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菜(原稿+修改稿)
(2009-04-10 23:40:27)
下一個
“阿七嫂,接電話,阿七嫂,接電話!”阿七嫂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正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到了電話鈴響。她條件反射的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又被鬼壓身了。於是繼續安靜的躺著,暗暗積蓄力量,猛一翻身,從床上直起了腰。
電話安靜的躺在身邊的床頭櫃上。剛才有電話嗎?抑或是自己的夢境?
她艱難的向電話伸出了手,腰痛得厲害,子宮墜墜的脹痛。最近例假總是很不準時,要來要不來的,是不是快要絕經了?
是老公打來的電話。阿七嫂打了回去。“剛才為什麽不接電話?”阿七很不耐煩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了出來。
“我在睡覺,又被鬼壓身了。”阿七嫂一如既往的理虧著,低聲下氣的解釋道。
“有空學學別人,讀個書,上個會計班或者統計班,以後去找個工作,別沒事老跟家裏呆著睡覺。”
“我沒有老是睡覺,剛才在練字,練著練著……”
“你有病啊!練字能賣錢呢?練字能找到工作嗎?練字能幫我還房貸車貸冰箱貸電視貸餐桌餐椅貸嗎?”
阿七嫂沉默了。總是這樣,來到這裏以後就是這樣。人人都在積極的學會計上統計學電腦上電信,隻有她,還在努力的從ABC開始啃英文。
“我不說了,有個會。晚上下班了我要先去跑步,回來你給我做個青菜,記得,不要放太多鹽,不要放太多油。”電話啪的一聲斷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阿七嫂拿著電話,心裏漸漸浮現出一種羞惱,一種極度的憤恨。為什麽不把我當人,我為了你來到美國,什麽都沒有,為什麽不把我當人看待?
阿七嫂艱難的從床上挪下了身子,子宮越發的脹痛起來。有幹燥的熱流緩緩流了出來,灼燒著,暗暗的啞痛。她知道,那血,一定是紫色的。
從冰箱裏拿出一把青菜。阿七自從過了四十歲以後,就堅定的控製起飲食來,多吃蔬菜,少吃肉類,每天堅持鍛煉。他的體型keep得很好,頭發一點點花白,眼角一點點皺紋,回國工作半年,和廣播學院外語係的女生打得火熱。把一個班的女生從最不起眼的到輔導員,約會了一個遍。
阿七嫂穿著阿七的Tshirt,大腿光溜溜的,白色的四角短褲上起了黃斑,乳房耷拉著,在衣服下朝兩邊晃動,和她的臉色一樣陰沉。她慢慢的踱到廚房裏洗菜。
“青菜!青菜!”她狠狠的把菜葉子一把一把的揪下來,青玉般的菜梗上帶著點點黑泥。菜葉子上有點點黃斑。她忽然想要報複,隻把菜在水裏抖了一抖,就放到砧板上切了起來。
“我讓你吃!我讓你吃個泥巴!”青菜被五馬分屍了,清水如血流了一整個砧板。情欲一般的菜梗,點點的黑泥。
那天晚上,在廚房溫暖的黃色燈光下,一盤香菇青菜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芡勾得恰大好處,還有一砂鍋獅子頭,用冬筍和著肉末細細的剁了,加上蛋清和芡粉,醬汁調得不濃不淡,一股特殊的鮮香,好像少婦的乳房,鬆懈柔膩,勾人欲望。還有自家釀造的酒露,纖碧色,味甘醇。阿七很喜歡,反常的吃了又吃,喝了又喝。還破例的讚了一句:“今天的菜特別美味。”
“是嗎?”阿七嫂說。
“你做飯總是好的。”
“阿七,我們要個孩子吧。”阿七嫂對阿七說。
阿七從報紙上抬起了眼睛,掃了她隻穿著寬大Tshirt的身體一眼,眼睛又溜了回去。
阿七嫂很想要個孩子,自己的孩子。我什麽都沒有了,她對自己說,我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會崇拜我,當我給他講“風雪好東西,一頓隔萬裏”的時候,他會聰穎的說:“媽媽媽媽,這個好字多麽奇妙,讀三聲四聲皆可,帶來無窮可能性。”
那天晚上,阿七嫂睡在了大床的一角。恍然之間,覺得胸口悶得很。她奮力睜開眼一看,一隻三寸的瓦貓坐在自己的胸前,沉重得很。瓦貓的尾巴向外伸著,人們說,向外伸尾巴的瓦貓保家宅平安,向內伸尾巴的瓦貓吸財,阿七嫂不求富貴,隻求家庭幸福,所以買了這隻瓦貓,它的身上還帶著泥灰,髒得很。瓦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有胡子,嘴張著,吐出舌頭,牙齒尖利,阿七嫂對瓦貓說:“是你,你不在書架上好好的呆著,怎麽到這裏來了?”
