一道過夜的時候,她便將兩個侍妾喚了過來,笑嘻嘻地為她們梳妝打扮。她先是取出一把小刀,將她們的眉像刻印一般一點一點挖去,又燒掉眼角的皮膚,再以青黛填眉,朱砂傅眼,到下一個新月初升之時,便命人將痂揭去,那些瘢痕,便成了永久貼在她們臉上的花鈿。
當然水精與春條並沒有活下來,她們曾經善睞的明眸,終於成了蜜陀僧的甜食,隨後她們被人用亂棒打死,埋在了院中的老梅之下。
可是所有這些殘酷的行為,在房孺複看來,不過淘氣二字而已。這個明秀白皙的少年從小見慣人命的輕賤,仆役死了,再買就是,有走脫的,捉回來便在額頭黥字,叫他們哪裏也去不了。他無父無母,無兄長無兒女,皇上遠在天邊,本人又任司馬,那麽家中人口與犬豕又有什麽區別?無非是蜜陀僧的目奴罷了。他應該感到滿意了,可是蜜陀僧那些消散的疑慮卻在他心裏生發出來,叫他日夜不安。他總也無法忘懷生殮歸雙鯉當日看到的祖孫二人的親密。他安慰自己說,兩人相依為命,行跡脫略也屬尋常,可是他無法對此僅僅付之一笑。在與蜜陀僧相見的夜晚,他被欲念燒得體無完膚,無暇顧忌其他,而在那些明媚的白日,疑心卻如階上青苔,一片連著一片,拱滿他的身心。此念一生,便再也無法斬去,家人躲閃的眼神與婢女之間的隻字片語,也成了供養這朵惡之花的肥料——因為歸雙鯉雖然死了,她那些讖言並沒有隨著她一道離開,它們如蛾子一般在房宅裏飛來飛去,“那賤人眼白極多,瞳仁與四圍都不搭靠,眼有四白,五夫守宅,哥兒難道你心甘情願戴綠帽麽?”——可是他不願深想,也不能細究,因為在這院落所有的活物當中,他乃是第一個害怕蜜陀僧威嚴的人,她一個嬌媚的眼神,便能叫他丟盔棄甲,甘願交出自己的權杖。
於是現在,雖然沒了老仆的聒噪,他卻也不敢再去丁碧霄的院子了,因他是情願沉醉,也不願知曉的。那麽轉了一個圈,他又隻好回到了原地:在那些孤寂的夜晚,他遠遠地逃了出去。他會端正地係好銀魚袋,穿上緋紅袍,再用一把銀鎖,小心翼翼地鎖上蜜陀僧的房門。出門向左,那是連州最繁華的地方,在那裏,他的各位同事也像他一樣,從四麵八方蟻聚過來。刺史、別駕、長史,這群披紅著綠的官員在悲田坊的旗亭匯合,隨後叫上幾個女子,開筵共醉。連州地僻,勾欄內多卑屑女,然而也不是找不到漂亮的官妓,隻是下手要快。房孺複卻是不在乎的,所有不是蜜陀僧的女子,在他眼裏又有什麽分別呢?可是那些女子卻總愛粘著他。她們頭戴紅蝙蝠,胸佩鴝鵒足爪,給他斟滿一杯杯鵲腦酒,企圖俘獲他的歡心——她們都失敗了,在他看來,她們都是可憎的,就連俯在他唇邊的口舌,都帶著宿酒的臭氣——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有她們,又讓他逃到什麽地方去呢?房孺複惡狠狠地灌下一杯酒,將身畔的女子拉向了自己的膝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像在接近一個終點,又或者是起點,像在接近一個真相,又或者不過是謊言。清明,穀雨,盂蘭盆,七夕,中秋,重陽節,房孺複用節日來數算自己的年月,而不久之後,便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如初春一般,而等夜色漸漸浸透之後,月亮便如一顆獨眼緩緩張開了,它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漆黑的塵世。這群顧影自憐的官員想起以往官中盛事,心中但覺悵惘,便有意在連州也擬一個小京城:他們架起了宮燈:攢星閣,白鷺轉花,銀燕金鳧——隻是此地工匠手藝粗糙,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他們還奏響了《月光分曲》,隻是曲調轉承之間,未免多了一些 嘲 咋,可惜的是他們不能像以往那般撒荔枝取樂,因為在連州,荔枝並不是一樣稀罕物件,於是他們便笑嘻嘻地撒起了銅錢,戲噱嘻鬧。
於這人聲鼎沸,笑語喧嘩的團圓之夜,房孺複是喝得大醉了,似乎有人扶他進了房間,又似乎一具溫暖的身體靠在了他的身邊,可是他醉得連小指頭都抬不起來了。他昏昏沉沉地躺著,隱約隻覺夜越來越靜,越來越深。到了後半夜,卻開始起風了,它們從西天卷來,撲打著窗戶紙,簌落落的一陣追著一陣,漸密漸急。房孺複被風聲吹開了雙眼,他隻來得及瞥見皎月最後一絲微光,隨後那顆銀白的眼珠,便翻滾著離開了世界。
像是被一個習慣盲目地驅使著一般,他沒有多想,便從床上爬了下來,打開門,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天黑了,蜜陀僧正等著我呢,他想著,於是眼前又出現了她的模樣,體態風流,媚姿驚人。他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一隻野貓遊魂一般竄過他的身畔,停在不遠處,回頭,用碧眼一雙,默默打量著他。那麽就連你也想與我一道分享蜜陀僧麽?他扯下腰間的魚袋,恨恨地朝野貓扔了過去。他走啊,走啊,慢慢地,堅決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像一個無知無畏的人走向未知的終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終於摸到了院側的角門,打開門,穿過被風吹折的竹柏,撥開蜘蛛編好的密網,跟著遊蛇留下的銀涎,蹣跚著朝蜜陀僧的房間走去。那尊長眼豐唇的菩薩喲!叫人日思夜想,神魂顛倒。可是他終於停住了腳步,茫然地站在院子當中。西風滿袖,他覺得自己有如一具曲頸的琵琶,被風撥索成了一首子夜悲歌。
蜜陀僧的房間反常地點起了一根蠟燭,兩個身影疊合在一起,窗戶上映出了他們最隱秘的動作,與最低沉的呢喃。
房孺複的淚,終於緩緩地流了下來。
五. 鏡淵
那棺材朽板哐啷一響,我和招娣都以為會發生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好叫我們多寫一部西遊水滸出來,可是過了好久,什麽都沒有發生。招娣頗覺失望,再加上雙臂被我掐得有點痛,便轉過頭來罵我道:“算是認清你了,有危險就躲我背後。膽小鬼!葉公好龍!”
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好從她身後探出頭,強辨道:“蛇,不是葉,招娣你讀白字。”
當下便被招娣痛扁了一頓。
此時那靈柩已被抬出淤泥,放在地上,有考古人員大約嫌白荷礙事,遂將它連著藕根揪了下來,丟在一旁,隨後就湊在一起,鏟子刷子齊齊上陣。招娣覺著好玩,便走上前與人搭訕,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這可苦了我,因為不善交際,隻得訥訥站在一邊,漸漸便覺有些無聊,於是我瞅了一個空兒,拉了拉招娣,說道:“哎,走吧?”
招娣正和人聊得熱火朝天,此時如何舍得離開?便一甩膀子,頭也不回地說:“海蓮,你先等等,馬上就得!”
奈何我鍥而不舍地央求:“走吧,別妨礙人家做事了——而且大姐也叫我們早點下山,萬一回去路上碰著下雨,不是小事!”
招娣終於回過了頭,瞪了我一眼,恨恨說道:“走吧走吧!你這人真沒勁!……”說著便拍拍手,站起身來。那領我們上山的小夥子聽見我們要走,臉上便露出不舍的神情。他想了一想,抓起地上的白蓮,遞到我手邊,憨憨笑道:“沒時間領你們下去,知道你們喜歡看盜墓小說,這朵白蓮權當我送你們的,算作今日的紀念吧!”
我心中大覺滲人,暗罵這孩子不通事理——又不是白金荷花,獻的什麽殷勤?可是情勢之下又不好推卻,隻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花看著輕盈,其實一入手才知道重得很,招娣一臉促狹地看著我,又對小夥子擠了擠眼睛,才與大家揮手作別。我們慢慢下山,甫一回船,便感到額頭一涼,果然雨開始稀稀落落地打了下來。
返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船娘心中不安,便加快了速度,等我們狼狽避入最近的渡口,雨已變得要淹沒天地一般。抬頭朝天空望去,但見烏雲滾滾,時而一條金須劃破長空,隨後便是一聲龍吟。黛山凝蒼煙,波翻濁浪湧,隱隱有雷霆之勢。我和招娣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孩子,何曾見過如此雄渾壯闊的景致,一時竟然看呆了。
這一場豪雨足下了半日方才漸漸收去,我和招娣也是直等到了傍晚,才找到車回上清鎮。雨後的天地顯得格外勻淨高爽,清飆拂身,竟微凝寒意,鎮旁的蘆溪河水暴漲, 似乎從上遊帶來許多青蛙,它們如一枚枚青蚨錢般疊在一起,發出陣陣囂鳴。我們走回旅館之時,發現那白事之家已將外麵的別墅金山收了進去,獨剩兩個紙偶侍女斜倚簷下,另有一匹紙馬大約不受人重視,此刻翻倒在台階上,半身在裏半身在外,一條腿已被汙水浸濕,耷拉下來,看上去仿佛折斷了一般。
那一日我和招娣都感到極累,便在附近叫了梨蒿臘肉和米飯,帶回房間吃。小夥子送的白蓮到底被招娣帶了回來,供在桌上。雨雖說是收了,卻沒收幹淨,我們吃完晚飯靠在床頭的時候,仍能聽到細雨刷過屋瓦的聲音。我心中感慨,便對招娣說:“‘小樓昨夜聽春雨’,千多年前的陸遊,大約也經曆過和我們同樣的夜晚。想想真是奇怪,自然能永恒,情感可固化,唯有人命最脆弱,莫過瞬息。招娣,我近來常想這個問題,你說輪回一道……”
招娣張嘴打了一個河馬哈欠:“吃多了,困!”說著便翻了個身,把燈啪一關,又口齒不清地說道:“文青、拉燈、睡覺。”
我挺著圓鼓鼓的肚皮,四肢百骸又懶又酸,此刻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夜極靜,就顯出白荷幽幽的香氣如有形質一般,一波一波地拍將過來,似要消人魂魄。我在床上折騰了許久,方才朦朧睡去,淺夢之中,但聽“呯”一聲巨響,嚇得我又張開了眼睛,卻原來窗戶不知何時被撞開了,傍晚看到的那匹紙馬躍了進來,站在我床邊,見我醒來,便抬頭嘶鳴一聲,隨後說道:“龍虎山乃道家福地,小姐有緣,這就隨我去夜遊一番吧!”
