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真
三清鎮鎮口往浮梁的方向,有一座極小的道觀,喚作豢龍觀。楚國古有豢龍氏,到了唐朝,便有豢龍戶,專門替皇上看管龍池。黃巢反唐後,豢龍戶不願附逆,便輾轉遷徙到龍虎山一帶,據說豢龍觀便是他們所建。此觀香火一向不盛,如今更是殘破不堪,隻有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道管著上香抽簽卜卦諸事,賺些外塊維生。
這是我們在龍虎山的最後一站。我停了車,準備進去抽一支簽。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楚國第一場秋雨,似乎要將樹與山都洗褪色,滿地泥濘。
我求的那支簽上寫著“乾,元亨利貞”,招娣看了,很是歡喜,道:“這是上上卦,想來你在各方麵會有一個新開始,且有不壞的結局。”我不懂這些,聽了她的話,心中卻忽然一動,眼神便茫然起來。招娣見我色迷迷地隻管盯著她,佯怒道:“你看什麽?難道我生得沒有白蓮好看麽?”
我搖了搖頭,忽然心靈福至,脫口而出道:“哎喲,我明白了!”心中歡喜,雖不至於抓耳撓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望著招娣,誠心說道:“我覺得我的乾卦就是你。”
招娣問道:“你到底怎麽了,神神道道的?——而且我們非要回浮梁嗎?為什麽不按原計劃繞圈子玩兒?難道你在浮梁欠下了什麽感情債?”
我哈哈一笑,道:“我回去,是為了天下億萬眾生之福祉”,說著發動車子,喝一聲“走著”,便朝浮梁衝了過去。
招娣翻了一個白眼:“果然是老區人民,覺悟不是一般的高!”
一路上,天氣卻又漸漸回晴,有時能從田裏的水坑看到上揚的白氣,有時路麵也會結一層蜃景。雨後的楚國煥發出秋老虎之威,又熱又悶又濕,我們將空調開到最大,才勉強抵擋住從車窗外透進的陽光。
一路無語,直入浮梁。我依稀記得那瓷辭堂旁有一口荷塘,便順著記憶摸過去。正是下班時分,街上車如流水,我看見街心公園邊上的小店,便在路旁一腳刹住了車,立時身後響起憤怒的喇叭聲,招娣急得臉都白了,道:“海蓮,此處不可停車,你到底怎麽了?這地方有什麽好玩的?”
我接過她手上的白蓮與木簽,又拉了她一把,道:“走,找辛道遠去。”便邁步走向瓷辭堂。那白蓮已過了一兩日,卻一絲開敗的跡象也沒有,蔓蔓青枝,盈盈雪骨,看似弱不禁風,入手卻依然沉重。木簽被我攥在手裏,手心裏的汗將墨跡印回掌中,字卻是反的。
瓷辭堂空無一人,夕陽從雕花門扇裏鑽進來,一束斜光,塵埃淡淡飛舞,那麵青銅鏡子仍掛在牆上,像是起了黴點,一片黯淡。我打開後門,直接闖了進去,身後招娣還在叫著:“海蓮,海蓮,你做什麽?你不可以……”話音未落,我便將門一踹,把她關在了門內。
庭院裏照舊是喧鬧的花草,辛道遠站在院子當中,赤裸著上半身,瓷桌上單放著數枚熟透的李子,腳畔兩桶井水,此時正舉著另一桶從頭上澆下來,那沁涼的井水一激,便聽他嗬嗬笑了起來:“爽快!”待抹淨臉上的水,見到我,不禁一呆,身形也定住了,唯有脖頸處一串青珠,兀自滴滴答答地落下晶瑩的水珠。
“哦,原來是你,”一頓之下,他重新放鬆了身子,拿起放在瓷墩上的單衣,笑道:“怎麽回來了?敢情是喜歡我這裏?對了,你那位有趣的小朋友呢?”話音剛落,便見招娣扭開了門。她剛想走進來,便被我瞪了一眼,不禁踟躕地停住了腳步。
我冷冷說道:“辛道遠?或者該叫你丁碧霄?莫要再裝了,當我還不知道麽?”
