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愛吃魚。
家裏的人都說,戚夫人是貓變的——或者,她的前世就是一隻貓。你看她慵懶的姿態,杏核仁一般的眼睛,傲慢的臉龐,都和貓一色一樣。
支持戚夫人前世是一隻貓的最有利的證據,來自於戚夫人自己:她依然保留了一點點前生的記憶。她說三十年前豫章有一位薑才子,生平最喜歡吃貓,而戚夫人——不,戚貓的靈牌——就供在這位薑才子的五髒廟裏。薑才子是閩南人,貓的吃法和做法,都和我們楚地大有不同。他一般將貓活活扔在石灰裏,等皮毛和內髒都燒淨了,再撈出來,清洗下鍋。這樣的貓肉瑩白如玉,滑嫩如拌好了蛋清的裏脊。薑才子吃貓吃上了癮,閑著沒事就叫上一兩個知青,帶著網子小魚捉貓去。附近的野貓家貓,見了他沒有不兩股戰戰,屁滾尿流的。薑才子殺業太重,人太過凶狠陰鴆,結局自然很慘:他死在他們家炕上,據說死的時候,皮像鱗一樣一片片脫落下來,撒了一床,整個人也被咬得體無完肉了。老人們都說,這是造孽造的,活該!又有人說,在薑才子上地獄那塊兒報到的晚上,有個黑影持矛戈,騎著一頭黑貓,跟薑才子他們家串門去了。這個故事長久的在我們陽明巷裏流傳,以致到了晚上六點半,我們都不敢看黑貓警長——以為他是來捉我們的哪!
隻有戚夫人對這個傳說嗤之以鼻。她說,黑影是貓的冤靈合夥請來的巫師,他叫夜星子,夜星子把薑才子捉了去,帶到了地獄,他被罰一千世做魚——諸公,魚的生命是短暫的,一千世,也就是我們人類的七世而已。
戚夫人是我的姐姐,我叫戚淑人。看了我們的名字你就會知道,我們的父母多麽希望我們姐妹能成為一品二品夫人——這可能是小巷女孩最好的出路了。我姐姐長得美,眉目細細的,皮膚黃而光滑,這是被我們豫章的雨澆的,瞳仁像一塊牆角終日不見陽光的青石板,短而密的睫毛正如長在石板上的毛茸茸的苔蘚,有種小家碧玉的瑣碎和機靈。她漂亮,就襯出我不行了,我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一直吃藥打針,這些東西把我整個人吹成了一個萎靡不振的胖子。
我們陽明巷在豫章郊區,背後就是嶽陽樓。每到夜晚,閣被夕陽映成了巨大的紫色影子,像一頭匍匐在地上的巨獸的影子,每日我們都用廚房裏散發出的辣椒炒油渣的香火供奉它。一群烏鴉棲息在嶽陽樓頂的獸頭上,偷窺著我們,像老虎養的倀,或者狼養的狽,充當巨獸暗探的角色,每每看到這幅景色,我都覺得奇怪,因為影子是立體的,存在於四維空間中的,而巨獸的身子反而是平麵的。這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情!
每到傍晚,戚夫人總要慢慢踱出房門,站在巷子裏,看看火紅的晚霞和嶽陽樓的黑影,等到這頭巨獸的影子吞噬掉我們巷子以後,她就喚我:“淑人,去江邊給我買條魚去!”