恍然之間,我也不覺奇怪,隻從床上坐起身,揶揄道:“你腿都折斷了,還怎麽帶我去遊?真真好笑!”
那馬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前腿,麵上便顯出懊惱的神情,想了一想,卻道:“這也不難,你用漿糊幫我粘好就是了。”
逆旅之中沒有膠水,我想了半天,到底記起晚上還剩了些飯粒,當下便將紙馬的腿收拾妥當。那馬兒將腿點點木地板,見我粘得結實,極是欣喜,身子便曲了下來,叫我趴伏其上,隨後一個拱身,就越出了窗戶。
此時更深人靜,小鎮上隻聽得馬蹄敲打青石板路的達達之聲,偶有一兩隻土狗被這聲音驚醒,便不情願地嘟噥兩句,在它們的夢囈中,我們穿過街巷,朝鎮外走去。路過那喪事人家之時,卻見堂屋依然敞著,昏黃的燈光傾斜在地,照著兩個女偶靈動的眼珠,似在凝眄而笑。見到我們,右邊的紙偶便打了一聲招呼:“豆盧璁,你回來啦!”
那馬兒“嗯”了一聲,卻不停步,隻問道:“荊門可開了?”
左邊的偶人便搖了搖頭,道:“還沒有,不過隻剩半刻鍾了,你們快點去吧!”
馬兒不再說話,載著我,繼續朝前走去。漸漸的,我們將小鎮拋在了身後。我回頭一望,發現就一會兒的功夫,鎮上的燈便像假寐的眼般閉上了,雲合月隱,隱約可見前途腐草裏幽寂的流螢,奇怪的是燈火愈暗,蛙鳴反而愈盛,如一部鼓吹一般,聽在耳中,曆曆分明,卻是一首道情歌:
“濁波揚揚兮凝曉霜,君無渡河兮君竟渡,
風號水激兮呼不聞,提衣看入兮中流去。
浪排青衣兮隨步沒,沉屍深入兮蛟螭窟,
蛟螭盡醉兮君血幹,推出黃沙兮泛君骨……”
詞調淒切,叫人不忍卒聽,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蘆溪河畔。
那蘆溪河因為漲水,此刻便如生著千百條觸角一樣,隻管懶懶撥弄著岸邊的圓石。豆盧璁在水邊站住了腳,正色告誡我道:“此河喚為無定河,看來雖然澄澈,其實下沉人膏骨血,一粘便別想脫身,最是險惡不過。你且坐好,抱緊我的脖子,我帶你過去。”說著便尋了個淺窄處,縱身一躍,跳過了河流。我安穩端坐在他身上,發上別著玩兒的幾朵米蘭卻掉進了河裏,但見河水隻舔了一下舌頭,轉眼之間,花兒便消失在它的闊口之中。
甫一過河,周遭景致為之一變,蛙鳴也突然消失了。那瀘溪河現在我右側,左方平鋪開的,卻是一片膠結的暗林,枝椏婆娑,幾欲赴地,其盡處陡然突起峻嶺山巒,森然環列。層雲不知何時散去,天空唯掛一輪圓月,發出清冷的光芒,照著懸崖上垂吊的千萬條藤掛,紋絲不動。那世界靜到了極處,惟因如此,叫人心中不禁凜然。豆盧璁踩著河畔的沙石與荒草,朝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到死寂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我抬眼望去,見好幾具兔骨從樹林裏奔了出來,奔到離我們幾丈遠處,卻畏葸地停住了腳步,湊作一堆,兔嘴翕張著,也不知在商量著什麽。
那馬兒便也停了下來,靜靜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裏麵一頭稍大的兔骨膽怯問道:“竇先生,是你麽竇先生?”
豆盧璁便點了點頭。
“那麽你背上的可是蜜陀僧——你將蜜陀僧帶來了麽?”
豆盧璁便“噴”了一聲,吐出一個鼻息,仿佛是同意,又仿佛是譏誚。那群兔子便不再多言,而是緩緩退回了暗林之中。退到一半,隻聽一聲悶響,我回頭看時,卻見兔骨散作了一團,過了好一會兒,那些白骨才遲緩地爬了起來,一雙雙無瞳的眼睛倒是一直目送著我們,在暗林下,它們的骨頭閃出一片磷光。
於這萬籟俱寂之中,時間是停止了。景色不變,蹄聲不變,我仿佛行在一卷長長的山水畫軸裏,不知何處是盡頭。舉目望去,卻見月亮不知何時枯了,枯得卻不規則,有碎屑不斷從凋謝處飄落下來,一離體,便化作青鹽一般的飛蟲,四散而去。
我正為這景色感到好奇,卻忽然感覺耳邊的發絲飄蕩起來,側目一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一群蝴蝶飛到了我身邊。她們像被螞蟻蛀空了一般,翅膀隻餘幾道黑色經絡,支撐著指骨也似的身體。領頭的蝴蝶見我發現了它們,便朝我喊道:“蜜陀僧,你來啦蜜陀僧,你來啦!”
我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含混“嗯”了一聲。那群蝴蝶見我答應,便左右轉動著小手指甲蓋般玲瓏的頭骨,似有不勝感慨之意。我見她們有趣,便忍不住伸出了手,碰了碰其中一隻頂小的蝴蝶,一觸之下,那蝴蝶卻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轉眼之間,化成一截汙髒的玉色衣袖。
馬兒沒有搭理我們的遊戲,隻顧埋頭朝前走著。那群蝴蝶跟了我們一陣,漸漸便落在了後麵。不知何時,月亮已轉了個身,此刻卻像是另半邊缺月掛在了天空。我心中實在好奇難忍,便問馬兒道:“竇先生,這月亮到底是怎麽回事?”
豆盧璁卻似渾不在意,隻抖了抖耳朵,說道:“這是南朝徐德言的銅鏡——破鏡重圓之事,你原也在場的,”說著便轉頭,用漆點墨珠般的眼睛看了看我,疑道:“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搖了搖頭,道:“什麽破鏡重圓,什麽蜜陀僧,還有,這是什麽地方,我統統不曉得。竇先生,你給我解釋解釋吧!”
豆盧璁咧開馬嘴,權作一笑,說道:“不敢當,我隻說個開頭,恐怕以下的你自己便能想起來——這個地方,喚作鏡淵,是丁碧霄造出的一個世界。”
“鏡淵?什麽意思?丁碧霄又是誰?”
豆盧璁便停下腳步,回頭仔細看了看我,過了半晌,才搖頭歎道:“看來你真是隔得久了,唉,隻怕……”話音未落,卻聽身右河水潑次次一聲響,原來又有兩條鯉魚從河底鑽了出來。它們如年畫中的剪紙,骨骼清秀,搖著兩道長須,淒聲吟道:“羈魂猶覺深溪冷,朽骨惟恨碧霄長……蜜陀僧,你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便見淚珠從它們空空的眼窩裏湧了出來。
“還有,”我指著鯉魚說道:“它們都像有求於我——‘救救我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豆盧璁沒有理會我的新問題,隻駝著我,一味朝前走著,過了好一會,才反問我道:“走了這麽久,你對鏡淵可有什麽印象?”
我想了想,說道:“我感覺這裏一片死寂,還有……景色也沒有變化,我們像是迷路了,又或者……好像一段重複的樂句一般。”
豆盧璁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就是鏡淵——你一定看過漣漪,漣漪泛起的水波是類似的,每一道漣漪折射出的世界,卻或多或少有些變形。所謂鏡淵,就是這樣一個嵌套的世界。每個世界都有一麵鏡子為月,它們反射出同一個映像,所不同的,隻在於其中的人物而已。”說到這裏便苦澀一笑:“其實一句話說來,便是‘物是人非’,這你總不會沒聽過罷!”
我點了點頭,心中默念著這四個字,想起年華流逝,而見證過我的歡樂與痛苦的那些滄海桑田卻能不動於物,竟覺有些癡了,便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哪怕草木還能年年榮枯,我們卻是走向不能回頭的終點,想起來叫人好生灰心。”
豆盧璁笑了一笑:“你太執著於今生——倘若想著還有輪回,可否叫你振作一點?”
我呆想了一會,心中雖然同意他的看法,卻仍覺愁煩不已。見我如此情狀,豆盧璁索性停下了腳步,他轉過頭,注視著我,搖頭歎道:“其實我明白你在想什麽——韶顏易頹,須臾槁木,歡如逝波之難洄,生如刀石之流火,你心中便害怕了,是也不是?然則你可曾想過,你比你見到的這些枯骨要幸運許多,他們被丁碧霄禁錮於不同的鏡淵之中,禁錮於永生——或者永亡,禁錮於同一種形質,禁錮於天地齊壽的噩夢,無法逃離,無法輪回,而隻有你,蜜陀僧,隻有你,或者有可能將這天地破去——打破這鏡淵,打破它!”
“可是我……可是我……”我訥訥說道:“我不認識丁碧霄,我……我也不是蜜陀僧啊!”
馬兒意味深長地笑了:“哦,你叫不叫蜜陀僧,他叫不叫丁碧霄,這並沒有關係。現在我們到了第一個鏡淵,第一道漣漪之處。去吧,你也許會碰到你想見的那個人。”
於是在這鏡淵的圓心,這塊石子入水的地方,我遇見了真正的蜜陀僧,她並沒有她的名字那般妖嬈,她像失真鏡子裏的人,頭有些扁,眼有些凸,臉有些平,她看起來有些像年輕時代的應海蓮,少了眉宇間的暮氣,多了些許跋扈,些許揚動,她在朝霞下騁豔,如一朵槿花,預示著自己的轉瞬即逝。那一種苦惱的柔弱的本真,那個卸掉麵具的稚氣的海蓮。除此以外,她還是這個世界裏我碰到的唯一一個依然保存著美麗眼睛的少女。此刻,她默默地盯著我,我也默默地看著她,像是惆悵注視著鏡中退相——或還魂——的自己。我忽然不再知道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存在的目的又是什麽。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忍不住悲從心來,隻想匍匐在故鄉的紅土上,散發跣足而哭。
“不要哭了,”應海蓮對我冷冷說道:“你回去吧,帶著那朵白蓮,殺了丁碧霄,把我們救出去——你會知道怎麽做的。”與她生硬的語調相反的,是她的動作。她將我輕輕地,似乎不舍地往外一推——
於是我就這樣睜開了雙眼,滿身是汗,招娣在我身旁,焦急地注視著我,見我醒來,才鬆了一口氣,歎道:“海蓮,你嚇死我了,你怎麽哭得這麽傷心?做噩夢了麽?”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臉,果然滿手濕冷,想要像平常那樣說幾句俏皮話解嘲,嘴卻像膠住了一般,情急之下,一句話未經大腦,便衝口而出:
“招娣,我要回浮梁——同我一道回浮梁罷!”