老者持衣的手停了一停,可是不過一瞬間,便若無其事地擦起身來,邊擦邊抬起眼睛,正視我道:“哈哈哈,蜜陀僧,這麽說你終於想起來了。”雖說打著哈哈,可是眼睛冷冷的,一絲笑意也無。
我咬牙道:“我不叫蜜陀僧,我叫應——海——蓮。”
老者譏道:“海上哪有蓮花?應海蓮?我看你活得這樣認真,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虛妄之物?嘖嘖嘖,真真可憐可笑。”
“那你呢,你不過是一頭乖龍而已——丁碧霄,好有氣勢的名字,可惜還是鬥不過老天啊!比起我,你更是可恨可歎!”
老者聽得此言,不禁愣在當場。一刹那間,我感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成了一張弓,他停下了手,陰沉沉地問道:“賤婢,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的手慢慢滲出了汗水,麵上卻不動神色,隻輕聲說道:“我原也想不通,隻是在龍虎山豢龍觀時,忽然想起《雲仙散錄》中的一段:‘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耳血墮地,化為李’——我馬上想到你這雕花門扇上刻著的獨足單耳夔龍,和你後院這株李樹。如今看你的樣子,想來我猜得不錯。”說著便緩步走到院子正中,拿起桌上的李子咬了一口,繼續說道:“這李子卻不好吃,多半你的心是黑的,血必也是酸臭的。”
老者被我揭破了身份,不禁惱羞成怒:“不錯,我原是龍,是那幫臭不要臉的仙人的坐騎,可是他們懂個屁!憑什麽他們就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偏偏不服——他們能創造世界,主宰世界,將萬物眾生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為什麽不能?你奈我何?”他眯著眼睛,嘶嘶笑了起來:“蜜陀僧啊蜜陀僧,上次相見,已有千年,我倒忘了問你,我的鏡淵怎麽樣,你是喜歡是不喜歡?”說著舉起頸上的青珠,陶醉道:“你看你走了這麽多年,還不知道我煉成了多少珠子,來來來,你過來,我叫你好好欣賞欣賞!”說著雙手便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將他的手一擋,冷道:“神仙創造了世界,命運卻並非全由天定。你創造的鏡淵,卻是顛倒生死,為所欲為。你快活了,可曾想過被你禁錮的那些枯骨的痛苦?”
老者看著我,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蹲下了身子,半晌才道:“蜜陀僧,我可真喜歡你和我講道理的時候這幅氣急敗壞的模樣。隻是你說我為所欲為,我倒要向你請教,凡人采集標本,豢養寵物,收藏男女,這和我造鏡淵又有什麽區別?各取所需而已,怎麽別人可以做,我丁碧霄卻做不得喲!”
我搖了搖頭,道:“因為我們心甘情願,你鏡淵裏的那些枯骨,卻沒有選擇的餘地——它們想早入輪回,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哈哈哈!”辛道遠反唇相譏道:“怎見得你們當真心甘情願?小蜜陀僧,莫說違心之語。”
話說到這裏,已成僵局。我緩步走到井邊,注視著井水。古井無波,漸漸幻化出許多人麵,有美麗的女子,有健壯的少年,有牙牙學語的幼兒,有白發慈祥的老者,他們的麵孔一張疊著一張,卻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一般,最後出現的是我的臉,那個二十歲的,正當年的應海蓮。想來每個被丁碧霄蠱惑的人,在注視這口古井的時候,都能從裏麵看到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以至於他們都如當日的我一樣,情不自禁地追隨而去,而一旦落入鏡淵,便會發現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
我搖了搖頭,歎道:“丁碧霄,我不與你詭辯,我卻有自己的想法,人生本來是無奈,卻不可常懷怨恨之心。我常常想,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是流動的,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鍾的風景是什麽,所以我們總有希望。你造的鏡淵是靜的,是永恒的,這才是可怕之處。我可憐裏麵的枯骨,想要解脫他們,縱然自不量力,也要試一試。”說著便對老者一揚手上的木簽,笑吟道:“乾,元亨利貞,邪不勝正!”一鬆手,木簽便直直落入井中。
那木簽甫一落水,隻聽得一聲悶響,接著水便如炸開一般湧動起來,接著水麵急速下落,似有幹涸之狀。毒龍見我毀了他的老巢,不禁大怒,三步並作兩步便奔到我身邊,欲與我纏鬥。我哪裏是他的對手,轉身想逃,卻被他一把扯住長發,拉到身邊,他的左手隨即扼住了我的脖子,淡黃色的眼珠對著我的眼眶,恨恨說道:“你好大膽!”說著手上使力,竟是要將我勒死一般。
我被他扼得無法呼吸,隻感覺腦海一片空白,快要暈將過去。正在此時,忽然感到一雙手瘋狂地扯著丁碧霄的雙臂,卻是招娣趕了過來。我趁此空隙,使出最後一絲氣力,一手反抱住丁碧霄的手腕,另一手將白蓮對招娣拋了過去,嘶聲說道:“招娣,先別管我,快!快!門扇!殺他真身!”