我正用毛筆在玻璃板上寫大字,很不想去。因為去了,大字就寫不完,寫不完,我那懷才不遇的爹就要痛扁我一頓。可是夫人是我姐姐,她能打我耳光,我也很怕她。於是隻好嘟嘟囔囔的出了門。
走不遠就是江邊。現在,唐朝的蘆葦已經沒有了,宋朝的大雁已經沒有了,元朝的千裏旌旗也已經沒有了。江邊隻剩下幾條水泥船,正是枯水季節,江中的沙汀棲著白鷗,漁夫收著網,簍子裏有什麽東西在撲次次的響動著。
“買捏喲!”我說著,就蹲在了魚簍邊。
買回了魚,戚夫人是要親自殺魚的。她意態嫻雅的將魚一下一下的摔在青石板上,魚就漸漸被摔暈了過去,幾片魚鱗像四散的水花一樣濺了起來。等戚夫人的臉上出現了滿足的神色以後,她就拍拍手,掠掠自己的頭發,好像剛作完一首詩一樣肌膚生涼,對我說:“淑人,把魚給收拾了。”
我就把魚鱗刮下來,把肥肥的魚肚子剪開,魚鰾因為撲畫片輸了,隻好給了對門的阿七。很快的,魚就分成了三個部分:一堆透明的魚鱗,一堆血紅的內髒,和一塊銀白色的魚身。魚身子被媽媽要了去,和豆腐燉成了一鍋香噴噴的魚湯,內髒給了阿七的肥貓薑絲寶,至於魚鱗……噓,別出聲,這是我的秘密,我的收藏癖好,我隻告訴你一個人:我……我收集魚鱗。
從什麽時候開始收集魚鱗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大約是我第一次為戚夫人殺魚的時候吧!為什麽要收集魚鱗,道理很簡單,因為魚鱗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
魚鱗晶瑩,魚鱗剔透,透過魚鱗看太陽,魚鱗上會映出一層虹彩。收拾好一頭魚,將魚鱗洗幹淨了,從小到大排列好,他們就散發出迷人的珠光。魚鱗身上的那股腥味聞起來也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收集了很多很多的魚鱗,把它們放在一個抽蓋板的小匣子裏。晃動一下,魚鱗就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很像許多許多細碎的小骨頭,也很像好多好多美人被拔下的指甲蓋兒,抓撓著收殮它們的棺。
我七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戚夫人照例喚著我:“淑人,買魚去!”
我就去了江邊,蹲在魚簍邊翻檢著。
這次我想買一條大烏魚。兩年前我吃過一次烏魚,我病得快要死的時候,我娘問我還有什麽遺願。我說:“娘,我要吃烏魚片。”我娘正哭著,聽到這裏也忍不住撲哧一笑。她去給我千辛萬苦弄了條烏魚,做了烏魚片,我吃完了,就緩過來了。
“魚鱗呢?”我問我娘。
“烏魚是沒有鱗的啊!”我娘說。
原來沒有鱗的魚這麽的好吃啊!我從此記住了烏魚的味道。
這一次,在江邊,我用圓圓的眼睛瞄著圓圓的魚簍口,正看到了一隻烏魚用一張翕合的嘴瞪著我。我笑開了:“就要這條!”我說。
漁民老伯就把魚從簍子裏撈了出來。這可是條烏黑而修長的烏魚,它猛烈的在老伯的手裏掙紮著,搖頭擺尾,一張嘴對著我,憤怒的嗬出自己的怒火。這條魚的憤怒是如此的真實,以至於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漁民老伯就用幾張馬糞紙將魚包好了,用繩子一捆,遞給了我:“小朋友,拿好啊!”