第六章 夢淵
房孺複感覺自己像跌回了夢境之中。
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將手蜷在耳邊,眼瞼鼓鼓的,像兩朵花蕾。那是二月,他躲在一蓬巨大的迎春花叢中,夜間飛出的磷火飄了回來,在晨曦升起的刹那,房孺複看著它們變成一片又一片茸茸的春草。
大地如繃緊的鼓皮,微微發顫。有人聲傳來,先是參差不齊,逐漸匯集成一個巨大的呼喊:“軋犖山!軋犖山!軋犖山!”一個將軍出現在他眼前,搭耳帽,著皮甲,騎在駿馬上,可是他是多麽的滑稽喲!他的肚子高高凸起,仿佛裏麵藏著一隻巨大的桔子,走不了幾步,胯下的馬便喝醉了似的東倒西歪,他隻得喚道:“李豬兒!給俺換馬!”
房孺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童音是如此清脆,以至於激怒了肥胖的將軍。將軍對他彎弓搭箭,房孺複躲閃不及,他感到巨大的箭矢貫通自己時的訝異,與參透了宿命一般的狂喜。
蜜陀僧,哦,我的蜜陀僧!
他滿臉冷汗地睜開了眼睛,心如鼓捶。驛館外,灰色的晨曦正染亮天地。該怎麽去麵對他們呢?房孺複茫然自問,可是他想不出來,他甚至根本不能思想,他仿佛剛飲完一杯甜蜜的鴆酒,此刻三魂六魄俱飄蕩於青天之外,如此的怯懦,如此的卑伏,以至於他唯一能做的,隻能是閉上眼睛——
孺複孺複,閉上眼睛,雙掌合攏,含著你的孤心。
他重新看到了鄭氏,在夢境之外,他冷冷瞠視著夢境之內的她。那個新婚之夜,那個自稱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像被井水浸透了一般——那麽這便是我的妻子麽!他忽然有些可憐自己,便邀她聯詩過夜,可是她看懂了他的輕視,便把身子一扭——她是怎麽說來著的?——“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若作詩,反似嫗妾耳。”那麽好吧,他喚來蜜陀僧,一邊與她親熱,一邊叫鄭氏在床頭背《論語》。這是世界上頂好的一本助興的書,這是世界上頂妙的一個春情女子,俱叫他得了。房孺複吃吃笑著,在被衾裏扭動著身軀,像一條蟲。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唉!鄭氏!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房孺複的臉色重新變得愁苦:鄭氏,一臉窮相的鄭氏,你連在夢中都不肯叫我快活點麽!你,連同你那討厭的孩子!你們果然死得好!
他懶洋洋地下了床。小廝掀開門簾,微風吹來,兩朵柳絮迷了他的眼睛。
“今日刺史大人要做桃花宴,聽說請了倡優百戲,並水陸筵席,無奇不有,大人你去不去?”
“哦……”
他跟著同僚們,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歸路。春光若夢,桃花懶洋洋地開了,他們在桃林中鋪陳茵席,隨意落座。房孺複拿起一杯酒,不料一朵落英跌入杯中,如蜜陀僧的緋紅,如蜜陀僧的喘息,如蜜陀僧的媚眼如絲,如蜜陀僧的豐汁滿溢。他將蜜陀僧一飲而盡,倡優們的阮鹹與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調,他跳了起來:“我來!我來!”卻換了一身女裝,扇子遮住俊臉,且行且哭,且歌且飲:“兀那丁郎,質陋且惡,醜黑肥短,臀高而 欹。口大如甑,鼻如累垂……艱難相遇,勉強承歡,荒淫不堪,動輒喝罵…… ” 做出種種不堪姿態,此時一疊歌盡,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貴賤,都站了起來,連臂踏歌:“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孺複孺複,跺著你的腳,和著這歌聲,且再盡一杯。幕天席地,醉臥酒鄉,其寢不夢,其覺無憂。
可是白天總會過去的,到了夜晚,他被別人移到梨樹下,絲竹一蕩,如水流泣,催落梨花,恰似洗妝。那芳頰似花圍,那細腰如束素,蜜陀僧,這裏可藏著你的芳魂?琵琶越發地急了,數年間的回憶紛至遝來,那個湖水夜晚,那個桂香之夕,那些旖旎與沉醉,那些不倦的愛欲,我應該怎樣將你忘卻?一枚寒鴉從北邊,裁開夜幕,停在梨樹上,如一把利剪,“呱”一聲喊,琵琶一驚,弦斷音歇。
北邊是連州,青色的屋瓦,銀白的月光。他手撫梨樹,悵然遠眺,連綿的生墓碑下埋著一個秘密,他的心正為之跳動,或許那兒正有一頭子狐,藏在屋簷下,漠然聽著失了她的小主人,一聲疊著一聲空空的呼喚。
春天就這樣過去了。春天的時候,他仍會做長長的,甜美的幻夢,可是蒸鬱的九夏跟著來了,那些幻夢,在夏至那一天,忽然像杏花一樣落了個幹幹淨淨,代之而來的,是一顆又一顆青澀的苦夢。
他頻繁地夢著鄭氏和早殤的孩子,當然還有歸雙鯉。鄭氏的眼睛像癟癟的蠶繭,她坐在一輛油壁車裏,摸索著給孩子梳頭發,那些黃稀的胎發被扭成一個個小髻,鄭氏笑嘻嘻地唱著歌謠:“蒲桃髻,十穗勝五穗……”可是突然之間,孩子變成了一個闊口短頸的明器壇子。車裏晦暗不堪,房孺複忍不住想撩開車簾,看個清楚。他剛一伸手,卻 感到簾幕被她從夢裏牢牢扯住了,鄭氏陰沉的聲音傳了出來:“既已生死睽離,何須多情再見,相公你隻是看不開……”
可是剛才……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你啊!房孺複喊道:你是人是魂?他是鬼是物?此處是夢或真?
一隻肥胖的鸚鵡飛了過來,停在車轅上,啄了一下他修長的手指。
房孺複從床上猛然坐了起來。“阿姆,歸阿姆!”他失聲喊道。
是的,那一定是歸雙鯉,她死後與生前一樣,就連夢境,都不是障礙。他在枕上煩亂地搖了搖頭,想要將那老嫗置之腦後,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躡足潛入夢中。她說,哥兒,苦寒啊,苦寒啊,他便隻好起身,折下大大的柿葉,權作衣衫;她又訴苦道,哥兒,足痛啊,足痛啊,他便隻好用粽葉,折成車乘燒給她。她無休止地索要著,青錢、駱駝、侍女、針線、剪刀麵、桃花醋、照水油、菱花鏡,他將東西收作一堆,想要燒給她,可是石火呢?石火呢?他對著這些破爛,束手無策,於是南風帶來了她無情的譏誚:私通!綠帽!私通!綠帽!
哦!房孺複呻吟著醒來,炎熱如湖,夢如短促氣泡,他溺於夏夢之中,亡者的謠言蝌蚪般在水底遊動。因為羞恥,他卷起了自己寬大的袍袖,遮住臉龐。
秋天終於緩緩到了,秋天帶來了無夢的深沉的睡眠——又或者,白日與黑夜已連成完整的夢境。 房孺複長時間地在街頭遊走:東邊住著新羅人,他們叫賣著黑漆木,有人買了回去作茶勺,卻隨攪消融,南邊住著真臘國人,他們愛用鼻吸肥湯,以為甘美;北邊住著契丹人,他們在街頭角力,收取銀錢——孺複叫自己小心地避開那所大門緊閉的宅院,繞向西邊。群星閃爍,他像一道影子,溜入坊門。
蜿蜒向西,夜色漸漸沉寂。景色變了,這是西戎人居住的地方。井字路口上躺著一具裸屍,被石塊半埋著,瓷白的身體混著鮮血,有老鼠為這盛宴吸引,溜達了過來,見孺複經過,便立起身,瞠視著他,待他走出好遠,猶能看到它們側著頭,用殷殷珠眼,目送他的遠去。
孺複孺複,且少駐,與我們共享這奢淫的愛筵!
再往前走,路過一座景教寺廟。廟門口嵌刻著一套黑漆金絲對聯:“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夜色中的城市宛如沉睡的裸女,廟宇的拱頂是她嬌嫩的乳房,半掩的門是她馨香的鼻孔,而低沉的歌聲則是她胸腔的共鳴:
無上諸天深敬歎 , 大地重念普安和。
人元真性蒙依止 , 三才慈父阿羅訶。
一切善眾致誠禮 , 一切慧性稱讚歌。
一切含真盡歸仰 , 蒙聖慈光救離魔。
……
一群女子站在寺廟外,默默聆聽著這單一歌聲。房孺複經過她們身邊時,掠起微風一陣,掀動蒙頭的烏紗。她們用無神的目光盯著孺複,搖著頭,嘴唇翕動:孺複孺複,不是歸路,此處不是歸路。
繼續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停住了腳步。那是一座小小的胡食鋪, 胡桃炙甜絲絲的香氣,櫻桃餅紫窈窈的餡心,二儀糕蓋滿雙色芝麻,照明的是兩根脊魚骨作的魚燭,魚嘴上銜兩朵火光,炯炯光明。
鋪子裏坐著兩個人,一位女子, 長眸蜿蜒,星瑩剔透,眼角斜畫一朵深藍菡萏,直入發鬢,此刻端坐椅上,神情木然;一個缺了左耳的白衣老叟,葛杖綃巾,見到他,便露出一個微笑:“房公子,久不相見,別來無恙乎?”——
房孺複定住了身子,似喜若悲,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踱進鋪子,緩緩坐了下來。
——“房公子,久不相見,別來無恙乎?你看來清減不少……哎呀呀,你教我們祖孫倆,等得好不焦心也!”
房孺複黯然呆坐,半晌才低聲說道:“又何苦再來挑逗我?”
