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傳
一 仙鶴
公元一六八一年,也就是藏曆十一“饒迥”之水豬年,在藏南門隅的宇鬆地區,.倉央嘉措出生了。我有理由相信,他出生在月亮升起的一刹那,就是那明朗的月亮,一直照耀著這一位不幸的,才華橫溢的詩人。他曾吟道:
“在那東方山頂,升起了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麵容,再次浮現心間。”
以及:
“初三新月彎彎,清輝灑滿人間;請你答應我吧,心比十五還圓。”
在他的詩中反複出現“月亮“這一表象,說明他對月亮是多麽情有獨鍾。所以,我相信那無暇的月光一定曾在某一時刻照耀著才旺拉姆疲憊的臉,床上的汙血,以及雙腿間一個脆弱的嬰兒,那一刻的月光使整個生產過程顯得神聖美好,也因此使倉央嘉措,這個初生的嬰兒,變的象月亮一樣純潔健康,智慧聰穎。
三百年後,我曾躲過“紅衣監使”的耳目,在傍晚偷偷爬上拉薩市中心瑪布日山,直爬到半山腰無可再爬之處。在我麵前,布達拉宮拔然而起,輝宏壯闊;布達拉宮靜默矗立,散發著哀婉欲絕的氣息。我定了定神,轉過頭去望向遠方,驚訝的發現又一輪明月在我麵前升起。它那樣巨大,那樣安祥,近得仿佛要吸我入內,卻又遠得不可企及。在那一刹那,仿佛一扇窗戶被輕輕推開,倉央嘉措,裹著他絳紅色的僧袍,出現在窗前。那一種想象十分完美縝密,你甚至可以感到他輕微的呼吸如蝴蝶振翅,瘦削的臉龐輕靈飄逸。是月光使三百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我們處在同一時空下,又是月光使我開始理解並喜歡上倉央嘉措。在那一刻,我被感動了,決定用我拙劣的筆來描寫他。
我同樣相信,公元一七零六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五年,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去世的那一刻,正有一輪明月在漸漸西沉。他是在被解往北京的路上病逝的,死時年僅二十四歲。我不知當時他在想些什麽,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的生命就如夜晚一樣短暫。有一種名叫“夜來香”的花,在夜晚綻放,白天凋零,但“夜來香”是在每一個晚上都會再度綻放的,他的生命之花卻不再怒放了。我想那一刻他的心一定是感傷的,因為他的最後一首詩寫的就是:
“潔白的仙鶴啊,請把雙翅借我;不用飛得太遠,轉到裏塘就回。”
那一刻的月光一定就如仙鶴的翅膀一樣,潔白,有力,溫暖。我喜歡“翅膀”這個詞發音後留在唇腔舌際的感覺,十分美妙。我也相信,那時的月光是有溫度的。在慢動作裏,仙鶴緩緩張開雙翅,在靠近腋窩——就是翅膀和身體的連接處——的地方,一種熱力散發開來。那是純女性的感覺,因為女體的腋部是溫暖有力的,帶一種誘惑人的暇思。但是這也挽不回倉央嘉措的生命,生命漸漸溜走了,靈魂開始又一次輪回……我不知為什麽會寫下“但是這也挽不回倉央嘉措的生命”這一句話,因為仙鶴展翅與生命流逝是沒有必然聯係的。或許是因為在我的心裏,總覺得倉央太過脆弱而短暫了,無法承受仙鶴展翅這個有力而溫暖的動作,或者說,無法承受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啊,不一定是女性,隻要是所有殘酷的,現實的,旺盛的東西。
月亮漸漸西沉,世界歸於暗寂。仙鶴,在慢動作裏,拍打著翅膀,水花四濺,一股熱力從腋窩處發散開來。一片羽毛脫落下來,飄動在振顫的空氣裏。隨後,風息了,羽毛落在水麵上,那也是有溫度的,好象在冷的夜裏,你冰冷的雙手握住被窩裏伸出的女性的雙臂,光滑的皮膚下是美妙的脂肪,溫暖,有力,柔順。那就是那片羽毛的感覺。於是羽毛飄落在水麵上,成群的仙鶴飛走了。記得好象是在丹麥神話裏,有一種鳥是專門把孩子送去給剛剛結婚的爸爸媽媽的,我喜歡管這種鳥叫“鶴”。在恬靜明婉的月光下,倉央嘉措的靈魂就這樣被鶴帶走了。
——潔白的仙鶴啊,請把雙翅給我;不用飛得太遠,轉到裏塘就回。
二 流轉
流火的夏季又到了,我站在車廂的聯接處,揮汗如雨。火車在柳園站已停了半個小時,卻還沒有要開的意思。想必司機十分了解車上維族人的心態。他們不停的在車廂與月台之間跑來跑去,每次回來手上總能多點什麽,或是啤酒,或是火腿腸,或是蠶豆。我很詫異在這麽熱的天裏,男人們的肚子竟能塞下這許多東西(唉,有容乃大啊!)。各式各樣的狐臭在我鼻子前飄過,各式各樣維族或帥或不帥的哥打我麵前走過。有一個回族老頭戴一付圓咕隆咚的墨鏡,白帽白須,活象一頭老山羊。我不知自己發了什麽神經,去擠這輛可怕的老爺車,我要去吐魯番,本來可以坐晚上的空調車走的。也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要不然我也不會碰上天空了。
事後天空說他注意到我是因為我說了一句“歡喜佛”,我為什麽會在那時那地說出這三個字已是無從可考了(大約我覺得此“揮汗”與彼“揮汗”有異曲同工之妙吧),反正他一聽,便怪有意思的回頭看了看我,覺得我象個高中女生一樣清純可愛,卻知道“歡喜佛”。其實那時我已經大二了,我是大一去西藏玩的時候知道歡喜佛的。後來他愛上我後,在我的威逼下,這個“象高中女生一樣清純可愛”逐漸變成了一個首尾完整,騰挪跌宕的故事。比如:
“那天,我的心情十分抑鬱。離開女友後,我感覺一切都空落落的,而回到那個可怕的荒涼的單位的恐懼又一直統治著我。旅途沉寂,沒有人理我,在沉默中那種無助與恐慌仿佛燎原的火勢一般向我襲來。我多麽希望——雖則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有一個母性的懷抱可以讓我逃離現實,我是多麽想回轉成小孩子的樣式,可以在母親的懷抱裏哭泣而不致羞愧。然而我已無法再這樣發泄自己。我隻能走到門口抽煙,滿腦子是陰鬱的想法。正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說‘……歡喜佛’,我回過頭去,一個短頭發女生站在我麵前,清純可愛。她並不美麗,但那種舒適與安寧的氣勢卻仿佛回歸。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覺得自己被她打動了。我很想上去和她說話,但是我卻沒有勇氣。我隻有在那裏默默的抽煙,責怪自己的膽怯。這時……”
當然這個故事還有其他的版本,如蕩氣回腸的“敦煌本”——“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李賀的詩多麽有氣魄!我正是受了他的影響才想到這一片遼遠壯闊的大西北來的啊!我向朝廷請命,要求駐守邊關,太宗皇帝親自答應了我的要求,於是我來到了這裏,這粗礪而美麗的敦煌。但是這兒已經有好多官兒啦,輪不到我掌管兵權。我每日所做的便是與工匠們一道,看他們怎樣用石青與猩紅填滿鑿出的飛天,漸漸的,一室的繁花伎樂就在顏色中流轉開來,正在我眼花繚亂之際,我突然瞥見一位清純可愛的白衣西夏族姑娘……”這是受了井上靖的影響;還有纏綿悱惻的“元曲本”--“…….百夫長那達斡兒汗,大汗的一頭雄鷹,今兒個與大汗一道攻打蘇州城.大汗早已放下話來,城破之後,金銀財寶隨我們取拿,男女老少隨我們殺戮,漂亮姑娘隨我們享用…….正當此時,我忽然瞥見一位白衣漢族姑娘,她長得著實清純可愛,於是我一把搶過她,抱她上我的馬背,決定納她為六房小妾……”這是因為天空是蒙古族,瘋狂崇拜著成吉思汗;他又是中尉,手裏能管那麽一百來號人,可以稱得上“百夫長”。至於“搶她上馬背”則是為了滿足他作為男性的征服欲與虛榮心。而且對於我來說,可以把這五個字的主語換成諸如.阿喇伯王子之類的英雄人物,實在香豔刺激!……當然了,這個“清純可愛”還有其他版本,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但是最接近事實的,還是第一種說法。
至於我看到的天空,是有著黑黑的皮膚與挺直的鼻梁的,雖然他是軍隊的幹活,但他的神情卻如迷失在沙漠中的小王子一樣美麗(哦多麽可惜,他已不再是小王子的年紀!),而且他讓我想到了倉央嘉措。
我不知為什麽他讓我想到了倉央嘉措,他們是那麽不同!可能唯一的相同點就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是他二十四歲的生日,而倉央是在二十四歲那年去世的。但是這又能代表什麽呢?倉央是那樣的高貴拓達,而天空在基地一天到晚鋤地卸沙,已練得如鍋底一樣黑鐵塔一樣壯實。然而,這粗礪的環境並沒有磨平他那孩子般的神情。透過不同的臉龐,相似的感覺浮現出來了,憂傷,沉鬱,迷惘,困惑。他低頭之際寥落的臉龐在一瞬間曾那樣深深牽動我的心,撥響了內心深處最溫柔母性的弦。直至今日,每當回想起最初的浪漫,我仍覺不可思議。怎麽我會愛上他呢?僅僅是因為他象倉央嘉措嗎?
於是他不再扮酷,扔了煙對我說:“嗨,玩完烏魯木齊,去我們基地玩吧。”
“帥哥多嗎?”我問。
“多得有賣。你來,那兒有博斯騰湖,我帶你去看UFO。”
我考慮了一會,能看到UFO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無法抵禦。我從初三起開始喜歡上飛碟,整整看了一年的《飛碟探索》,結果是沒有考上重點高中。直至今日,“第三類接觸”仍是我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之一。但是我不知道答應去他那兒玩,有多少是被UFO吸引,有多少是被他吸引。反正我在旅遊,不知道下一站在何處落腳。去他們基地未嚐不可。於是我答應了,多少帶點義無返顧的任性。我媽就老說我太隨心所欲了,遲早會被拐到山西賣給人家做婆姨。
三.深紅色的圓點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公元一六九七年到了,倉央嘉措已經長成了一名十五歲的少年。(我十分喜歡“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八個字,一念起來,白天黑夜的更迭感就產生了。)但是十五歲的倉央並沒有享受活佛的待遇,從小被迎往布達拉宮居住,學習因明啦,顯密宗啦,占卜佛事啦,時輪金剛啦等等讓人頭大如鬥的東西。他生長在鄉間,又純樸又可愛,身量還未長成,身材還不象以後那樣單薄瘦削,有一個青梅竹馬--比方說叫卓瑪吧--的女伴天天陪著他玩兒。
“你怎能肯定他有一個青梅卓瑪呢?”天空永遠對這類問題十分來勁。
“那是因為——有詩為證嗎!”
我依然記得倉央嘉措寫的一首懷念情人的小詩
——風從哪兒吹來,風從家鄉吹來,少年時代的情侶,請風兒把她帶來。
一幅很甜美的畫麵在我的麵前展開:藏南門隅綠油油的草甸子,江南似的細雨茸茸與濡白的羊子,這是閃現在我腦海裏的幾個詞,幾組畫麵。它概括了我想象中倉央嘉措的少年時代,沒有粗礪而殘酷的現實,沒有蒙昧與貧困,隻有最美的詩一般的少年回憶。但是我描繪不出這一派旖旎風光,我是不擅長描述的。於是天空對我說道(還帶著點情緒):“我知你是君子而訥於言,既然有語障,你就把為什麽倉央直到十五歲才被迎往布達拉宮做活佛的始末給我說說好了。”狀如曆史老師--“你,就你,別回頭,你把那過程給我說說,說說!”