“七嫂七嫂,”瓦貓說:“他死了,我剛去看過了。死得挺硬挺硬的。妙!妙!”
阿七嫂微笑了。將玉蘭花汁搗爛,加入梔子花根七寸,混在菜泥裏。古人誠不欺我也!
“七嫂七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瓦貓跳離了她的胸脯,尾巴搖了一搖,掠了掠沒有胡子的胡子——他一直將自己當做一隻貓,雖然連那副掛在家裏的老鼠娶親的蠟染畫裏那個帶著紅冠的新郎都不怕他——驕傲得說:“你跟我來,你跟我來。”恍然之間,阿七嫂發現自己的腳踝上係了一根紅線,紅線的一頭拴在瓦貓那尖利的牙齒上。七嫂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要拔牙嗎?”
沒有時間拒絕了。瓦貓瞪了她一眼,帶著她飄了出去。
瓦貓在她前麵跳著,動作輕盈。她們飄過散發著芳香的丹楓,飄過結滿綠色花朵的葡萄,飄過散發著酒味的櫻桃樹,飄過紫藤樹下女鬼的紅衫紅鞋,飄過白蝴蝶的夢境,飄過野鴿子的囈語,飄過一隻孤零零野狗的雙眸,飄過將要化成青蠅的腐草,飄過春天柔軟的夜風,飄過挽娘綺麗的歌聲,飄過如蛛絲般的月線,飄過那快被燒化的女子紙衣。遠處,數千隻仙鶴將頭埋在翅膀裏,羽毛溫暖的呼吸著,噴出來的白氣結成霧水,在水麵緩緩的飄蕩。鶴群的後麵,是暗夜,暗河,星如銀水。
“你要帶我去哪裏?”七嫂問道。
“七嫂七嫂,快點快點,仙鶴馬上就要醒了,你穿過他們的雙腿,快點快點,來不及了!妙!妙!”瓦貓著急的喊了起來,七嫂忽然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更願意用“汪!汪!”而不是“妙妙”來表達自己焦急的心情。
這是真的。一個白藤衣葛帽的老者已經在遠處出現,瓦貓冷冷的說道:“禦鶴叟!”他的肩膀上站著一頭白色的小狗,隻有一指高。小狗打了一個哈欠,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了下來。
七嫂正要繼續問,可是瓦貓已經狠狠的推了她一把。恍然之間,七嫂如同袖箭一般向著鶴群射了過去。瓦貓的聲音從後麵遠遠的傳了過來:“七嫂七嫂,你記住,穿過鶴群,去找一個在暗河邊洗紫河車的女人!”
還沒來得及反應,阿七嫂隻覺得自己穿過了一頭又一頭仙鶴的鶴峰,它們好像起伏的白雲一樣溫暖而柔軟,帶下了一片又一片燒焦的白羽,它們朝著流雲的銀浦飄了上去,穿過仙鶴細長的鮮紅色雙腿,紅得好像初潮時彷徨的眼淚,她在剛剛變化成青蠅的腐草——或剛剛變化成腐草的青蠅——的吟唱中向著暗河飄去,驚醒了一隻母蟈蟈的夢,她穿過了河邊一隻冷清清骷髏的左眼,骷髏仿佛疼痛似的哀哭了起來——“哎喲!好痛啊!”她的身後傳來了“汪汪汪”的犬吠。
阿七嫂回過了頭,一指高的白色小狗跟在了她的後麵,咬著她寬而長的睡衣的下擺。
“暗河是不能去的。”小狗說。
“你讓我去吧。”
“你去那裏做什麽?”
“找一個在河邊洗紫河車的女人。”
小狗放鬆了咬著她睡衣的嘴,蹭到了她的身邊。“這麽說,你想要一個孩子?”