丁碧霄站起了身,笑道:“房公子這麽說,倒教我越發羞愧了。你這幾個月躲著我們,害得老丈我給你陪不是都找不到人。今日終見郎君,別的且不論,我丁碧霄先給你請罪了——” 說著便對房孺複深施一禮:“如此,郎君心中可較些子了?”
房孺複默然不語,隻茫然盯著蜜陀僧,丁碧霄也不在意,隻是蹭到了他身邊,端詳著他,嘴裏嘖嘖讚道:“真是一樣好寶貝,好寶貝!……如今丁碧霄有最後一件事要求郎君幫忙,卻是向你借一樣東西,隻不知郎君是肯是不……”
話未說完,房孺複已搖了搖頭:“我不肯。”臉上恨容畢現,他突然伸出左手,擒住老者的手腕,桌子一推,已將丁碧霄扣住,右手摸出一把寒光匕首,立時便要向丁碧霄的心口紮去。
他的手卻被另一隻纖纖細手抓住了,那手甚是有勁,叫他再低一寸也難,咽喉處抵了一支銀簪,刺破了他的皮膚,似有血滲出,很難想象蜜陀僧有這麽大的力氣。房孺複慢慢抬起了頭,盯著麵前的女子,似是不信,似是了然,心中忽然一痛,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替你殺了他,你便與我遠走高飛,怎麽,蜜陀僧,你為甚麽不願意?”
蜜陀僧木然站著,沒有回答。
此刻丁碧霄已脫身而出,長笑聲中,他的左手如鐵鉗一般扣住房孺複的頭,右手摸上了他的眼。“我來告訴你罷,房公子,”他的嘴貼著他的耳朵,悄聲說道:“噓……一個秘密,莫要道與人知——因為蜜陀僧不過是虛幻之物罷了,是我用來煉鏡淵的鼎器——一個虛幻之物,卻如何有心?怎生生情?”他的手冷冷的,像曬幹的蠍尾,指甲如鉤,一挑之下,房孺複的半隻眼睛便飛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卻長得甚是牢固,另有半邊被水草似的筋膜連著,扯不下來。丁碧霄罵道:“誰知道男人的眼睛這麽難鑿的!”右手在他臉上一拍,終將那隻眼睛震了出來,又依法炮製,兩隻眼珠到底落到了丁碧霄的掌中。
房孺複隻覺心中忽然一空,他不覺得痛,隻覺得眼睛涼涼的,像有風刮過,依稀是當年靈武那吹嫩了迎春的清嵐。少年郎的眸子靜靜地躺著,枕著丁碧霄的手,借著星光,熱烈地望著麵前的蜜陀僧——是的,這雙熾熱的,裸袒的,赤子一般的雙眸,依然熱烈地盯著眼前的蜜陀僧,反反複複地追問:“為甚麽?你為甚麽不願意?”
蜜陀僧俯下了身子,張開雙唇,將它們噙入口中。這是一樣寶貝,需得放在心裏,好好收藏。
像突厥人的箭矢刺破胸膛,他感到頓悟一般的狂喜,房孺複笑了起來,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抬起手,癡癡地探索著她長而涼的眼瞼,柔聲說道:“蜜陀僧,你真傻啊!……你可知道,我若離你,是沉淪,而你若離我——你若沒有我,卻是寂滅。”
說畢,他便用雙手握緊她持簪的柔荑,對著自己的喉嚨,緩緩地刺了下去。
“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丁碧霄一腳踢開房孺複的屍體,尖聲笑了起來:“臭婆娘!你們罰我,我卻不服!憑甚麽你們可以翻手為雲,我卻不能覆手為雨!憑什麽你們可以醉太平,定風波,似菩薩蠻淨瓶兒煞,我卻隻能謁金門,感皇恩,如混江龍浪裏來去?今日我便要造一個世界,叫你們看看!——你們給我好生看著!”
他將蜜陀僧拉到了身邊,在她背上拍了一下,隻見她往前一個蹉跌,便從口裏嘔出一樣東西,卻是一顆清瑩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豬,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為磷的戍邊將士,白楊樹下的螢火,吳道玄的夜叉,將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當然還有孺複,孺複那依然保持著少年樣疑惑與苦悶的雙眸……他們純潔的,執著的眼睛化作一顆洞察心腑的美麗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這個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馬腦,裹著另一個世界。依稀可見裏麵層巒疊嶂,一條河流,反照如銀。
蜜陀僧呆呆地站著。她到底是否為人?人到底是否為虛幻之物?虛幻之物到底是否有心?有心之人到底是否能情?能情之人到底是否能不情?不情之人到底是否能永恒?而永恒是否不過是一種沉淪?她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隻是呆呆地站著,任憑丁碧霄在她額頭輕輕一抹,便見她越縮越小,逐漸變成一個一寸來長,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過青銅鏡,輕輕一吹,美人便像紙片一般飄入了鏡中。
“你替我好生看管鏡淵吧!”丁碧霄低聲說道。此刻星搖月墜,正是夢最深沉之時。一聲蟬鳴,一聲蛙啼,螢火隱入兔葵,輕輕搖動於夜風之中。
第六章 青珠 (第一稿,擬不用)
現在,房孺複感覺自己重新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該怎麽去麵對蜜陀僧和丁碧霄呢?房孺複沒有想好,他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想法——他們像鴆鳥,給自己飲了一杯甜蜜的毒酒,又占據了他的巢穴。他是如此的慌亂,如此的怯懦,如此的惱怒又如此的卑伏,如此的剛強而如此的脆弱,以至於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垂下眼,掉頭離去。他與誰都無法說這樁心腹事,便隻能借口公事太忙,搬到了驛館之中,在外麵靜靜舔著自己的傷口。孺複,孺複,他嘲弄地叫著自己——那麽父親,為什麽要給我這樣一個名字,以至於我像那些頑劣而柔軟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
他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歸路。春光明媚,桃花懶洋洋地開了,同僚們騎馬攜觴,煙絡不絕。他們在桃林鋪下茵席,倡優們的阮鹹與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調,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貴賤,連臂踏歌:“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房孺複喝到爛醉,便穿起女人衣,做出種種不堪姿態,自己的眼淚都笑出來了!可是白天總會過去的,到了夜晚,酒也半醒了,他被別人移到梨樹下,絲竹一蕩,如水流泣,這是為梨花做的洗妝宴,卻叫房孺複最是難以承受。在這些輕顫的春日,房孺複的心卻像留在了寒冬。他反複追憶幾年前那個湖水夜晚,那個鵜鶘之夕,那些旖旎與沉醉,那些不倦的愛欲,他像經營青窈窈的瓜田一般嗬護著那段回憶,偶爾的,他的思緒也會飄向其他女人。漸漸地,兩粒芥菜種子在心田畔偷偷紮了根,並越長越大,那是歸雙鯉,還有鄭氏。
每當他想起老保姆,總是要對自己爭辯道:誰叫你惹我不高興呢?這須怪不得我!可是心底仍覺無言。他總是搖搖頭,要將那肥媼置之腦後,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固執地闖了進來,正如她那些不屈不饒的囉嗦。這個鬼魅成功地叫他養成了一些新習慣:在上巳節,他折下大大的柿葉,剪成駿馬衣服扔進河裏——雖然那些葉子,總是隨著酒杯流回他的身邊;在祭屈原的日子,他將粽葉折成兩個侍女,送進灶火之中,可是她們總要變成蛾子一般的灰燼,附在鮮潔的粽肉之上;而到了七月半,他會閃躲著叫青衣買來幾串紙錢,燒給保姆用。他總想著,保姆在暗河,倘若有了車乘銅鈿,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對他的怨恨,會不會少一點?——可是她又怎麽可能恨他呢?——那麽在暗河中,對他是否會更加感恩戴德一點?而這些賄賂,能不能塞住她那喋喋不休的嘴:“綠帽子!孺哥兒你甘心戴綠帽子麽!——他並不希望暗河裏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了這等奇恥大辱。
然而對鄭氏和那個早殤的孩子,他仍然感到異常的冷漠。他偶爾會回憶起新婚之夜,那個自稱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屈尊與她聯詩,卻被她冷冰冰地拒絕了,她是怎麽說的?——“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若作詩,反似嫗妾耳。”於是他便喚了春條過來,一邊與她親熱,一邊叫鄭氏在床邊背《論語》,這可真是太好玩了!哪怕到了今日,每每回想鄭氏氣歪了的鼻子,他仍會忍俊不禁——還有那個討厭的孩子,長得和鄭氏一樣,一臉窮相,他們果然是死得好!
就這樣一會兒想著蜜陀僧,一會兒想著保姆與鄭氏,一會兒愁悶不堪,一會兒以苦為樂,一會兒忍不住飛奔回房宅門,卻在轉角的最後一瞬,停住了腳步;一會兒安慰自己,總能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柔軟的仲春是甜美的回憶,蒸鬱的九夏卻是苦澀的元夜,時間慢慢滑到了秋天,在那個楓樹沙沙作響的下午,房孺複從官衙走了出來。他在街頭閑逛著,小心地叫自己避開那所房子——雖然他永遠能從連綿的屋瓦中分辨出那宅院。夕陽給它抹上一層燦爛的金光,它無聲無息地矗立著,像一座靜默的墳墓。房孺複被陽光刺傷了眼睛,他垂下頭,這時他看到麵前停著一輛油壁牛車,大約是一個女子坐在裏麵,一雙青蔥般的手正要縮回幃簾,叫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蜜陀僧時令他神魂顛倒的柔 荑。
旁邊卻是一家胡食店,胡桃炙甜絲絲的香味,二儀餅焦香的芝麻味漸次鑽進了他的鼻子。那店主是一個景教徒, 店門兩側貼著一幅對聯“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站在對聯旁等著買胡餅的,是一個佝僂著背,像鸚鵡一樣老的老女人。房孺複定睛一看,不覺大吃一驚——那不是歸雙鯉,卻又是誰?
“阿姆!”房孺複失聲喊了起來,“歸阿姆!”