……
話說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去世後,藏王--也叫第巴--桑結嘉措沒有把這個消息上報清廷,而是偷偷的隱瞞了下來。為什麽呢?有一種說法是桑結是羅桑嘉措的兒子,是羅桑在覲見順治帝的時候,由蒙古貴婦侍寢而生的。於是父子兵串通好了也,一心要維持住第巴的權力,對付拉藏汗。這拉藏汗是蒙古和碩特部的領袖,與第巴共同掌權執政,為人十分了得。為了對付拉藏汗,第巴桑結與葛爾丹勾結起來,密謀策反.這個秘密一瞞就是十五年,直到公元一六九七年,康熙大敗葛爾丹,才從被俘的蒙古貴族口中得知五世達賴已經去世十五年的消息。皇帝老兒這下子可不高興啦!胡子吹得一翹一翹的--好你個第巴桑結!竟敢欺騙朕!一看周圍都是文武百官,遂大吼一聲:“保住--那個駐藏大臣,那時還叫‘主管’--你丫的知情不報, 瞞上欺下,操他奶奶的砍你的頭!”保住連忙雙膝跪地:“皇上明鑒,為臣真是不知道啊!每次我說要去見五世達賴,第巴那丫挺的就說他在入定,誰也不見。好不容易見著了,好家夥!坐得有北京城樓那麽高,外麵還有幃簾,俺啥也看不清,冤枉啊!”於是皇帝老兒有台階下了,說:怪不得,我早就懷疑過嘛!五世達賴一向乖乖與中央合作,叫他往西,他不敢往東,朕叫他上天,他不敢入地。突然一下膽大妄為起來,竟然派濟隆活佛幫葛爾丹念咒詛咒咱們的八旗軍隊,這其中必然有詐。隻是你們豬油蒙了心,有眼,卻看不見,有耳,卻聽不見,啊啊啊……”於是大家一起跪地山呼:“皇上聖明……” 康熙撚著胡須嗬嗬的笑了,狀甚得意。因為他打敗了葛爾丹,除卻了心頭大患,這總算是一件大喜事吧,心情一好,便饒了第巴桑結,沒有追究欺君之罪,不過這也把桑結嚇得夠嗆,乖乖的把倉央嘉措從藏南迎到了布達拉宮……”
天空似笑非笑的望著我,用手拂了拂我的臉。但是他沉默著,並沒有“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的焦急勁,於是我隻好厚著臉皮催促他:
“喂,拜托請問問我:‘那後來怎麽樣了呢?’給點麵子嘛!”我道。
“那後來怎麽樣了?”他不甚熱心地問。
“後來嘛......”我說:“他雖然百般不情願,但終究還是被迎往了布達拉宮。那是一六九七年十月二十五日,他正式成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開始學習宗教藝術文學天文等等等等,學習心靈的交通......”
我讓自己回到那年十月的拉薩,那一個澄明的夜晚,倉央嘉措要在寂寂的長廊上散步,充滿寂寂的回憶與思念.隨後他站定,一滴淚珠無聲的滴落,打在他絳紅色的僧袍上,留下一個深紅色的圓點……
不,不,不,這個畫麵太缺乏新意了,應該cut掉.我抬頭望了望天空的臉龐,永遠是靜靜的,沉鬱的,有一種讓我又愛又恨的孩子似的神情.但這並不是我想象中倉央嘉措的臉,過於秀柔軟弱.我想這就是他不喜歡我的故事的原因吧!他並非倉央嘉措,而是更強悍更現實的.那就讓我來點激烈的,比如這樣:
(布達拉宮內,厭倦了刻板生活的倉央嘉措爆發了.)
一組電影畫麵
……
倉央嘉措沒命地奔跑著,他強烈的想呼吸一下宮外新鮮的空氣.這時畫麵上是臉部的特寫:呆滯而油汗的臉,蠟黃的,清瘦的,周圍如豆的酥油燈,暗金色的佛像齊齊用眼睛盯住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音,隻有他的喘息聲,他的腳步在空曠的大廳裏引起的回聲和由於奔跑產生的風撲向酥油燈的撲撲聲.燭火忽明忽暗,他的臉是空洞的,絕望的,猙獰的,哀婉欲絕的,渴望自由的.這時畫麵上出現了一扇緊閉的大門,厚實而遙遠,黃銅的表皮,係著五彩的哈達,閃著陰沉的光.他修長的身軀正是奔向這座大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隨後,“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陽光猛瀉進來,鏡頭漸漸變得模糊,隻看見他頎長的身軀立在門檻上,雙手扶門,一動不動.
(鏡頭從正麵切入他的臉)依然是呆滯的,微微喘息的嘴與呼扇的鼻翼.雙眸因見強烈的陽光而眯起來,形成彎彎的細條,帶動眼角的皺紋.隨後聲音出來了,是山下拉薩模糊熱鬧的人世之聲,笑鬧聲,叫賣聲,歌聲,彼伏此起,伴隨著悲壯的獵獵聲,那是風吹經幡的獵獵聲,風吹僧袍的獵獵聲.鏡頭漸漸後移,藍天出現了,藍天是燦爛的,下麵靜靜站立著倉央嘉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在傾聽,在沉思,在回憶,在迷茫,一滴淚珠緩緩流下麵頰,落在絳紅色的僧袍上,打出一個深紅色的圓點……
四. 金色花
在吐魯番與天空分手後,我就陷入了思念與想象中:
想象(一):
我是在傍晚時分到達交河故城的。這一座古城被保護修複得十分美麗,一條條橫磚鋪成的大道小徑伸向遠方。我和天空走在夕陽下的寂寂大道上,頗有“斷腸人在天涯”的感覺。
“喂,你覺得……怎麽樣啊?”他沒頭沒腦的問了我一句。列位看官在閱讀的時候,很可能以為這個“怎麽樣啊”指的是:“喂,你覺得烤羊肉串怎麽樣啊?”,“喂,你覺得夕陽下的交河故城怎麽樣啊?”甚至更進一步:“喂,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啊?”但是我知道,憑著女性的直覺,他問的是:“喂,你覺得咱倆的事怎麽樣啊?算不算絕配?” 我撇了撇嘴,這是為了掩飾唇邊揚起的笑容,
“很好啊,很鮮的羊肉串,很美麗的地方,你這人也不錯,替我付門票錢。”但是我的聲音充滿歡愉,泄露了我的笑意。
“花輪,我喜歡你。”他說。
我很想直接告訴他“天空,我也喜歡你”,但是這樣的對白太俗氣了,並且媽媽告訴我女孩子應該矜持一點,因為女性地位不高,處處受製於男人,隻有在愛情上可以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應該抓住機會好好的玩弄他們。因此我對天空說:“你知道嗎,交河故城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車師國前國的國都,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唐代鼎盛時期的城市遺存,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大部分建築物包括寬大的街道,都是直接從原生土中掏挖出來的。大家請往這邊看……”
想象(二):
我來到葡萄溝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一進去就聽到了美妙的鼓聲。一串串的葡萄安靜的掛在葡萄架上,象熟睡中的孩子一樣甜蜜可愛。
“當你沐浴後,濕發披在雙肩,穿過葡萄藤的林蔭,走到做禱告的小庭院中。你會聞到這葡萄的香氣,卻不知道這香氣是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的……”
“當你吃過中飯,坐在葡萄藤的陰影下讀《羅摩衍那》,我便要變成一顆小小的葡萄,就是那最小的一顆,將自己小小的身影投射在你的書上,正投在你讀的地方……”
這是泰戈爾的《金色花》,改編一下,倒也貼切。隻是我想關於泰戈爾,天空一無所知,他隻知道《惡之花》(關於“塵封的男根”)。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想象他對我吟出泰戈爾的詩句,充滿激情的,智慧靈敏的。
“花輪,我喜歡你,真的。”天空對我說,在朦朧的月光下,甜美濕潤的空氣中,印度一樣華美飛揚的感覺裏。
可那時我看見了那個敲鼓的維族帥哥,好可愛哦!我頓覺自己愛上了他。於是天空掏出他的劍,與那個維哥開始決鬥。他帶著陰險的微笑和一撇小胡子,一劍刺穿了維哥的胸膛。維哥--比方說叫木吐裏吧--倒在地上,血從傷口中湧出,憂傷的眼睛充滿深情的望著我。我奔過去,撲到木吐裏的身上,淚如泉湧……
我這麽寫的意思並不是我不愛天空,而是因為這個典型的想象說明天空從來沒有讓我一見鍾情過。可是那種淡淡的甜蜜的感覺,就如同一條寬敞的河流一樣,源源不斷,平靜遼闊。我不知道這是否才是真正的愛情,而那些以往經曆過的急流與飛瀑,浪打礁石般的情感是否僅隻是激情呢?