阿七嫂點了點頭。
“你收養我吧!”小狗說:“我比小孩好,我不會死,我不會離開你,我聽你的話。”
阿七嫂摸了摸小狗的頭:“可是,你不是孩子啊!回去找你的主人吧!”
“我不喜歡他,仙鶴也不喜歡他,他太壞了。每天早上,他帶著我,趕仙鶴出去,駝回第一縷陽光的青絲。然後坐在懸崖邊練氣。如果仙鶴駝回來的青絲不夠,他就要喝他們的血。他還要用鞭子抽我。你帶我走吧。我吃得不多,很好養活。”小狗索性縮進了阿七嫂的懷裏。
遠處傳來了禦鶴叟的怒吼:“臭阿鹽!你給我死回來!”
阿七嫂感覺到小狗毛茸茸的蹭著她的乳房。多麽純真而淫溢的快感。她抱緊了小狗,說:“好,我們走吧!”
一聲長長的鞭響,辮梢抽到了他們正坐著的墳頭的青花碗上。借著風勢,阿七嫂穿過了最後幾頭仙鶴的影子。他們已經醒了,拍動著長長的雙翅,從腋窩裏傳來溫暖的空氣。阿七嫂穿過他們,很快的,數千頭仙鶴朝著天上飛了過去。天欲曙,仙鶴飛著,扇動起的風聲如同一支悲傷的挽歌。
當他們穿過最後那幾頭仙鶴,阿七嫂感覺自己像穿過了一層薄薄的水晶。轉眼之間,他們到了另一個世界,到了暗河。暗河是那麽的黑啊!隻有星星點點的磷火在樹梢飄蕩著。阿七嫂喘了口氣,停了下來,往身後望去。在水晶簾幕的那一邊,第一道太陽的光芒出現了,陸續有仙鶴駝著純陽飛了回來。有的仙鶴因為離太陽太近,被燒死了,身體急速下落,成了夜空裏最後一道流星。
“現在我們要做什麽?”小狗問道。
“當時是找那個洗紫河車的女人啦!”阿七嫂瞪了小狗一眼,說道。
“錯!笨!現在最重要的是,找一根火把紮起來,要不然怎麽看得見路!”小狗白了她一眼。
火把並不難找。地上到處散落著白骨。骨頭銀白剔透,尖端閃著星星光芒。阿七嫂伸出了手,摸了一把骨頭,於是自己的手上也開始閃耀起青碧青碧的光來。
阿鹽樂了,他快活的在地上打了個滾,轉眼間,就變成了一隻熒光狗。
“我們走吧。”
他們沿著河邊朝前方走去,穿過了一座又一座黑暗的村莊。暗河在他們的身邊深深的歎息,波浪翻滾著,有時候也會立起來,問阿七嫂:“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不屬於這裏啊!”
“我來找一個洗紫河車的女人,你見過她嗎?”
“啊,你說的是囍婆婆吧!你往前走,繼續往前走,再過十五個村莊就到了。”
於是阿七嫂和阿鹽繼續的走了下去。村莊裏漸漸有了人聲,間或能看到枯黃頭發的瘦弱盲女,挽著洗衣籃子,摸索著來到暗河邊洗衣服。
“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盲女快活的笑聲穿了過來:“你不屬於這裏啊!”
“我來找囍婆婆”阿七嫂說:“那個洗紫河車的女人,你們見過她嗎?”
盲女們用纖弱修長的手臂,好像蝴蝶觸須一般互相觸碰著,正如明眼人互相對視一樣,她們說:
“囍婆婆啊!你再往前走,走過十個村莊,就到了。囍婆婆今天在折柳澗洗紫河車。”
於是阿七嫂和阿鹽繼續的走了下去。村莊漸漸稀疏了,要走好久好久,才能看到一個小莊子。相反的,河邊的墳包卻越來越多。阿七嫂走出了汗,在一個小小的墳包前歇了下來,一付丁點大的白色骸骨從墳墓裏蹦了出來,伶伶俐俐的。她隻得一隻腳,於是單腳跳到阿七嫂的身邊,靠著她:
“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不屬於這裏啊!”小骸骨問道。
“我來找囍婆婆。”阿七嫂說:“折柳澗還遠嗎?”