歸雙鯉回過了頭,她的眼窩子像兩隻癟了的蠶繭。她側耳聽了聽,孺哥兒?可是孺哥兒?她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摸索著房孺複的手——孺哥兒,真是孺哥兒呢!她埋怨著說道,我天天去家門口等你,怎麽你總是躲著我?你難道還生阿姆的氣?我有心進門打聽,想著那賤婢在裏頭,便覺不忿。孺哥兒,你可把那個小娼婦攆走了?攆得好!你聽你阿姆的話,阿姆的話總是沒錯的。
“可是——”房孺複急切地打斷她:“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我不是已經把你……”
啊,那個啊……歸雙鯉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你總是淘氣,和小時候一樣喜歡捉弄人!我當時也想著這一次終於可以見到父母了,我一邊念佛,一邊安心躺著,可是誰料到菩薩突然跟我說話了!她說我壽限未到,還得繼續回來消業障。我和菩薩說,菩薩啊菩薩,我活了有兩百歲了吧!你就叫我去歇息歇息吧,我這把老骨頭,誰還理會我呢?可是菩薩隻是笑,我就感到棺材突然碰了岸,接著有人來撬棺材,一見是我這麽個老家夥,都嚇得四散而逃。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飄到了饒州。孺哥兒,你再也想不到我在饒州碰到了誰,原來夫人也在那裏,連同你的孩子,都沒有死,這可不是菩薩保佑麽!我們思來想去,覺得蜜陀僧實在……實在是……孺哥兒,你心高氣傲,怎會懂得世途險惡,我們便決定一路過來尋你,可是又擔心你餘怒未歇——如今他們正在車裏,等著吃我買的胡餅呢!
鄭氏?房孺複吃力地抬眼望了望那輛油壁車,很難想象鄭氏有如此含情的一雙雋手。猶豫之間,歸雙鯉已經攛掇著房孺複走到油壁車旁,他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可是他感到簾幕被人從裏麵牢牢扯住了,果然鄭氏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賤妾陋質,久不修容,此時不堪相見,且睽離既久,頗思從容語對,願請尊駕,赴宅一聚,不知可……可否……”說到後來,已低不可聞,仿佛害怕房孺複拒絕似的,那簾子又微微掀開,從裏麵遞出一個幼童,大約兩三歲左右,頭結蒲桃髻,肥潔可愛。
房孺複感覺昏昏沉沉的,心中無數的疑惑卻如千百隻手,拽住了這個邀請。他點了點頭,騎馬跟住油壁車,走了不久,就是一所極小的庭院。他打發走了隨身的侍仆,那仆人好奇地盯了他一眼,卻不敢多言。歸雙鯉摸摸索索地上前敲了敲門,便有幾個青衣走了出來,牽馬的牽馬,引車的引車,個個眼目低垂,神情謹肅,那院子也如精舍一般,一色鮮花也無,隻得數株梧桐芭蕉,果然是鄭氏的風格。
鄭氏不作停留,直接進了內院,房孺複被保姆帶進堂廳,一杯清茶奉上,那孩子小大人似的,陪坐一旁。不一會兒便有婢女捧了食上來,玉盤瓊杯,甘醴潔饌,鄭氏打扮之後,便親奉箕帚,做了一碗香氣撲鼻的蕈茵湯。她的容貌變得厲害,大約受此打擊,諸事勞心,此時眼角已有皺紋,發根也微帶蒼色——然而神態卻謙恭了不少——她再也不可能抬眼厲聲頂撞房孺複了。這叫房孺複忍不住歎了一聲:“唉!你呀你呀!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是,”鄭氏低頭斂衽道:“此番才知道竟是妾從前誤了。郎君不計前嫌,肯少佇陋室,賤妾感懷郎君舊意,雖粉身而無以為報也。”說到這裏,內心激動,竟從稀疏的睫毛下麵,滾出了兩滴淚珠。
當下兩人把盞絮飲,共話離情,雖不熱烈,竟是從未有過的融洽。歸雙鯉坐在他右側,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而少子則陪坐左畔,微笑不語,但一杯杯痛飲而已。轉眼間已數十盞下肚,神色卻不變,叫人嘖嘖稱奇。房孺複喝到八分醉,思緒不由得飄回當年,他忽然覺得那實在是一場不堪的行旅,可是倘若叫他抹煞鄱陽湖畔的驚鴻一瞥,卻又萬萬不能。他像明知人世之苦卻仍樂此不疲,等待輪回的魂靈,像點燃了愛與痛的引線,靜聽火藥響起的孩童,甜蜜與委屈隨著酒意,化作淚水,流了出來。此時沒了顧忌,他終於忍不住扯過歸雙鯉的衣袖,哭道:“阿姆,阿姆!痛煞我也!”不足與外人道的隱情此刻才得以傾吐,說到後來,更覺餘恨難遏:“蜜陀僧年幼,知道甚麽?惟逆來順受而已。那丁碧霄卻是真真可恨,做下這等無倫常的醜事。阿姆,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替我殺了丁碧霄——趕走他也成,我……我就接你回去……還有鄭氏……鄭氏依然為妻,我給皇上上表,叫蜜陀僧做妾也罷了!她不是不通道理之人。”
“哈哈哈!”那老媼此刻一甩衣袖,忽然在旁邊縱聲高笑起來,笑畢才陰森森說道:“房相公,你做得一場好夢哇!……你且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我是誰?”
房孺複拭去淚珠,茫然抬起雙目,卻見眼前一個白衣老丈,相貌孤俊,缺了一隻左耳,右手邊斜倚一根葛杖,不是丁碧霄,卻又是誰?這變故來得太快,房孺複隻覺不過是醉眼朦朧,便糊塗道:“你若是丁碧霄,那歸雙鯉……歸雙鯉又在哪兒?”
丁碧霄狡黠一笑:“我如何知道?想必已經飄到了饒州,正一天師之祖庭,這婆娘,差點壞我好事,卻有這等福祉!便宜她了!”
房孺複甩了甩頭,瞥了一眼左側——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哪裏有什麽鄭氏!那女子一雙長長的眸子,星瑩剔透,眼角斜畫一朵深藍菡萏,直入發鬢,顧盼之間,豔態媚人,見房孺複盯著她,便粲然一笑,微啟朱唇:“相公,半年未見,可是流連館娃坊,樂不思蜀?倒叫奴奴好生掛念!”旁邊吃酒不停的蒲桃童子,此刻卻化作一個短頸闊肚的酒壇子。直到現在,房孺複才認出此處根本就是蜜陀僧住的後院,繡帳半開,衾褥淩亂,鄭氏的青銅鑒仍高懸羅帷,瑩徹清冷,映出他冷汗淋漓的一張秀臉。
房孺複呆了一呆,第一反應卻是將蜜陀僧摟入了懷中,用袍袖遮住她的臉,急道:“你不可見光,怎麽如此作踐自己的身子?”話一說完,突然想起大半年前那個夜晚點燃的蠟燭,心中不由一痛,可是摟住蜜陀僧的手,卻是再也不願鬆開了。他轉頭看了看丁碧霄,卻見他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便忍不住恨罵道:“窮措大!當年若不是小爺提攜,你如何有今日?你便是這樣報答小爺。今日你若乖乖離開,小爺我就放你一條狗命,你若再做癡纏,我……”說著便摸了摸身側的佩劍。
此時懷中的女子微微一擺,卻如魚一般遊了出來。她斜睨了房孺複一眼,像聽到了什麽最滑稽的事情,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到最後竟不能仰首,含混說道:“不可見光……不可見光……哈哈哈,房公子,你可真是……真是……”
那丁碧霄也發出一聲長笑,他拍了拍房孺複的肩膀,親密道:“房公子,那日卻是我的錯,郎君這幾個月躲著我們,叫我連給你賠不是都找不到人,我心中越發愧疚了。今日若不是想到郎君對歸雙鯉那老婢或仍有情,也請不到郎君大駕——房公子,別的且不論,我丁碧霄這裏先給你請罪了——”說著真的對著房孺複深施一禮:“如此,郎君心中可較些子了?”
房孺複冷哼了一聲:“我也不需你賠禮,你隻給我滾罷!若還囉嗦聒噪,休怪我無情!”
丁碧霄便做出一個苦臉,道:“郎君趕我走,我當然不能不從,隻是走之前,卻還有一樁心腹事想托付郎君……”說著便湊了上來,扯住房孺複的袖子,伏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房公子,我大功將成,現在隻缺最後一味藥了,我思來想去,這個忙隻有你才能幫哇!”
房孺複撇了撇嘴,從袖子裏摸出幾錠銀錁子,摔在地上:“現下蜜陀僧的病也好了,你拿著這些銀子快些滾吧,越遠越好!”
丁碧霄嘻嘻一笑,譏道:“紈絝乳臭兒,焉知大人誌!孺複啊孺複,我要這些做甚麽?其實我隻需……隻需要——”說著便一把摟過他的頭:“——隻要借郎君的眼睛一用呢!”
房孺複一驚,待要掙脫,卻感覺自己被牢牢縛住了,原來蜜陀僧從背後抱住他的身體,她雖細瘦,氣力卻似男人,此時丁碧霄的左手如鐵鉗一般扣住他的頭,右手便摸上了他的眼。他的手冷冷的,像曬幹的蠍尾,指甲如鉤,一挑之下,房孺複的半隻眼睛便飛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卻長得甚是牢固,另有半邊被水草似的筋膜連著,扯不下來。此刻他滿臉是血,極是恐怖,丁碧霄罵道:“誰知道男人的眼睛這麽難鑿的!”右手在他臉上一拍,將那隻眼睛震了出來,又依法炮製,兩隻眼睛終於離開了房孺複,落到了丁碧霄的手掌之中。
房孺複隻覺心中忽然一空,眼睛涼涼的,像有風刮過,依稀是當年靈武那吹綠了柳樹的清嵐。少年郎的眸子靜靜地躺著,像那一個夜晚,枕著胳膊,借著星光一般的桂花,熱烈地望著麵前的蜜陀僧——是的,他依然能看到,看到蜜陀僧此刻俯下了身子,張開櫻唇,那雙眼睛的最後一個記憶,是突然的寂滅。
“哈哈哈,大功告成了!大功告成了!”丁碧霄內心狂喜,忍不住尖聲笑了起來:“臭婆娘!你們罰我,我卻不服!憑甚麽你們可以翻手為雲,我卻不能覆手為雨!憑什麽你們可以醉太平,定風波,似菩薩蠻淨瓶兒煞,我卻隻能謁金門,感皇恩,如混江龍浪裏來去?今日我便要造一個世界,叫你們看看!——你們給我好好看著!”