我到烏魯木齊後,給天空打了一個電話。
“天空嗎?你好,我是花輪。”
“噢,是你啊!……”他在那邊喘著氣。
“我現在在烏魯木齊……”
“哦,是嗎……”
“天池很美,我在上麵住了三天,還采到了雪蓮花呢……”
“唉……”
兩個人都沉默了,他的聲音是那樣淡漠,讓我覺得那個邀我去看UFO的建議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失望漸漸湧了上來,我覺得自己都要掉眼淚了。他依然在那一頭喘著粗氣,呼哧呼哧的,我想他是跑上樓來接的電話,他的聲音裏還有一絲惱怒和不耐,仿佛他花了那麽大的氣力上來接電話,聽到的卻是這麽俗氣的對白,很覺虧本似的。老實說,我也覺得對不起他,平日裏靈牙利齒的,我怕過誰呀!偏偏今天象個傻子。
“那麽……再見了……”我低聲說道,一顆淚珠掉了下來。
“啊……”(永遠是那些“噢”“哦”“唉”“啊”“嗨”,就不能換點別的嗎?
“那你還來嗎?”他不喘氣了,聲音依然是淡漠的,這回有了一些沉默的迫急。
我噙著淚珠笑了。那種笑容我喜歡加點好聽的形容詞,比如說“狐媚子似的笑容”。
他來接我的時候,我覺得很沒麵子。他穿著軍裝,還戴著大蓋帽。我這麽說可不 是歧視軍人。事實上,我姐曾狂熱崇拜過老山前線的軍人們,我也跟著瞎鬧了一陣,不過十歲的年紀,就幻想一個英俊的軍官愛上了我,要帶我天涯海角,遠走高飛。後來看了三毛,這個“英俊的軍官”前就一定要加上“跛足”二字。但是我實在沒法強迫自己喜歡軍裝。他來的時候正是一身這樣的打扮,讓我頓起逃回老家的欲望。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他幫我提著行李,衝我笑笑,說道。我也衝他笑笑,不說話。
“我以為那僅僅是一個玩笑,你不會當真。”他說。我大踏步走在他的身邊,清風拂過我赤裸的雙臂,我的心裏有一種平靜的感覺。
“我以為你隻是客套……”他幫我把行李放在床上,說道,“房間不好,將就一下吧……”
“嗨,別這麽說……”我轉過頭,拂去臉上的發絲,笑了,“別這麽說……”(噓,別這麽說……隻需望著我,你的眼睛便會泄露你的一切)
“喂,你覺得,怎麽樣啊?……”我們坐在招待所的台階上,對每一個軍階比他高的軍官做下流手勢。我那時穿一條滿是破洞的牛仔褲,還抽煙,自覺很PUNK。
“很好啊,房間不錯,飯也不錯,而且都是你付錢。”我答非所問,聲音裏充滿歡愉。我覺得雖然我穿得這樣PUNK,但那充斥全身的初戀感覺卻實在傳統極了。
“花輪,我喜歡你,”他伸出手來搭住我裸露的雙臂。我微微震動了一下。在想象中他隻說:“花輪,我喜歡你”,從來不動手動腳的,可見我對男人的本質了解得還不夠透徹。
“別介”,我道,挺了挺肩,他的手並不因此挪開,我也就默許了。我們坐在台階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於是天色在打情罵俏中漸漸暗了下來,我看它也煩了,因為我們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於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比他軍階高的軍官們都乘車走了。他們可以在車上“乘其好事”。但是我和天空,我們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我們隻能坐在台階上,談貧窮的戀愛。但那一樣讓我覺得美好難忘。
星星漸漸跳了出來,繁星點點,和我在拉薩望見的一樣多,一樣美,一樣燦爛。上帝造就了一片這樣美麗的穹蒼,這樣柔和的夏季,造就了在墨藍色天空下默默坐著的兩個年輕人,那實在是奇妙。我們靜靜地坐著,大自然的和平滲透在我們的呼吸裏,以往所受的傷害與恐懼在漸漸離我遠去,也許,也在漸漸離他遠去。他的手掌散發著熱力,我的胳膊也是,我們的身體都散發著年輕的,旺盛的活力。這種活力仿佛帶著安慰人的力量,可以撫平心中的傷口,彼此覺得對方就象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一枚果實一樣,是和平的,溫柔的,那種沉默也是和平的,溫柔的,不傷迫人的。他坐在我的身邊,笑著,摟著我的手親熱地往他那邊緊了緊,在迷茫的夜色中,他的身影顯得那樣年輕,又那樣堅定,讓我的心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安。
五. 無題的交集
有一天,我問天空:“為什麽你那麽討厭你的單位呢?”
