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房綰這個人,在新舊唐書上都有記載,想來當年也是一個風雲人物。可是經過一千多年的沉澱,他與他的布衣之交杜甫相比,就差得遠了。為什麽呢?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是此人性格與才華所致,而性格與才華又決定功業。史書上的房綰很模糊,基本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寫過什麽流芳百世的詩詞,所以在考證此人的時候,需要將不同的碎片湊在一起,才能拚出他比較完整的人生軌跡。
房綰生於696年,卒於763年,一共活了67歲,曆三朝:玄宗,肅宗,代宗,比他的小兒子房孺複好一點兒,房孺複才活了42歲(755-797)。
要概括房綰,我認為三句話足矣。他是一個不太出色的文人,一個不太成熟的政客,和一個完全失敗的武將。這樣一寫,讓人覺得挺喪氣的,因為無論我們多麽不願意用成功與否來衡量自己,我們還是慣用這個標準來衡量一個(曆史)人物。
先來說說不太出色的文人。
據《舊唐書》載,房綰少時好學,“風儀沉整”,並且“性好隱遁”,曾在伊陽山讀過十幾年的書——誠然,那個年代為了引人注目,文人士子大都愛找一座山住進去,至於是否因此形成伊陽山文人村,終南山詩人工廠之類,那是很可探討的。我倒不覺得房綰是隱士,因為自開元十二年(724年)他寫《封禪書》嶄露頭角之後(當年玄宗封泰山),便再沒見他躲回山裏去。他以文始——最早的出身是秘書省校書郎,管校閱典籍,勘誤文章,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中科院研究員——以吏終:後來他一直興致勃勃地東奔西跑,連死都是死在調任的路上。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天寶年間,玄宗要修繕華清宮,“以綰雅有巧思,令充使繕理”,那麽房綰這個人多半是懂得藝術,愛玩些小情調,且情調玩得不壞的人。可惜他修到一半受了李適之和韋述的牽連,貶宜春太守,後來才慢慢起複,安史之亂之前,他做到了憲部侍郎(即刑部,司法部副部長)。
在唐代諸本筆記小說中,關於房綰的記載其實寥寥無幾。我找到過一篇,大意是說唐朝那些任俠豪氣的世家子與放誕不羈之人有他們的一套俚語,稱為“查語”,房綰高雅之人,不懂其中含義。有一次,一個叫宋昌藻(宋之問的兒子)的年輕人去郊外迎接中宮貴使,回來以後,房綰問他怎樣,他苦著臉說:“被額”。房綰愕然不知所雲,旁邊一個年輕人便解釋道:“就是挨罵呀——這是查談。”房綰悵然道:“道額者已成可笑,識額者更是奇人。”雲雲,雲雲。(《封氏聞見錄》)
看完這段記載,我便覺得房綰是一個語言純潔性的捍衛者,有點老古板的味道散發出來了。不過這則見聞有趣不在房綰,而在於叫我們看到千百年前語言那份鮮活的感覺——好比現在說“你個bt,你太286了,你748……”
房綰的詩作不容易找到,《全唐詩》裏收過一篇,如下:
高流纏峻隅,城下緬丘墟。決渠信浩蕩,潭島成江湖。
結宇依回渚,水中信可居。三伏氣不蒸,四達暑自徂。
同人千裏駕,鄰國五馬車。月出共登舟,風生隨所如。
舉麾指極浦,欲極更盤紆。繚繞各殊致,夜盡情有餘。
遭亂意不開,即理還暫祛。安得長晤語,使我憂更除。
基本上屬於政客水平,最後一段款款心語也脫不開窠臼。這首詩是760年寫的,那年他的人生軌跡是禮部尚書-晉州刺史-漢州刺史(四川廣漢一帶),我認為是一種謫貶,心情不會太好。不過做漢州刺史的時候,他厚結當地警察局局長李銳,聘了李銳的外甥女盧氏給自己的瞎兒子房乘做老婆,為了此事,當時的人普遍鄙薄他沒有士人的操守。
仕途方麵,房綰是一個不太成熟的政客——或者說,依然保留了臭老九清高的政客——蹉跌一到,便心有怨言。另外,他大約做地方官做得不錯,但是調到中央就沒底氣了。所以才華不是沒有,但不足以大用。