他將蜜陀僧拉到了身邊,在蜜陀僧的背上拍了一下。丁碧霄的手極重,隻見蜜陀僧往前一個蹉跌,便從口裏嘔出一樣東西,卻是一顆清瑩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豬,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為磷的戍邊將士,白楊樹下的螢火,吳道玄的夜叉,將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當然還有孺複,孺複那依然保持著少年樣疑惑與苦悶的雙眸……他們純潔的,執著的眼睛化作一顆洞察心腑的美麗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這個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馬腦,裹著另一個微小的世界。依稀可見裏麵層巒疊嶂,一條河流,反照如銀。
“蜜陀僧啊蜜陀僧,你做我的鼎器這麽多年,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丁碧霄將蜜陀僧拉到了自己膝頭,笑撫著她的長發,陰沉說道:“如今我已大功初成,便許你一個大好處,大福氣——這麽多年,你也該好生歇息歇息,要不然我總是過意不去,也罷,你替我去作禦鏡人,好生看管那裏吧——別人去,我又怎麽放得下心?”
蜜陀僧的眼睛猛然一下睜大了,“丁碧霄你這個老匹夫!”她尖聲叫道:“你原是許我與你一道……”話音未落,卻見丁碧霄在她額頭輕輕一抹,便見她越縮越小,逐漸變成一個一寸來長,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下青銅鏡,將美人送入鏡中,她的罵聲尤不絕於耳,依稀是“飛鳥盡,良弓藏”之類的陳詞濫調,還未說完,丁碧霄便微微一笑,將鏡子倒扣在了桌上。
官衙裏的人好幾天沒看見房孺複,不免心生疑惑,刺史親問此事,找來人拷打盤問,有貼身侍仆說房孺複回了自家宅院,大家便一起上門尋找。眾人皆知他半年前就想鬻了此宅,卻一直出不了手。庭院數月未有人跡,灰積殘棋,蟬鳴高遠,哪裏有房孺複的影子,惟兔葵燕麥輕輕搖動於秋風之中。
第七章 是真
三清鎮鎮口往浮梁的方向,有一座極小的道觀,喚作豢龍觀。楚國古有豢龍氏,到了唐朝,便有豢龍戶,專門替皇上看管龍池。黃巢反唐後,豢龍戶不願附逆,便輾轉遷徙到龍虎山一帶,據說豢龍觀便是他們所建。此觀香火一向不盛,如今更是殘破不堪,隻有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道管著上香抽簽卜卦諸事,賺些外塊維生。
這是我們在龍虎山的最後一站。我停了車,準備進去抽一支簽。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楚國第一場秋雨,似乎要將樹與山都洗褪色,滿地泥濘。
我求的那支簽上寫著“乾,元亨利貞”,招娣看了,很是歡喜,道:“這是上上卦,想來你在各方麵會有一個新開始,且有不壞的結局。”我不懂這些,聽了她的話,心中卻忽然一動,眼神便茫然起來。招娣見我色迷迷地隻管盯著她,佯怒道:“你看什麽?難道我生得沒有白蓮好看麽?”
我搖了搖頭,忽然心靈福至,脫口而出道:“哎喲,我明白了!”心中歡喜,雖不至於抓耳撓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望著招娣,誠心說道:“我覺得我的乾卦就是你。”
招娣問道:“你到底怎麽了,神神道道的?——而且我們非要回浮梁嗎?為什麽不按原計劃繞圈子玩兒?難道你在浮梁欠下了什麽感情債?”
我哈哈一笑,道:“我回去,是為了天下億萬眾生之福祉”,說著發動車子,喝一聲“走著”,便朝浮梁衝了過去。
招娣翻了一個白眼:“果然是老區人民,覺悟不是一般的高!”
一路上,天氣卻又漸漸回晴,有時能從田裏的水坑看到上揚的白氣,有時路麵也會結一層蜃景。雨後的楚國煥發出秋老虎之威,又熱又悶又濕,我們將空調開到最大,才勉強抵擋住從車窗外透進的陽光。
一路無語,直入浮梁。我依稀記得那瓷辭堂旁有一口荷塘,便順著記憶摸過去。正是下班時分,街上車如流水,我看見街心公園邊上的小店,便在路旁一腳刹住了車,立時身後響起憤怒的喇叭聲,招娣急得臉都白了,道:“海蓮,此處不可停車,你到底怎麽了?這地方有什麽好玩的?”
我接過她手上的白蓮與木簽,又拉了她一把,道:“走,找辛道遠去。”便邁步走向瓷辭堂。那白蓮已過了一兩日,卻一絲開敗的跡象也沒有,蔓蔓青枝,盈盈雪骨,看似弱不禁風,入手卻依然沉重。木簽被我攥在手裏,手心裏的汗將墨跡印回掌中,字卻是反的。
瓷辭堂空無一人,夕陽從雕花門扇裏鑽進來,一束斜光,塵埃淡淡飛舞,那麵青銅鏡子仍掛在牆上,像是起了黴點,一片黯淡。我打開後門,直接闖了進去,身後招娣還在叫著:“海蓮,海蓮,你做什麽?你不可以……”話音未落,我便將門一踹,把她關在了門內。
庭院裏照舊是喧鬧的花草,辛道遠站在院子當中,赤裸著上半身,瓷桌上單放著數枚熟透的李子,腳畔兩桶井水,此時正舉著另一桶從頭上澆下來,那沁涼的井水一激,便聽他嗬嗬笑了起來:“爽快!”待抹淨臉上的水,見到我,不禁一呆,身形也定住了,唯有脖頸處一串青珠,兀自滴滴答答地落下晶瑩的水珠。
“哦,原來是你,”一頓之下,他重新放鬆了身子,拿起放在瓷墩上的單衣,笑道:“怎麽回來了?敢情是喜歡我這裏?對了,你那位有趣的小朋友呢?”話音剛落,便見招娣扭開了門。她剛想走進來,便被我瞪了一眼,不禁踟躕地停住了腳步。
我冷冷說道:“辛道遠?或者該叫你丁碧霄?莫要再裝了,當我還不知道麽?”
老者持衣的手停了一停,可是不過一瞬間,便若無其事地擦起身來,邊擦邊抬起眼睛,正視我道:“哈哈哈,蜜陀僧,這麽說你終於想起來了。”雖說打著哈哈,可是眼睛冷冷的,一絲笑意也無。
我咬牙道:“我不叫蜜陀僧,我叫應——海——蓮。”
老者譏道:“海上哪有蓮花?應海蓮?我看你活得這樣認真,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虛妄之物?嘖嘖嘖,真真可憐可笑。”
“那你呢,你不過是一頭乖龍而已——丁碧霄,好有氣勢的名字,可惜還是鬥不過老天啊!比起我,你更是可恨可歎!”
老者聽得此言,不禁愣在當場。一刹那間,我感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成了一張弓,他停下了手,陰沉沉地問道:“賤婢,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的手慢慢滲出了汗水,麵上卻不動神色,隻輕聲說道:“我原也想不通,隻是在龍虎山豢龍觀時,忽然想起《雲仙散錄》中的一段:‘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耳血墮地,化為李’——我馬上想到你這雕花門扇上刻著的獨足單耳夔龍,和你後院這株李樹。如今看你的樣子,想來我猜得不錯。”說著便緩步走到院子正中,拿起桌上的李子咬了一口,繼續說道:“這李子卻不好吃,多半你的心是黑的,血必也是酸臭的。”
老者被我揭破了身份,不禁惱羞成怒:“不錯,我原是龍,是那幫臭不要臉的仙人的坐騎,可是他們懂個屁!憑什麽他們就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偏偏不服——他們能創造世界,主宰世界,將萬物眾生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為什麽不能?你奈我何?”他眯著眼睛,嘶嘶笑了起來:“蜜陀僧啊蜜陀僧,上次相見,已有千年,我倒忘了問你,我的鏡淵怎麽樣,你是喜歡是不喜歡?”說著舉起頸上的青珠,陶醉道:“你看你走了這麽多年,還不知道我煉成了多少珠子,來來來,你過來,我叫你好好欣賞欣賞!”說著雙手便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將他的手一擋,冷道:“神仙創造了世界,命運卻並非全由天定。你創造的鏡淵,卻是顛倒生死,為所欲為。你快活了,可曾想過被你禁錮的那些枯骨的痛苦?”
老者看著我,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蹲下了身子,半晌才道:“蜜陀僧,我可真喜歡你和我講道理的時候這幅氣急敗壞的模樣。隻是你說我為所欲為,我倒要向你請教,凡人采集標本,豢養寵物,收藏男女,這和我造鏡淵又有什麽區別?各取所需而已,怎麽別人可以做,我丁碧霄卻做不得喲!”
我搖了搖頭,道:“因為我們心甘情願,你鏡淵裏的那些枯骨,卻沒有選擇的餘地——它們想早入輪回,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哈哈哈!”辛道遠反唇相譏道:“怎見得你們當真心甘情願?小蜜陀僧,莫說違心之語。”
話說到這裏,已成僵局。我緩步走到井邊,注視著井水。古井無波,漸漸幻化出許多人麵,有美麗的女子,有健壯的少年,有牙牙學語的幼兒,有白發慈祥的老者,他們的麵孔一張疊著一張,卻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一般,最後出現的是我的臉,那個二十歲的,正當年的應海蓮。想來每個被丁碧霄蠱惑的人,在注視這口古井的時候,都能從裏麵看到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以至於他們都如當日的我一樣,情不自禁地追隨而去,而一旦落入鏡淵,便會發現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
我搖了搖頭,歎道:“丁碧霄,我不與你詭辯,我卻有自己的想法,人生本來是無奈,卻不可常懷怨恨之心。我常常想,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是流動的,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鍾的風景是什麽,所以我們總有希望。你造的鏡淵是靜的,是永恒的,這才是可怕之處。我可憐裏麵的枯骨,想要解脫他們,縱然自不量力,也要試一試。”說著便對老者一揚手上的木簽,笑吟道:“乾,元亨利貞,邪不勝正!”一鬆手,木簽便直直落入井中。
那木簽甫一落水,隻聽得一聲悶響,接著水便如炸開一般湧動起來,接著水麵急速下落,似有幹涸之狀。毒龍見我毀了他的老巢,不禁大怒,三步並作兩步便奔到我身邊,欲與我纏鬥。我哪裏是他的對手,轉身想逃,卻被他一把扯住長發,拉到身邊,他的左手隨即扼住了我的脖子,淡黃色的眼珠對著我的眼眶,恨恨說道:“你好大膽!”說著手上使力,竟是要將我勒死一般。
我被他扼得無法呼吸,隻感覺腦海一片空白,快要暈將過去。正在此時,忽然感到一雙手瘋狂地扯著丁碧霄的雙臂,卻是招娣趕了過來。我趁此空隙,使出最後一絲氣力,一手反抱住丁碧霄的手腕,另一手將白蓮對招娣拋了過去,嘶聲說道:“招娣,先別管我,快!快!門扇!殺他真身!”