“那為什麽倉央嘉措那麽討厭布達拉宮呢?”他反問我道。
“那是因為布達拉宮太刻板,太沉悶了,拴不住他自由的心靈。”我用手指了指他赤裸的胸口,代表心靈。停了一會兒,我又問道:“那就象你一樣嗎?”
“那也象你一樣……”他提醒我。
“所以你現在逃離出你的單位,象一個逸出的空氣分子一樣,是嗎?”
“是,但那隻是……站在門檻上,一動不動的深紅色圓點……”他懊惱地接道。
這麽說的意思是,天空——不管用什麽手段——騙到了好幾個月的假期。據說那是因為有一名重要領導要來視察他們的基地,次要領導們怕他鬧事,趕緊哄他回家。其實我覺得最好的方法莫過於開他回家,一勞永逸,絕無後患。可是領導們的思維方式從來和群眾是不一樣的,不然如何顯示他們的高深呢?
於是,在某一個晚上,我們逃離了那座荒涼的城鎮。天似穹廬,繁星滿溢,我們好象一輩子不會分離似的,又歡喜又悲傷。坐在行李上,他問我:“去哪兒?回烏魯木齊還是去喀什?”
“隨便。”
“回烏魯木齊好嗎?然後我帶你去西安,那兒有許多好吃的,你一定喜歡。”
“好。”
“你說話怎麽這麽簡潔?”
“我說話一向簡潔”,我打了一個響指。
於是,在這“某一天”的下午,我們躺在“某地”的床上,我開始向他提出開篇時那個愚蠢的問題。
他回答了,那隻是個“深紅色的圓點”,很沮喪的模樣。因為他很想逃離那裏,在認識我以後就更想了。
於是我趕緊安慰他:“不要緊,你會最終逃離的,就如同倉央嘉措,他也最終逃離了……要有希望……”
我們一動不動的趴在床上,雙手交握,互相凝望,有時親吻,有時不。下午四點鍾的陽光透過窗簾縫漏在我們赤裸的脊背上,充滿童稚的光彩。
“等到倉央嘉措長大後,他愛上過誰嗎?”
“那當然,象所有男人一樣,他一輩子有許多情人,卻隻有一個愛人。”我本來想說“象所有偉人一樣”,但我怕刺傷天空的男性自尊,於是臨時改了口,“他當然深深地愛過……那是在一七零五年的除夕,一個大雪飛揚之夜,他和一位名叫普瓊的貴族之妻邂逅並愛上對方。普瓊是日喀則宗本的小女兒,美豔奪人,無對無雙。她因為政治利益與前藏地區的貴族X聯姻,嫁到了拉薩……這是他唯一的愛人,至於他的情人,那可就數也數不清了,因為倉央嘉措經常扮成浪蕩少年,夜裏從布達拉宮出來,浪跡於市井酒肆中,結識了不少漂亮女人。我知道其中一個他最鍾愛的,叫仁珍旺姆,是一位俊俏潑辣的酒店女老板。”
--人家說我的閑話,說得一點不差,少年我輕輕的腳步,曾踏進女店主家……
“嘿!”天空意味深長的“嘿”了一聲,充滿了豔羨與嫉妒,接著他問道:“那他和普瓊到底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了?哪方麵怎麽樣了?”
“就是……怎麽樣了嘛!”
“沒怎麽樣,你想他一年後就下台去世了,能怎麽樣?”
天空研究了我半天,“喂,你該不會愛上他了吧?”他陰陽怪氣的問我。
我都懶得理他。
過了一會,他投降了,“那你把他們的故事說給我聽聽好嗎?”
當然好,為什麽不好,天空?
於是,在那個大雪飛揚的除夕之夜……
倉央嘉措一把掀開簾子,從寒冷的暗夜裏走進貴族X的家中。頓時,一股暖氣向他撲麵襲來,混雜著酒味,煙味,羊肉的香味,久不通氣的房間的臭味;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桌桌的狼籍,男人們喝得黑紅的臉膛,以及肮髒的油膩的地板。酷愛整潔的他不禁皺了皺眉,幾欲退出,回到仁珍溫暖豐腴的懷抱。但他還是想一睹普瓊的風采,他聽說她今天會在這個對每一位路人都開放的酒宴上露麵,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於是他找了一付幹淨的桌椅坐下來,靜靜地端起酒杯。青稞酒是清冽的,芬芳的,清冽芬芳的酒中倒映著他的臉,高貴,拓達,雙目飽含抑鬱,額頭上是疲憊的細紋。
“他看見普瓊了嗎?”天空好整以暇的問我,暗自希望我答:“沒有,哪有這麽容易。”
但是我說:“當然看見了啊!而且是一見鍾情,一見傾心,因為普瓊實在太美了,儀態萬方。她的傾國傾城隻能用一句話來形容:‘她的轎底鋪的乃是拉薩合城眾男子的愛情……’”
她有著烏鴉翅膀一樣油亮的頭發,打成一條肥大的發辮拖在腦後。若是赤裸著身體,披散開頭發,那定會抖落到腳踝處,象海妖一樣充滿誘惑。她的臉是橄欖色的,莊重優美;她渾身上下配戴著珍貴的寶石,熠熠生光;但是,最明亮的還是她的一雙眼睛,酒水一樣清澈,星河一樣燦爛,月光一樣柔和,美目流盼,風采非常。
“那普瓊發現倉央了嗎?”天空問我。
“當然發現了啊!她正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忽然瞥見一位少年掀簾而入,他蒼白著臉兒,高貴倨傲,雙眸飽含抑鬱,額上是疲憊的細紋。他披著一件華麗的披風,腰上懸著一柄細長的劍,握劍的手修長白皙,有貴族式的青色血脈凸現出來……”
“喂喂喂,你跑題了,我們不是在講《三劍客》裏的阿多斯,”他敲敲我的頭,提醒我。
“哦,對不起,”我收回綺念:“總之,倉央嘉措一進來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正如她把倉央嘉措吸引住一樣。An…d, don’t ask me why. Voil¨ l’amour!(這就是愛情)”我拖長聲音,對他掉了一句法文,他管這個叫“放法國屁”,深惡痛絕。
天空想了一會,說:“但是世界上哪有這麽完美的女人?象你這樣的美貌,我已經覺得很少見了。”他開始很厲害的諂媚起我來。
“世界上當然沒有這麽完美的女人,普瓊根本就是我編造出來的,她是度母的化身。那是一種極致的美,有女人的美豔,神靈的慈悲,輕靈飄逸,秀雅無雙。隻有她,才配得上倉央,否則還有誰?卡門嗎?”