招娣一呆,馬上反應過來,她接過白蓮,轉身便往回跑。丁碧霄怒吼一聲,想要推開我,卻被我拽著他的腕子,一時脫不開身。我眼見招娣奔到進口處,對著那隻夔龍,雙手一揚,便將白蓮直插入門中。
那門扇中漸漸滲出血水,染在白蓮身上,我看得分明,哪裏是一朵蓮花,分明是一截玲瓏的白骨手。丁碧霄顯出極度不信的樣子,眼珠凸出,像要炸裂一般,可是他的手漸漸地鬆了,脖上的青珠忽然崩裂開來,萬千碎屑,如蚊蚋一般四散而去。我頭暈眼花,隻覺他也逐漸淡成一道白汽,從我瞳仁中消失。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招娣驚慌失措地朝我跑了回來。她撞倒了一個又一個的博古架,那些美麗的白瓷,在轉眼之間碎裂成骨灰一般的齏粉,和著最後一道夕陽,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八章 如幻
從天邊傳來的潮汐之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它們如蚌殼一樣裹著我,徜徉出單調而神秘的節奏。我張開眼,卻見天地一片幽闃遼敻,恰是鴻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間,卻聽到一陣剪刀也似的哭聲,像是要剪碎天空,隨後身體便如紙鷂一般淩空飛起,那一種失速叫我惶恐之極,我張嘴欲喊,卻猛然覺得自己被人搖晃起來,渾身的骨頭也開始嘁哩喀喳亂響。我呻吟了一聲,抬起左手,想要推開那個人,手腕卻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了,那是萬波,連同他汗津津的聲音:“海蓮,你怎麽這麽傻啊!你就算再不高興也犯不著輕生啊!我叫你簽離婚協議不過是一時負氣——我騙你的,我怎麽會離開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
萬波還要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我卻感到頭痛欲裂,於是隻好換了一隻手按住太陽穴,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沒事……求你了,別搖我了,再搖我真的要散了……我這麽健壯,他要殺我,卻沒那麽容易。萬波,你……你怎麽來了?”
卻感到招娣拉起了我的另一隻手,邊哭邊笑道:“你這個笨蛋!你要嚇死我嗎?我打電話叫警察,叫救護車,又不敢通知你父母,隻好給萬波打了電話……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快看看!”她強扒開我的眼皮,便有一張白紙嗖的一聲貼到了我臉上:“你說老萬要和你離婚,你這個笨蛋!自己簽完字就跑了,你不看看人家根本就沒簽字!”我勉力睜開眼一看,果然那張離婚協議書上簽名一欄,隻有我又笨又醜的字跡,紅彤彤的,像傻笑的臉。
我閉上眼睛拒絕再看,臉卻有些紅了,想笑,又不願讓萬波容易過關,便辛苦忍著,不理他,隻道:“招娣,咱們在哪兒?”