招娣一呆,馬上反應過來,她接過白蓮,轉身便往回跑。丁碧霄怒吼一聲,想要推開我,卻被我拽著他的腕子,一時脫不開身。我眼見招娣奔到進口處,對著那隻夔龍,雙手一揚,便將白蓮直插入門中。
那門扇中漸漸滲出血水,染在白蓮身上,我看得分明,哪裏是一朵蓮花,分明是一截玲瓏的白骨手。丁碧霄顯出極度不信的樣子,眼珠凸出,像要炸裂一般,可是他的手漸漸地鬆了,脖上的青珠忽然崩裂開來,萬千碎屑,如蚊蚋一般四散而去。我頭暈眼花,隻覺他也逐漸淡成一道白汽,從我瞳仁中消失。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招娣驚慌失措地朝我跑了回來。她撞倒了一個又一個的博古架,那些美麗的白瓷,在轉眼之間碎裂成骨灰一般的齏粉,和著最後一道夕陽,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八章 如幻
從天邊傳來的潮汐之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它們如蚌殼一樣裹著我,徜徉出單調而神秘的節奏。我張開眼,卻見天地一片幽闃遼敻,恰是鴻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間,卻聽到一陣剪刀也似的哭聲,像是要剪碎天空,隨後身體便如紙鷂一般淩空飛起,那一種失速叫我惶恐之極,我張嘴欲喊,卻猛然覺得自己被人搖晃起來,渾身的骨頭也開始嘁哩喀喳亂響。我呻吟了一聲,抬起左手,想要推開那個人,手腕卻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了,那是萬波,連同他汗津津的聲音:“海蓮,你怎麽這麽傻啊!你就算再不高興也犯不著輕生啊!我叫你簽離婚協議不過是一時負氣——我騙你的,我怎麽會離開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
萬波還要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我卻感到頭痛欲裂,於是隻好換了一隻手按住太陽穴,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沒事……求你了,別搖我了,再搖我真的要散了……我這麽健壯,他要殺我,卻沒那麽容易。萬波,你……你怎麽來了?”
卻感到招娣拉起了我的另一隻手,邊哭邊笑道:“你這個笨蛋!你要嚇死我嗎?我打電話叫警察,叫救護車,又不敢通知你父母,隻好給萬波打了電話……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快看看!”她強扒開我的眼皮,便有一張白紙嗖的一聲貼到了我臉上:“你說老萬要和你離婚,你這個笨蛋!自己簽完字就跑了,你不看看人家根本就沒簽字!”我勉力睜開眼一看,果然那張離婚協議書上簽名一欄,隻有我又笨又醜的字跡,紅彤彤的,像傻笑的臉。
我閉上眼睛拒絕再看,臉卻有些紅了,想笑,又不願讓萬波容易過關,便辛苦忍著,不理他,隻道:“招娣,咱們在哪兒?”
招娣說:“在醫院啊,我看你跳井,嚇得不得了,好在旁邊有幾個熱心人,大家一起七手八腳將你救上來,又打了120……你也算是拉風一回,多少人圍觀你這睡美人哦!”
我漸漸覺得有些不對頭,便睜開了雙眼,疑道:“招娣,你說什麽呀?先不談這些,我隻問你,辛道遠是不是真死了?鏡淵是不是真破了?沒枉費我鬼門關裏走這麽一遭吧?”
招娣與萬波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色,過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海蓮,你是不是糊塗了?誰……按說不應該啊,你落井時間並不長……什麽辛道遠?什麽鏡淵?我……我聽不明白。”
“那瓷辭堂呢?你帶我進去的,裏麵全是青花瓷啊,我不就是在那兒落井的嗎?還有龍虎山,那場大雨,我們還看了那個考古現場……”我吃力地追問道。
招娣被我嚇得好似要哭了出來:“你說什麽啊!兩天前我們吃完了午飯在街上走著,你說不舒服,我們就跑到街心公園的涼亭裏坐了一會,那旁邊有口井,你……你就忽然眼睛發直,衝到井邊跳了下去,拉都拉不住,我……你……你現在這個樣子……”
這時萬波俯身過來,拍了拍招娣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說道:“海蓮,你大概被駭住了,別擔心,別胡思亂想,好好休息一會。等睡一覺,這些就全忘了。”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幻夢——可是又有誰能說不是呢?那瘸腿的紙馬,那景教的寺廟,那嵌套的鏡淵,那踏謠娘的歌聲,那白骨手般的蓮花,那匪夷所思的世界,又怎麽可能是真實的?我望了望招娣,又望了望萬波,他們的手一左一右,握在我的手心裏,帶著微微的汗意與暖意,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我舒了一口氣,忽然感到無比幸福,忍不住頑心大起,衝口說道:“招娣,要是你也能嫁給萬波就好了,那樣人生就完美了。”
招娣大怒,兩道柳眉便豎了起來。我自覺失言,趕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要是你們倆都能嫁給我就好了——東宮,我餓了,你去幫我煮粥,西宮,我頭暈,你來給我刮痧!”
出院以後的幾天,我都安靜躺在賓館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了個紅光滿麵。過得幾天,我們便退了房,萬波和招娣堅持要回豫章,我說不過他們,隻得怏怏收拾行裝回家。招娣見我遊興未遂,便安慰我道:“聽說滕王閣極壯麗的,回去以後我同你一道逛逛,總要給你補回來。”果然等回了豫章,他們便找了個好天,與我同遊。
滕王閣千年滄桑,我們站在閣內,四麵窗戶敞著,隻有江風撲懷。我望著幹涸的江水,遙想當年的蒹葭蒼蒼,白鶴盤旋,不禁神往,便對他們沒頭沒腦地說:“當年王勃作《滕王閣序》,那自然是極好的,不消去說。那騰王李元嬰卻不是個東西,話說騰王性淫,見了屬下的美貌姬妾,都要一一霸占,卻有一個吃了虧的女子不肯……”見招娣東張西望,蠢蠢欲動,便責備她道:“喂,我應海蓮好不容易說一回書,拜托你專心一點好不好!”
招娣沒理我,卻走到大殿一側的紀念品攤旁,拿起一麵銅鏡玩了起來。那鏡子是刻意仿古之作,漆背銀鏤,頗為精致,可惜鏡麵卻叫水汽蒙上了黴點,顯得黯淡不堪。我也走了過去,從她手裏拿過鏡子,對著自己照了起來。鏡子裏的我,像是長滿了老年斑,怪模怪樣的。我撲哧一笑,手心一滑,鏡子卻直跌下去,摔在地上,裂成了好幾瓣,似乎有什麽鮮紅的東西從裂縫中慢慢洇了出來。
“我是絕不肯讓的,不若讓我替你好好活著罷。”蜜陀僧冷冷說道,隨後她的腳踏了上去,將殘鏡碾成了碎末。那些晶瑩的紅粉如真如幻,似喜似悲,江風一吹,便飄飄揚揚地飛出了窗外。
後記
房綰這個人,在新舊唐書上都有記載,想來當年也是一個風雲人物。可是經過一千多年的沉澱,他與他的布衣之交杜甫相比,就差得遠了。為什麽呢?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是此人性格與才華所致,而性格與才華又決定功業。史書上的房綰很模糊,基本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寫過什麽流芳百世的詩詞,所以在考證此人的時候,需要將不同的碎片湊在一起,才能拚出他比較完整的人生軌跡。
房綰生於696年,卒於763年,一共活了67歲,曆三朝:玄宗,肅宗,代宗,比他的小兒子房孺複好一點兒,房孺複才活了42歲(755-797)。
要概括房綰,我認為三句話足矣。他是一個不太出色的文人,一個不太成熟的政客,和一個完全失敗的武將。這樣一寫,讓人覺得挺喪氣的,因為無論我們多麽不願意用成功與否來衡量自己,我們還是慣用這個標準來衡量一個(曆史)人物。
先來說說不太出色的文人。
據《舊唐書》載,房綰少時好學,“風儀沉整”,並且“性好隱遁”,曾在伊陽山讀過十幾年的書——誠然,那個年代為了引人注目,文人士子大都愛找一座山住進去,至於是否因此形成伊陽山文人村,終南山詩人工廠之類,那是很可探討的。我倒不覺得房綰是隱士,因為自開元十二年(724年)他寫《封禪書》嶄露頭角之後(當年玄宗封泰山),便再沒見他躲回山裏去。他以文始——最早的出身是秘書省校書郎,管校閱典籍,勘誤文章,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中科院研究員——以吏終:後來他一直興致勃勃地東奔西跑,連死都是死在調任的路上。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天寶年間,玄宗要修繕華清宮,“以綰雅有巧思,令充使繕理”,那麽房綰這個人多半是懂得藝術,愛玩些小情調,且情調玩得不壞的人。可惜他修到一半受了李適之和韋述的牽連,貶宜春太守,後來才慢慢起複,安史之亂之前,他做到了憲部侍郎(即刑部,司法部副部長)。
在唐代諸本筆記小說中,關於房綰的記載其實寥寥無幾。我找到過一篇,大意是說唐朝那些任俠豪氣的世家子與放誕不羈之人有他們的一套俚語,稱為“查語”,房綰高雅之人,不懂其中含義。有一次,一個叫宋昌藻(宋之問的兒子)的年輕人去郊外迎接中宮貴使,回來以後,房綰問他怎樣,他苦著臉說:“被額”。房綰愕然不知所雲,旁邊一個年輕人便解釋道:“就是挨罵呀——這是查談。”房綰悵然道:“道額者已成可笑,識額者更是奇人。”雲雲,雲雲。(《封氏聞見錄》)
看完這段記載,我便覺得房綰是一個語言純潔性的捍衛者,有點老古板的味道散發出來了。不過這則見聞有趣不在房綰,而在於叫我們看到千百年前語言那份鮮活的感覺——好比現在說“你個bt,你太286了,你748……”