天空做了一個惡心我的鬼臉,隔了一會,他很主動地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嘛……”我握住他的手:“後來他們彼此凝望,心心相印,然後,倉央嘉措--不管用什麽手段--把他的心意告訴了普瓊:
--一麵不見倒好,也省得情思縈繞;心無深情也好,就不會這般神魂顛倒……
普瓊一看,大起知己之感。她雖然貌美,但從小出身高貴,不曾有誰向她表白過愛情,現在知道了愛情是如此熾熱甜美,雖然是毒藥,也隻有飲鴆止渴了。也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於是漫長的痛苦的愛情開始了,散多於聚,喜遜於悲,相見也隻能偷偷凝望……“
我們沉默了,隔了一會兒,他問道:
“我們會是這樣嗎? 散多於聚,喜遜於悲……”
“我不知道,”我說,靠向他,房間裏漸漸暗了下來,在昏暗中彌漫的是無邊無際的惶惑。
“帶我逃離吧!”他說:“逃離那個單位,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好的。帶你逃離。”
我凝望著他,他也凝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俯下身,開始吻我。我的手撫摸著他的背脊,那是充滿活力的,那又是充滿驚恐的。由於用手肘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他的兩塊肩胛骨突起,中間的脊柱因而深陷下去,象是一隻剛剛掰開的蚌殼。我的手順著他光滑溫暖的脊柱滑下去,又滑下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中充滿了慌亂與渴望。
他輕輕撫摸著我,讓我羞怯,也讓我顫栗。我環繞著他的腰肢,一動不動。我看到微光中他黑黑的短發的頭顱俯在我的胸前,讓我感到自己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在那一刻,我是多麽想帶著這一個驚恐的弱小的孩子逃離,我是多麽想為他驅除現實的苦痛,讓他生活在一個童話般的世界裏,沒有壓力,沒有醜惡,甚至沒有受傷後的平靜,沒有遠行後的疲憊,隻是一個純美的世界。但是,我又是多麽迷茫,我自己又是多麽多麽迷茫……
“帶我逃離吧!”他對我說。
“好的,帶你逃離。”
“帶我逃離吧!”倉央嘉措對普瓊說。
“好的,帶你逃離。”
天空在我的上方凝視著我,三百年前的某一天,倉央嘉措也在上方凝視著普瓊。他們的眼睛中有著同樣的色彩,溫柔沉鬱,仿佛要漫過薄薄的眼波,向我的全身滲透。忽然,我感到了一種角色的轉換,我感到自己不再僅隻是他的愛人,更成為了他的姐妹,他的母親,他的保護者,他的後盾。恐懼與重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卻又讓我感到了某種幸福與喜悅。那一刻,我不知自己是找到了,還是迷失了;是逃離了現實,還是被壓上了更沉的重擔。
六. 逃離“逃離”
有一天,我這個“有一天”是很過了一段時間的,可以是一個月,可以是三年。反正在這段時間裏我和天空經曆了一切戀愛中的男女所經曆過的甜蜜爭吵,等待淚水,最後走向了平淡。我仍然在北京讀我的書,他一直在新疆當他的兵。有時我們互相見一麵,但大部分時間不。我糊裏糊塗地和他過著日子。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清醒過來:
“天空,讓我們分手吧!”我說。
“為什麽?”他憂鬱地望了我一眼,“你不想逃離了嗎?”
“我忽然發現長期以來我們的指導方針是錯誤的。我們其實沒必要逃離,也逃離不到哪兒去。我不知為什麽以前會想到逃離這個念頭。告訴我,我們到底要逃離什麽?”
“你想逃離現實,我要逃離單位。”
我覺得這句話很瓊瑤,因而笑了。
“但是現實是逃離不了的,還是你的目標實際些。”
“你這個叛徒!”他欺過來,惡狠狠的對我說。他的眼圈忽然紅了。
“長期以來我忍受著你的自私,你的自負,你的虛榮,你的喜怒無常,你的小布爾喬亞,你的胡言亂語,在你麵前我小心翼翼,一心想讓你高興,因為隻有你快樂了我才會快樂。我活著沒有自我,沒有自尊,明知你象所有女人一樣愚蠢,去仍忍不住為你辯駁,以為你會是更聰明的。我愛得那樣辛苦,以至於你他媽的一說逃離,我就跟著逃離,我這是為的什麽呀!”
“這麽說你早就知道逃離是錯誤的嘍?”我瞪大眼睛,詫異的望著他問。
他轉過身,背對著我,“逃離不是錯誤的,那隻是荒謬的。”他鼻音重重的回答,因為他感冒了。
我忍不住笑了,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地抱住他:“可愛的天空,多麽可愛的話。”可是我還是想離開他。
“你不再愛我了嗎?”
“我愛,但是我無法忍受那種等待,那種平淡平凡平靜平庸……”我操著舞台腔答道。
“你不能嚴肅點兒嗎!你說話為什麽那麽做作!我最恨你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我知道你要逃離“逃離”,你厭倦了和我在一起,你看不到我們的前途,你想活得輕鬆點,反正你還在讀大學,你還會有前途,事業,更好的選擇,多麽迷人的設想!你還愛我?可是你根本沒有責任感,你根本不考慮其他人,你這個自私鬼!”
“對,”我說,“天空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你走吧,明天我就去買票--不,我走,我回單位。”
“再見,”我說。
他突然轉身一把抱住我,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花輪……請你不要離開我,”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請你給我時間,你可知我有多麽愛你……”他不能繼續下去,我看到一顆淚珠滾了下來。我十分難過,但是我忍住緊緊回抱他的欲望,冷漠地垂著手,把頭象鴕鳥一樣轉來轉去。
“可你已經說了明天去買票的。”
“我可以買五天以後的。”
“那無所謂,反正你總要走。”
“你為什麽這麽冷酷!每次都是這樣!最後由我來求你,我還有沒有自尊了?”
(因為我是menkiller!)
“你可以不求嘛!這麽簡單的事。”我說。
“真的。。。。。。你不再愛我了嗎?”
“我想是不愛了吧!”
“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嗎?”