我拎著魚往回走,魚在我的手裏扭來扭去,像被武鬆摁住的老虎,又憤怒,又無可奈何。我高高興興的往回走著,想著今晚又有烏魚湯烏魚片吃了——就算烏魚是沒有鱗的,那有什麽關係!在好吃的麵前,我的收藏微不足道。
戚夫人站在家門口,長身玉立,她正等著我,等著開始那個獻祭般的莊嚴的儀式。嶽陽樓的黑影已經吞掉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臉映在夕陽中,像一塊黃玉一樣閃著神秘的微光。
“姐姐,姐姐,烏魚!”我高興的衝她擺了擺手上的魚。
戚夫人便笑了。她接過我手上的魚,這頭年輕而精壯的烏魚感覺到了這雙柔荑一般的劊子手,掙紮得更猛烈了。戚夫人於是撅了撅嘴,把魚往地上一摔,魚便被摔了個七葷八素。
戚夫人這才撿起了魚,慢條斯理的解開了繩子和馬糞紙,這條烏黑而修長的魚便赤裸裸的躺在了家門口的石板上。
戚夫人抓起了魚,一下接著一下往地上摔著,她顯得非常非常的沉著和鎮定。魚的烏黑的眼瞪著戚夫人,有時用左眼,有時用右眼,它的鰭在不屈的滑動著,仿佛想乘著這最後的微光,劃回天空之湖中。
天已經黑了,姐姐和我都已經被完全嶽陽樓吞吃掉了,正在這時,我聽到戚夫人輕輕的叫喚了一聲:“哎呀……”借著廚房的微光,我看到那條烏魚咬出了姐姐的拇指。姐姐用力一甩,烏魚便被甩了出去,連同烏魚一起被甩出去的,還有姐姐拇指傷口上的幾朵血珠。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戚夫人說話。她當晚就死去了,也不曉得是破傷風還是吸血蟲什麽的怪病。戚夫人沒有遺願,她留給我的最後的聲音,是那句“哎呀……”,輕輕的,輕輕的哎呀一句。
但是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戚夫人——事實上,當天晚上,我看見透明的戚夫人回來了,回到了我們共有的小房間裏。可是她已經完全變了樣,她和那頭烏魚結成了雙魚形,在我身邊遊著。他們一側的鰭緊緊連在一起,姐姐的臉上,居然還是那副沉著而鎮靜的神色,我伸出手摸了摸她,她像剛作完一首詩一樣,肌膚生涼,豐姿綽約。
姐姐朝我笑了一笑,義無反顧的,像知道自己的命運而順從於自己的命運並適應了自己命運的聰明女子一樣,遊走了。
然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戚夫人——直到最近。
很多很多年以後的最近,我開始環遊世界。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高原草甸上,我看見一朵烏雲朝我肥胖的追了過來。
“Dame it!”我罵道。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萬一是龍卷風暴風雨,我這輛小破車可受不住,連帶我也得去見上帝。
那朵又胖又沉的烏雲,輪著自己那絲絲垂下的雲腳,朝我不緊不慢的的踱了過來,它那千絲萬縷的腳,像蜘蛛一樣,結成了一個密密的網,要把我像一尾魚一樣攝入天空。
雨漸漸來了,風漸漸來了,我抬頭望著這朵烏雲。忽然之間,我看到了烏雲間戚夫人的臉,她的臉像一塊匾一樣,又大又平。
“姐姐!姐姐!”我大聲的叫道,跳下車,朝著烏雲奔了過去。
那絲絲的雲腳,原來是雨,它們連接著天,連接著地,以致你根本分不清楚,雨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呢,還是從地上升上去的。這些雨輕柔的打著我的額頭,像姐姐那些愛撫式的耳光。它們飄過我——我的姐姐飄過我,朝著遠方,繼續的飄了下去。
“姐姐!姐姐!等等我!”我朝著烏雲追著,可是姐姐太高了,她聽不到我的聲音。姐姐,你可否告訴我,你的終點在何方?
這時我才想起了我那一匣子魚鱗,我的寶貝,我的收藏,我趕忙奔回車裏,抱起我的匣子,又朝著烏雲追了過去。
“姐姐!姐姐!”我跑啊,跑啊,我的長發散開了,我的鞋子散開了,我的長裙子在狂風中飄揚了起來。我沿著公路,徒勞的追著,追著,驚起了路邊的野鹿和黑熊,還有那窩野蜂。忽然之間,我的匣子蓋板掉在了地上,那些珠灰色的魚鱗騰空而起,禦風飛翔著,隨後化成一尾一尾透明的魚,朝著天邊的姐姐遊了過去。
姐姐,姐姐,你告訴我,你的終點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