他在政治方麵最冒險收益也最大的投資,是安史之亂那一年,追隨玄宗入蜀。他是一個人上路的,因為原先約好與他同去的那幫人,最後都放棄了。房綰是沽名釣譽也罷是忠君愛國也好,總之他在路上走了一個月,等七月份見到玄宗皇帝時,後者已經變成了太上皇(七月十二日李亨在靈武稱帝,為肅宗)。我總疑心玄宗此刻已不再有重整山河之豪氣,但麵子是不能不要的,所以順水推舟,派了房綰去靈武,裝模作樣搞了一個冊立典禮。這大約是房綰一生最燦爛的時光,是老子也疼兒子也愛,不但做了宰相,還當上了兵馬大將軍。但是他的運氣很快就變糟了,轉年(至德二年——757年),賀蘭進明在背後搞了他一下,他有些失寵,心中不忿,便賭氣呆在家裏不上朝——賀蘭進明對肅宗說的是“綰性疏闊,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倒也並非完全傾軋之言——他愛清談,好賓客,人湊齊了就讓董亭蘭彈琴,朝官往往要先賄賂琴師,才能見到這位清貴的房相——喝多了便發牢騷,抱怨自己不受重用,如此折騰了一兩年,肅宗厭煩了這一套,便很幹脆地將他罷了相,貶為邠州刺史。為了罷相一事,杜甫是為他求過情的(罪細,不宜免大臣),可惜情沒求下來,歡心卻已失去,皇帝以後是再也懶得搭理這個憂國憂民的詩老頭了。
房綰的仕途有趣,做地方官員的時候,史書評價大都為“有政聲”,“人稱美”,做到中央一級,就變成了“率情自任”,“怙氣恃權”。他757年封清河郡公,760年為禮部尚書,未幾遭貶,763年從漢州回中央任刑部尚書,在路上遇疾,當年8月4日死在閬州一家僧舍裏——據說是杜甫趕去為他送葬的,他們兩當時和嚴武玩得都好——或者不好(我沒法給出準確答案,不同筆記小說裏有說三人親厚的,有說嚴武討厭這兩人的)——不過杜甫送葬一事,我沒有找到準確記錄,“據說”而已。
房綰的仕途蹉跌,我認為與他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武將有關。他與肅宗其實有過一年左右的蜜月期:到靈武以後,肅宗兩次給他兵將,封他宰相,又為兵馬節度使,希望他誅寇孽,複京都——自然都失敗了。他頗有些趙括的氣質,“自負其才,以天下為己任”,其實“用兵素非所長”。他用春秋車乘之法攻敵(中間牛車,兩翼步兵和騎兵),結果被叛軍一場火攻,死了四萬多人,活下來的隻有幾千兵士。奇怪的是當時肅宗仍然對他癡情不改——或者當時已經恨上他了,隻等有人進言,好廢了他。
我想當年房綰一定是個風雲人物,他一直走上層路線,肯定比杜甫風光得多。可是最後他剩下什麽呢?除了新舊唐書,和那次倒黴的戰役,也許我們不會再談論他,可是杜甫,哦,杜甫是值得一讀再讀的。
曆史真有意思,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把每個人物聯係在一起。這樣的八卦也很好玩,尤其挖掘那些不甚有名的人。他們肯定是存在過的——這一個個亡魂,可是他們卻湮滅了。我對他們充滿了尊敬之情,因為一個人努力地去獲取知識,去生活,其目的卻是為了被遺忘,這是一種很讓人難受的想法。我願意這些亡魂知道還有人惦記著他們。當然我也更多地想到了自己,我肯定也終將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不過大約我周圍並沒有不世之奇才,那就讓我們一起腐爛吧,唯有偉大的卡岡都耶的酒神不滅,烏拉!
回到我們的羊群上來,房綰六十歲的時候,得了個幺兒子,叫房孺複,便是我們的主人公之一。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是查《舊唐書》房綰。房家記載了三個人,其中之一便是房孺複,這一看不要緊,覺得他的人生大是精彩。後來重讀《酉陽雜俎》,論到孺複繼妻崔氏之嫉妒殘忍,前後一對,竟然對得上,讓我不由大樂起來,好像玩出了拚圖遊戲一樣得意。
我不翻譯《舊唐書》裏關於房孺複的記載,那段文字很精彩,平實之中見出一種驚心動魄,摘抄如下:
孺複,琯之孽子也。少黠慧,年七八歲,即粗解綴文,親黨奇之。稍長,狂疏傲慢,任情縱欲。年二十,淮南節度陳少遊辟為從事,多招陰陽巫覡,令揚言已過三十必為宰相。……及少遊卒,浙西節度韓滉又辟入幕。其長兄宗偃先貶官嶺下而卒,及喪柩到揚州,孺複未嚐吊。初娶鄭氏,惡賤其妻,多畜婢仆,妻之保母累言之,孺複乃先具棺櫬而集家人,生斂保母,遠近驚異。及妻在產蓐三四日,遽令上船即路,數日,妻遇風而卒。孺複以宰相子,年少有浮名,而奸惡未甚露,累拜杭州刺史。又娶台州刺史崔昭女,崔妒悍甚,一夕杖殺孺複待兒二人,埋之雪中。觀察使聞之,詔發使鞫案有實,孺複坐貶連州司馬,仍令與崔氏離異。孺複久之遷辰州刺史,改容州刺史、本管經略使。乃潛與妻往來,久而上疏請合,詔從之。二歲餘,又奏與崔氏離異,其為取舍恣逸,不顧禮法也如此。貞元十三年九月卒,時年四十二。