“記得。在你們基地,那些擁抱,那些親吻,可我也記得那些等待,那些痛苦,我害怕那種歸屬感,我害怕承擔責任,我害怕看不到前途。”
他把我放開了,失神地打量著我。
“這麽說普瓊要離開倉央了?”半晌他才問我,冷漠的。我可知道在冷漠的背後是深深的傷痛,我也感到傷痛,可我就是喜歡去傷害所有愛我的人,包括我自己。
“不是普瓊離開了倉央,而是倉央最後死了。但那隻是一個故事的結局,我們的生活沒有那麽平麵,而是充滿了缺憾和無結果的事情。我們分手吧。”
“好的。”他不再說下去,而是坐了下來。他的身體深深陷在沙發裏,那樣疲憊,那樣痛苦。我忍住心痛,在他麵前站著(我回想起了我們見麵的那一刻,正是他的純真與無助吸引了我,而現在,又將我從他身邊推開,難道這就是命運嗎?).可是過了一會我就故態複萌,百無聊賴起來(連我都恨自己為什麽總沒個嚴肅認真的時刻)。於是我吹起口哨,走來走去,自覺自己象是個無藥可救的小無賴。
在月台上,他對我說:“親愛的花輪,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說‘歡喜佛’,我回頭一看,發現一個清純可愛的短發女生,並不美麗,卻那樣舒適,仿佛回歸。”
“哦,”我說。
“那時我以為自己找到了家,我以為我的逃離終於結束了,因為不管怎樣辛酸怎樣無奈,怎樣痛苦怎樣現實,隻要在你的身邊,我就能感到平安,重新獲得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你曾是我的一切,但是你看……一切變化的是多麽快哦!”
“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息的水邊……”
“我想我也有錯,或許在不知不覺中,我讓你一個人去麵對現實……其實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一個人都不能幫助對方承擔一切的苦痛。”
“你不能這樣苛求我。”
“是的,我不能這樣苛求你,對不起。”
……
“倉央嘉措最後死了是嗎?”
“是的.在理藩院給康熙皇帝的奏章上寫道:……報稱拉藏送來假達賴喇嘛行至西寧口外病故。假達賴喇嘛行事悖亂,今既在途中病故,應行文商南多爾濟,將其屍骸拋棄,從之……”
“真可憐,”他說:“可是我還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變成了‘假達賴喇嘛’,你的故事總是一段一段的,太不完整,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知道了大概內容了,那是一個很美的愛情故事。不是嗎?“
“是,”我答道。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
“真他媽的活見鬼,這叫什麽事兒啊!”他突然罵了一句粗話。
火車要開了,他嗚嗚地叫著;天已經冷了,我們穿著大衣,哆嗦在北京的寒風中。我把圍巾解下來,圍在他的脖子上,不知為什麽,我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掉下來,象在電影裏的鏡頭一樣。
“不要緊,傷痛是短暫的,是你所自求的,你記憶中的愛情卻將永遠美麗動人。”他安慰我道。
“花輪,你是一個可愛的瓊瑤式的理想主義者,象中國大陸所有自命不凡的女學生一樣。”他對我說,很無奈的樣子。
我點點頭,我的淚水無法抑製。火車要開了,我們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哆嗦在北京的寒風中。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那麽庸俗了,我還是會要你的,要有希望,別象劉雪華一樣哭泣。”他撫了撫我的頭發。
我點點頭,我的淚水無法抑製。
“愛情不是孩子的遊戲,並不如你想象的那麽經典,而是嚴肅的,平淡的。快快長大起來,勇敢的麵對生活,等到有一天你若是發現你還愛我,是即便高傲也須低首的,你就要回來。這一次,由我帶你逃離。不讓你驚恐,不讓你惶惑……”
我點點頭,我的淚水無法抑製。
“相信我,我會賺很多錢,這樣你就能逃離了。”他提出具體解決方法。
我點點頭,我的淚水無法抑製。
他深深地凝望著我,我也凝望著他,我們不停地抖著,抖著,但我們沒有擁抱對方,因為我們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不能幫對方承擔一切苦痛。
火車要開了,它嗚嗚地叫著。
“再見,”他說。
“再見,”我說。
再見,最親愛的天空!
七.花輪給天空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天空:
新疆冷嗎? 北京很冷, 實在很冷.今天是11月20日,天下起了大雪,厚厚的,我想到了你,我希望你們基地也下著雪,這樣你或許就能體會到我的心情了.
這樣你或許也就能體會到倉央嘉措的心情了.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指的是1706年冬天,第巴桑結與拉藏汗的矛盾終於激化了。(你還記得第巴桑結與拉藏汗嗎?第巴桑結是藏王,拉藏汗是和碩特部的首領,他們在爭奪西藏的統治權力——當然是中央統治下的最高權力。)先是第巴桑結差心腹往拉藏汗的酒菜裏下毒,陰謀敗露後,他們開始打了起來。最後第巴桑結兵敗,為拉藏汗之妃才旺甲茂所殺,倉央嘉措的地位也自是難保,因為倉央是第巴的傀儡,屬於必須鏟除的“黑五類”。於是拉藏汗便打了一份報告給皇帝老兒,說倉央嘉措平日“耽於酒色,行事悖亂”,不是真的達賴喇嘛,“請予廢立”。康熙一看,可高興壞了——這不是坐收漁翁之利嗎?於是連忙大筆一揮,大章一蓋——把倉央嘉措給我帶到北京來!這樣,一七零六年初,在那些個茫茫的夜晚裏,倉央嘉措便開始了茫茫的路程。
你可以想象他清秀頎長的絳色身影,在飄著大雪的暗夜裏,最後一次出現在布達拉宮的大門口。隨後他站住,望望夜幕下蒼涼的布達拉宮,象是要被寂寂的雪片掩埋。那是他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悲喜俱在,愛恨交集,他一定會回想起那些曾帶著愛情的甜蜜和青春的夢想的詩行:
——黃昏去會情人,黎明大雪飛揚;你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雪上。
守門的狗兒啊,你比人還聰明;莫說我傍晚即出,莫說我拂曉才歸……
那是多麽甜蜜,那是多麽悲涼,那時他心中的百感交集,怕是你我都不能體會的吧……
在這樣一個曾那樣悲傷的,大雪飛揚的晚上,有一個男生對我說:“喂花輪,讓我們出去抽一支煙吧。”
“好啊!”我說。
於是我們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兩個煙頭發出紅亮的光,十分溫暖。我忍不住對那個男生說:“親愛的保羅,你知道讀大學這麽多年,我惟一沒有實現的願望是什麽嗎?”