房綰的詩作不容易找到,《全唐詩》裏收過一篇,如下:
高流纏峻隅,城下緬丘墟。決渠信浩蕩,潭島成江湖。
結宇依回渚,水中信可居。三伏氣不蒸,四達暑自徂。
同人千裏駕,鄰國五馬車。月出共登舟,風生隨所如。
舉麾指極浦,欲極更盤紆。繚繞各殊致,夜盡情有餘。
遭亂意不開,即理還暫祛。安得長晤語,使我憂更除。
基本上屬於政客水平,最後一段款款心語也脫不開窠臼。這首詩是760年寫的,那年他的人生軌跡是禮部尚書-晉州刺史-漢州刺史(四川廣漢一帶),我認為是一種謫貶,心情不會太好。不過做漢州刺史的時候,他厚結當地警察局局長李銳,聘了李銳的外甥女盧氏給自己的瞎兒子房乘做老婆,為了此事,當時的人普遍鄙薄他沒有士人的操守。
仕途方麵,房綰是一個不太成熟的政客——或者說,依然保留了臭老九清高的政客——蹉跌一到,便心有怨言。另外,他大約做地方官做得不錯,但是調到中央就沒底氣了。所以才華不是沒有,但不足以大用。
他在政治方麵最冒險收益也最大的投資,是安史之亂那一年,追隨玄宗入蜀。他是一個人上路的,因為原先約好與他同去的那幫人,最後都放棄了。房綰是沽名釣譽也罷是忠君愛國也好,總之他在路上走了一個月,等七月份見到玄宗皇帝時,後者已經變成了太上皇(七月十二日李亨在靈武稱帝,為肅宗)。我總疑心玄宗此刻已不再有重整山河之豪氣,但麵子是不能不要的,所以順水推舟,派了房綰去靈武,裝模作樣搞了一個冊立典禮。這大約是房綰一生最燦爛的時光,是老子也疼兒子也愛,不但做了宰相,還當上了兵馬大將軍。但是他的運氣很快就變糟了,轉年(至德二年——757年),賀蘭進明在背後搞了他一下,他有些失寵,心中不忿,便賭氣呆在家裏不上朝——賀蘭進明對肅宗說的是“綰性疏闊,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倒也並非完全傾軋之言——他愛清談,好賓客,人湊齊了就讓董亭蘭彈琴,朝官往往要先賄賂琴師,才能見到這位清貴的房相——喝多了便發牢騷,抱怨自己不受重用,如此折騰了一兩年,肅宗厭煩了這一套,便很幹脆地將他罷了相,貶為邠州刺史。為了罷相一事,杜甫是為他求過情的(罪細,不宜免大臣),可惜情沒求下來,歡心卻已失去,皇帝以後是再也懶得搭理這個憂國憂民的詩老頭了。
房綰的仕途有趣,做地方官員的時候,史書評價大都為“有政聲”,“人稱美”,做到中央一級,就變成了“率情自任”,“怙氣恃權”。他757年封清河郡公,760年為禮部尚書,未幾遭貶,763年從漢州回中央任刑部尚書,在路上遇疾,當年8月4日死在閬州一家僧舍裏——據說是杜甫趕去為他送葬的,他們兩當時和嚴武玩得都好——或者不好(我沒法給出準確答案,不同筆記小說裏有說三人親厚的,有說嚴武討厭這兩人的)——不過杜甫送葬一事,我沒有找到準確記錄,“據說”而已。
房綰的仕途蹉跌,我認為與他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武將有關。他與肅宗其實有過一年左右的蜜月期:到靈武以後,肅宗兩次給他兵將,封他宰相,又為兵馬節度使,希望他誅寇孽,複京都——自然都失敗了。他頗有些趙括的氣質,“自負其才,以天下為己任”,其實“用兵素非所長”。他用春秋車乘之法攻敵(中間牛車,兩翼步兵和騎兵),結果被叛軍一場火攻,死了四萬多人,活下來的隻有幾千兵士。奇怪的是當時肅宗仍然對他癡情不改——或者當時已經恨上他了,隻等有人進言,好廢了他。
我想當年房綰一定是個風雲人物,他一直走上層路線,肯定比杜甫風光得多。可是最後他剩下什麽呢?除了新舊唐書,和那次倒黴的戰役,也許我們不會再談論他,可是杜甫,哦,杜甫是值得一讀再讀的。
曆史真有意思,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把每個人物聯係在一起。這樣的八卦也很好玩,尤其挖掘那些不甚有名的人。他們肯定是存在過的——這一個個亡魂,可是他們卻湮滅了。我對他們充滿了尊敬之情,因為一個人努力地去獲取知識,去生活,其目的卻是為了被遺忘,這是一種很讓人難受的想法。我願意這些亡魂知道還有人惦記著他們。當然我也更多地想到了自己,我肯定也終將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不過大約我周圍並沒有不世之奇才,那就讓我們一起腐爛吧,唯有偉大的卡岡都耶的酒神不滅,烏拉!
回到我們的羊群上來,房綰六十歲的時候,得了個幺兒子,叫房孺複,便是我們的主人公之一。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是查《舊唐書》房綰。房家記載了三個人,其中之一便是房孺複,這一看不要緊,覺得他的人生大是精彩。後來重讀《酉陽雜俎》,論到孺複繼妻崔氏之嫉妒殘忍,前後一對,竟然對得上,讓我不由大樂起來,好像玩出了拚圖遊戲一樣得意。
我不翻譯《舊唐書》裏關於房孺複的記載,那段文字很精彩,平實之中見出一種驚心動魄,摘抄如下:
孺複,琯之孽子也。少黠慧,年七八歲,即粗解綴文,親黨奇之。稍長,狂疏傲慢,任情縱欲。年二十,淮南節度陳少遊辟為從事,多招陰陽巫覡,令揚言已過三十必為宰相。……及少遊卒,浙西節度韓滉又辟入幕。其長兄宗偃先貶官嶺下而卒,及喪柩到揚州,孺複未嚐吊。初娶鄭氏,惡賤其妻,多畜婢仆,妻之保母累言之,孺複乃先具棺櫬而集家人,生斂保母,遠近驚異。及妻在產蓐三四日,遽令上船即路,數日,妻遇風而卒。孺複以宰相子,年少有浮名,而奸惡未甚露,累拜杭州刺史。又娶台州刺史崔昭女,崔妒悍甚,一夕杖殺孺複待兒二人,埋之雪中。觀察使聞之,詔發使鞫案有實,孺複坐貶連州司馬,仍令與崔氏離異。孺複久之遷辰州刺史,改容州刺史、本管經略使。乃潛與妻往來,久而上疏請合,詔從之。二歲餘,又奏與崔氏離異,其為取舍恣逸,不顧禮法也如此。貞元十三年九月卒,時年四十二。
看了這段記載,我總在想,不知一個女人,要怎樣的美豔,怎樣的有魅力,有怎樣的學識手段,又是怎樣的風流婉轉,才能叫人如此戀戀不忘。離合數次,都是為了同一個女人,任情的也是他,癡情的也是他,叫人隻覺可悲又可歎。
小說中提到的各種詞牌,《雨霖鈴》是玄宗幸蜀之時在棧道聽淒雨馬鈴,懷念貴妃造的曲牌。《箜篌引》說的是朝鮮津卒霍裏子高一早起來撐船,見一白發狂夫,披頭散發,手裏拿著酒壺,想要涉河而過,結果墮河而死。老妻在後,眼見阻止不及,便奏箜篌,作《公無渡河》歌,聲調淒愴,一曲結束,自己也投河而死。其詩為“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第五章提到的《公無渡河歌》,出自唐《篡異記》,應是李玫的假托之作——他在裏麵將老婦稱為皤皤美女,唐人也有冷幽默。
《嵩裏》是挽歌,田橫自殺,他的門人感傷不已,遂作此歌。歌含兩章,上章為《薤露》,下章即為《嵩裏》,歌雲“嵩裏誰家地,聚斂精魂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作為挽歌,《嵩裏》送士夫庶人,而《薤露》則送公卿貴人。
《踏謠娘》大約是唐朝的醜角戲。醜夫毆美妻,妻子邊哭邊訴。一般丈夫會著婦人衣,滑稽行歌,每唱一疊,圍觀的人都要合唱“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因是邊走邊唱,故曰“踏謠”。
前段時間讀關於唐朝宗教的文章,看到一篇極有意思的唐代翻譯讚美詩,抄在下麵:
無上諸天深敬歎,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羅訶。
一切善眾致誠禮,一切慧性稱讚歌。一切含真盡歸仰,蒙聖慈光救離魔。
難尋無極正真常,慈父明子淨風王。於諸帝中為師帝,於諸世尊為法皇。
常居妙明無畔界,光威盡察有界疆。自始無人嚐得見,複以色見不可相。
惟獨純凝清靜德,惟獨神威無等力。惟獨不轉儼然存,眾善根本複無極。
我今一切念慈恩,歎彼妙樂照此國。彌施訶普尊大聖,廣度苦界救無億。
常活命王慈喜羔,大普耽苦不辭勞。願救群生積重罪,善獲真性得無由。
聖子端在父右座,其座複超無量高。大師顧彼乞眾請,降筏使免火江漂。
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大師是我等法王,大師能為普救度。
大師慧力助諸贏,諸目瞻仰不暫移。複與枯焦降甘露,所有蒙潤善根滋。
大聖普守彌施訶,我歎慈父海藏慈。大聖謙及淨風性,清凝法耳不思議。
這篇翻譯帶有明顯佛教詞匯特點,與現代版《聖經》差了好遠,可是相當有趣。現在叫“聖父”也可以叫“慈父”的嘛,“自始無人嚐得見,複以色見不可相”,說的是基督升天,且景教是拒絕偶像崇拜的——有些新教的意思在裏麵了。“常活命王慈喜羔”,“聖子端在父右座”,都是《聖經》裏常見詞匯和意像。另外文中提到的“娑殫”,也是“撒旦”的古譯,其實音已經很近了。
變徽與變宮,是我在網上查到的,是F音和B音(fa,si),兩個音的和弦,是很刺耳的。
這篇文章的最初靈感,正如我說的,來自於“睛井鏡”三字的諧音——正巧它們都具有相似的功能,即反映,和反射——無論真實不真實,變形不變形。於是我想,能不能寫一篇文章,讓它在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同時具備睛井鏡的功能。我的想法是現代與曆史的對照,現實與夢境的對照,真與幻的對照,靜與動的對照,有情與無情的對照,能情與不情的對照,甚至友情與愛情的對照,以及內容和形式的對照……它們是對立而統一的,在任何一個層次都能合理的存在,它們互為鏡鑒,反照對方,應該兩兩相扣,又像漣漪一般為同心圓,其中的第六章,基本是對第五章和第七章的兩種反射,兩種詮釋。此外夢中套夢,是“迷失於鏡淵之中”的寫法(placing into abyss,mise en abime)——大意是一個人站在兩麵相對的鏡子之中,從鏡中能看到的無窮的自我。
意盡,言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