招娣說:“在醫院啊,我看你跳井,嚇得不得了,好在旁邊有幾個熱心人,大家一起七手八腳將你救上來,又打了120……你也算是拉風一回,多少人圍觀你這睡美人哦!”
我漸漸覺得有些不對頭,便睜開了雙眼,疑道:“招娣,你說什麽呀?先不談這些,我隻問你,辛道遠是不是真死了?鏡淵是不是真破了?沒枉費我鬼門關裏走這麽一遭吧?”
招娣與萬波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色,過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海蓮,你是不是糊塗了?誰……按說不應該啊,你落井時間並不長……什麽辛道遠?什麽鏡淵?我……我聽不明白。”
“那瓷辭堂呢?你帶我進去的,裏麵全是青花瓷啊,我不就是在那兒落井的嗎?還有龍虎山,那場大雨,我們還看了那個考古現場……”我吃力地追問道。
招娣被我嚇得好似要哭了出來:“你說什麽啊!兩天前我們吃完了午飯在街上走著,你說不舒服,我們就跑到街心公園的涼亭裏坐了一會,那旁邊有口井,你……你就忽然眼睛發直,衝到井邊跳了下去,拉都拉不住,我……你……你現在這個樣子……”
這時萬波俯身過來,拍了拍招娣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說道:“海蓮,你大概被駭住了,別擔心,別胡思亂想,好好休息一會。等睡一覺,這些就全忘了。”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幻夢——可是又有誰能說不是呢?那瘸腿的紙馬,那景教的寺廟,那嵌套的鏡淵,那踏謠娘的歌聲,那白骨手般的蓮花,那匪夷所思的世界,又怎麽可能是真實的?我望了望招娣,又望了望萬波,他們的手一左一右,握在我的手心裏,帶著微微的汗意與暖意,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我舒了一口氣,忽然感到無比幸福,忍不住頑心大起,衝口說道:“招娣,要是你也能嫁給萬波就好了,那樣人生就完美了。”
招娣大怒,兩道柳眉便豎了起來。我自覺失言,趕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要是你們倆都能嫁給我就好了——東宮,我餓了,你去幫我煮粥,西宮,我頭暈,你來給我刮痧!”
出院以後的幾天,我都安靜躺在賓館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了個紅光滿麵。過得幾天,我們便退了房,萬波和招娣堅持要回豫章,我說不過他們,隻得怏怏收拾行裝回家。招娣見我遊興未遂,便安慰我道:“聽說滕王閣極壯麗的,回去以後我同你一道逛逛,總要給你補回來。”果然等回了豫章,他們便找了個好天,與我同遊。
滕王閣千年滄桑,我們站在閣內,四麵窗戶敞著,隻有江風撲懷。我望著幹涸的江水,遙想當年的蒹葭蒼蒼,白鶴盤旋,不禁神往,便對他們沒頭沒腦地說:“當年王勃作《滕王閣序》,那自然是極好的,不消去說。那騰王李元嬰卻不是個東西,話說騰王性淫,見了屬下的美貌姬妾,都要一一霸占,卻有一個吃了虧的女子不肯……”見招娣東張西望,蠢蠢欲動,便責備她道:“喂,我應海蓮好不容易說一回書,拜托你專心一點好不好!”
招娣沒理我,卻走到大殿一側的紀念品攤旁,拿起一麵銅鏡玩了起來。那鏡子是刻意仿古之作,漆背銀鏤,頗為精致,可惜鏡麵卻叫水汽蒙上了黴點,顯得黯淡不堪。我也走了過去,從她手裏拿過鏡子,對著自己照了起來。鏡子裏的我,像是長滿了老年斑,怪模怪樣的。我撲哧一笑,手心一滑,鏡子卻直跌下去,摔在地上,裂成了好幾瓣,似乎有什麽鮮紅的東西從裂縫中慢慢洇了出來。
“我是絕不肯讓的,不若讓我替你好好活著罷。”蜜陀僧冷冷說道,隨後她的腳踏了上去,將殘鏡碾成了碎末。那些晶瑩的紅粉如真如幻,似喜似悲,江風一吹,便飄飄揚揚地飛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