“是什麽?”他問。
“我希望在大雪飛揚的夜晚,和我的男友手挽手走在操場上,然後他走到我麵前吻我。雪花在天上飄舞,碰撞有聲,那是我夢寐以求的愛情。”
“我現在就可以滿足你,”男生保羅獰笑著在我的身邊說:“我們都那麽孤獨,可以模擬愛情。”
“滾!”我說。
但是我想到了你,天空,我又想到了那年夏季,新疆的和風是多麽美麗!我與你漫步在基地的大道小徑上,身後是萬道霞光。
可是保羅真的來到了我的麵前,將我輕輕抱住。我想掙脫他,但是我的肉體卻軟弱了。我們在雪地裏相擁著,他的嘴角掛著自以為很酷的笑容,哎,我最討厭這種男生,但我卻忍不住自掉了身價。我靠著他,甚至感到了放鬆和愉悅,因為這僅僅是一個朋友的胸膛,我無須承擔任何責任,任何壓力,我們都是自由的——但是這種自由又讓我得到了什麽呢?
但是,我親愛的天空,如果你現在也象我這樣,依偎在任何一個女人的懷抱裏,隻是為了得到一時的慰藉,我還是會對你說:“我理解,真的,我理解……”你看,這就是成人的世界。而我們也在不知不覺中理解了這個世界,並且按照這個世界的原則行事——告訴我,這讓你感到無所適從嗎?
我在說什麽呀!我們都自由了,你可以依偎在任何一個女人的懷抱(甚至男人的懷抱),做什麽都行,隻要你願意。這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
八.花輪給天空的第二封信
親愛的天空:
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啊,轉眼間,倉央嘉措一行就走到了四月。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季節,花開了,水綠了,衣衫薄了,就象現在這樣。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已不複存在,春天把一切都掩埋了。
在這一天,倉央嘉措最後一次遇見了普瓊,也許你會問:“咦,這怎麽可能呢?普瓊是貴族之妻,如何可以說出來就出來,沒有一點禮法約束……”但是,請不要這麽問,隻要想象,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在一塊綠油油的草甸子上,一切都是滿有生機的,如你黑黑的短發。普瓊為倉央斟下最後一杯酒。
我想這是倉央早就預感過的,因為他曾寫道:
——當幸運的馬兒奔馳而來,我豎起祈求幸福的風幡,果然有一位絕世的女子,為我擺下盛情的酒宴……
詩中滿是傷感的快樂,正如最後一刻的相聚。普瓊,那如度母一樣高貴優美的普瓊,那雙眸如星如水的普瓊,在倉央身邊坐著,漆發飛散,抖落在腳踝處,顧盼之間,美豔絕倫。
你可以想象,那酒席是無語的,也可以想象他們在說著一些話:
“你可要注意身體……”普瓊說:“你咳嗽的這樣厲害!”
“好的。”倉央說。
“對不起,我無法帶你逃離,”普瓊說:“我什麽都有,可是我依然無法帶你逃離。”
“那並沒有關係,我有了一個逃離的地方,那就是屬於你的回憶……還有這美麗的西藏,每當我回想起這片土地時,我就會想起你;每當我看到一草一木,一湖一天時,我就會想起這兒……家鄉,還有這一刻……你……你知道,那是一種無比的快樂。”
“我知道。”
“當我仰望星空時,我想起了小王子就住在其中的一顆星星裏,這樣,仰望星空就成了一種快樂。”
“我知道。”
“得到你,普瓊,那是曆經千辛萬苦的。正如那口水,那是行過死蔭的幽穀,曆經沙漠的恐懼,轆轤咿咿呀呀的歌唱著,由小王子親手打上來的,所以……”
“那是應該珍惜的。”普瓊說。
“正是。”倉央說。
“是因為你對你玫瑰的愛,使她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朵玫瑰……普瓊,你就是我的那朵玫瑰。”
“你也是的,親愛的倉央,你就是那口井,那朵玫瑰,那片星空……”
“何況還有西藏……”
“是啊,這麽美,這麽美的土地……”
溫暖的空氣在流動著,白衣的普瓊站起來,向他投去惜別的一瞥,縱身向崖下跳去,衣襟飄飄,黑發飛舞,美麗的臉龐安詳高貴。那是一種逃離,那是一種回歸,回到來時的,遙遠的星球,這樣,當你仰望星空時,你就會想起度母普瓊就住在其中的一顆星星裏,那麽,仰望星空便成了一種快樂……
完結篇 請選擇
時隔一年,我在某一個陰暗的角落發現了這篇文章。我開始以一個讀者的身份重新通讀,又熟悉又陌生的句子在我的腦海裏跳躍。我讀著,時而感動,時而微笑,當我讀到最後一章的最後一句話——仰望星空是一種快樂——時,我才發現這仍是一個未完成的故事。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應該給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怎樣的結局,我就如同一個在三岔路口的彷徨的人一樣迷失了。
有時我想,花輪會長大的,應該明白“生活的責任”和“愛情的本質”,她會回到天空的身邊,這時我就這樣寫著:
“……
長途汽車停了下來,我環顧四周,一切都沒有變,天空倚在小飯館的柱子上等著我,我笑了,跳下車,朝他奔去……”
但更多的時候我卻是這麽想的:也許他們就這樣互相遺忘了,也許花輪一直說:“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發覺自己依然愛他,我會回到他身邊……“但這一天遲遲未到,於是這件事就這麽無結果的結束了。我覺得這是很生活化的,每一天總有成千上萬的事沒有結局的結束,而我們雖然因此感到痛苦與遺憾,在時間的洪流中,一切卻都消融了,於是我寫下了這樣的結局:
“……
有一天他們重逢,依然年輕,他們回想著,發覺生活並不因失卻對方而減少一分光彩,而誰也不是誰的‘獨一無二’,於是所有的怨恨消失了,他們友好地交談,分享美好生活慷慨的禮物……”
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做到真正的彼此遺忘,當兩人再次相逢時,他們甚至沒有認出對方,所有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在漫長的一生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繼續自己的生活……
看,因著選擇的不同,花輪和天空的人生會有不同的結局。那麽現在,我對你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垂下你望著電腦屏幕的雙眼,仔細地想一想:花輪應該選擇什麽呢?天空應該選擇什麽呢?然後再告訴我:你願意為他們安排一個什麽樣的人生呢?
請記住,他們的世界是會因著你選擇的不同而改變的呢!
時空交措的好文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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