看了這段記載,我總在想,不知一個女人,要怎樣的美豔,怎樣的有魅力,有怎樣的學識手段,又是怎樣的風流婉轉,才能叫人如此戀戀不忘。離合數次,都是為了同一個女人,任情的也是他,癡情的也是他,叫人隻覺可悲又可歎。
小說中提到的各種詞牌,《雨霖鈴》是玄宗幸蜀之時在棧道聽淒雨馬鈴,懷念貴妃造的曲牌。《箜篌引》說的是朝鮮津卒霍裏子高一早起來撐船,見一白發狂夫,披頭散發,手裏拿著酒壺,想要涉河而過,結果墮河而死。老妻在後,眼見阻止不及,便奏箜篌,作《公無渡河》歌,聲調淒愴,一曲結束,自己也投河而死。其詩為“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第五章提到的《公無渡河歌》,出自唐《篡異記》,應是李玫的假托之作——他在裏麵將老婦稱為皤皤美女,唐人也有冷幽默。
《嵩裏》是挽歌,田橫自殺,他的門人感傷不已,遂作此歌。歌含兩章,上章為《薤露》,下章即為《嵩裏》,歌雲“嵩裏誰家地,聚斂精魂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作為挽歌,《嵩裏》送士夫庶人,而《薤露》則送公卿貴人。
《踏謠娘》大約是唐朝的醜角戲。醜夫毆美妻,妻子邊哭邊訴。一般丈夫會著婦人衣,滑稽行歌,每唱一疊,圍觀的人都要合唱“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因是邊走邊唱,故曰“踏謠”。
前段時間讀關於唐朝宗教的文章,看到一篇極有意思的唐代翻譯讚美詩,抄在下麵:
無上諸天深敬歎,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羅訶。
一切善眾致誠禮,一切慧性稱讚歌。一切含真盡歸仰,蒙聖慈光救離魔。
難尋無極正真常,慈父明子淨風王。於諸帝中為師帝,於諸世尊為法皇。
常居妙明無畔界,光威盡察有界疆。自始無人嚐得見,複以色見不可相。
惟獨純凝清靜德,惟獨神威無等力。惟獨不轉儼然存,眾善根本複無極。
我今一切念慈恩,歎彼妙樂照此國。彌施訶普尊大聖,廣度苦界救無億。
常活命王慈喜羔,大普耽苦不辭勞。願救群生積重罪,善獲真性得無由。
聖子端在父右座,其座複超無量高。大師顧彼乞眾請,降筏使免火江漂。
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大師是我等法王,大師能為普救度。
大師慧力助諸贏,諸目瞻仰不暫移。複與枯焦降甘露,所有蒙潤善根滋。
大聖普守彌施訶,我歎慈父海藏慈。大聖謙及淨風性,清凝法耳不思議。
這篇翻譯帶有明顯佛教詞匯特點,與現代版《聖經》差了好遠,可是相當有趣。現在叫“聖父”也可以叫“慈父”的嘛,“自始無人嚐得見,複以色見不可相”,說的是基督升天,且景教是拒絕偶像崇拜的——有些新教的意思在裏麵了。“常活命王慈喜羔”,“聖子端在父右座”,都是《聖經》裏常見詞匯和意像。另外文中提到的“娑殫”,也是“撒旦”的古譯,其實音已經很近了。
變徽與變宮,是我在網上查到的,是F音和B音(fa,si),兩個音的和弦,是很刺耳的。
這篇文章的最初靈感,正如我說的,來自於“睛井鏡”三字的諧音——正巧它們都具有相似的功能,即反映,和反射——無論真實不真實,變形不變形。於是我想,能不能寫一篇文章,讓它在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同時具備睛井鏡的功能。我的想法是現代與曆史的對照,現實與夢境的對照,真與幻的對照,靜與動的對照,有情與無情的對照,能情與不情的對照,甚至友情與愛情的對照,以及內容和形式的對照……它們是對立而統一的,在任何一個層次都能合理的存在,它們互為鏡鑒,反照對方,應該兩兩相扣,又像漣漪一般為同心圓,其中的第六章,基本是對第五章和第七章的兩種反射,兩種詮釋。此外夢中套夢,是“迷失於鏡淵之中”的寫法(placing into abyss,mise en abime)——大意是一個人站在兩麵相對的鏡子之中,從鏡中能看到的無窮的自我。
意盡,言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