小骸骨笑眯眯的指了指遠方那片開著深藍色花朵的山坡:“不遠不遠,那裏就是折柳澗,囍婆婆剛去了那裏,我看見了。”
於是七嫂喘了一口氣,繼續上路了。暗河的水流帶來了小骸骨的呼喊:“七嫂七嫂,我叫纏纏,我生了不到幾個時辰就被爹爹溺死了,他們早把我忘了。他日你回去,記得給我燒一付衣服來好不好?我要粉紅衫的小褂子,清水碧的小褲子,上麵繡朵桃花就可以。”
阿七嫂回頭揮了揮手,道:“粉紅色的小褂子,清水碧的小褲子,上麵繡朵桃花,我記住了!”
“還有鞋啊!我隻要一隻就可以了!”小骨頭的聲音越來越遠。阿鹽早已累了,爬在阿七嫂的肩頭,打起了呼嚕。
阿七嫂走啊走啊,終於來到了這片開滿深藍色花朵的山坡。一朵朵花好像鈴鐺,叮當當,叮當當,阿七嫂的赤腳穿過他們的時候,他們齊聲尖叫了起來,隨後開口唱道:
“怕的是賓鴻叫,怕的是夜品簫,怕的是簷前的鐵馬當啷啷的鬧,怕的是一輪明月當空照,怕的是夜撞金鍾在夢裏兒敲,我怕的是……哎喲,你唱錯了,這裏要轉調……他媽的誰踩了老子一腳?我痛死了!……哪裏來的好大一股臭腳丫子味……你他媽的又忘了歌詞了……”
穿過藍色花叢,阿七嫂的麵前出現一彎深深的澗水。那麽深啊,那麽深啊!以至於阿七嫂不知道它是黑的,還是藍的,還是綠的。阿七嫂撩了撩頭發,取下了挽住長發的發簪。在澗水邊照了照自己。她看不見自己,發簪上不知什麽時候停滿了青色的蒼蠅,他們看見阿七嫂發現了他們,便爭先恐後的喊了起來:
“阿七嫂阿七嫂,你帶我去轉生吧!帶我去吧!還是帶我去吧!”
“是誰這麽吵吵鬧鬧的!都給我閉嘴!”一個蒼老而威嚴的女聲傳了過來。
於是蒼蠅們齊齊閉上了嘴吧。轉過大大的複眼,斜睨著阿七嫂。阿七嫂的臉紅了。她的麵前是一個絕妙的人兒。雪白雪白的袍子緊緊裹在身上,曲線玲瓏。雪白雪白的頭發挽成一個三尺高的長髻,用一隻大大的金色蜘蛛盤著。蜘蛛很費勁的將自己的十六隻腳彎成一個圈,徒勞的想要緊束住囍婆婆的頭發。可是囍婆婆的頭發太豐密了,以至於它經常會斷開。每當這時,囍婆婆的頭發就會像水草一樣飄散開來,在空中緩緩的呼吸。囍婆婆於是要很不耐煩的將蜘蛛扯下來,揍一頓,再重新扔到頭上。蜘蛛很委屈的重新吐出銀白色的絲線,將囍婆婆的頭發一點一點的重新束起來。每隔三分鍾,這個過程就要重複一次,以至於阿七嫂覺得,囍婆婆肯定是一個急躁的女人。
囍婆婆走到阿七嫂的身邊,聞了聞她,說道:“你不屬於這裏,你身上有股生味。你來幹什麽?”
“我……我想要一個孩子……有人告訴我來這裏找一個洗紫河車的女人……”阿七嫂糯糯的答道。
囍婆婆嘎嘎嘎的笑了。她用手粗魯的捅了捅阿七嫂垂下的乳房。說:“嘖嘖!你這個女人,真不怎麽樣,難怪阿七要在外麵找女人!”
七嫂麵對這一個身材如此曼妙窈窕的女人,臉又紅了。
囍婆婆很快對阿七嫂不再感興趣,她走回自己的籃子邊,開始重新洗了起來。
這時阿七嫂才注意到了囍婆婆身邊籃子裏的菜。那是一些長長的紫色花苞,堅實的挺立著,上麵布滿了溫柔的,細細的鞭毛,毛茸茸的。又柔軟又堅硬。奇妙的感覺。
“這些菜不好洗吧!我最討厭洗菜了!以前,我每天都要洗菜。”阿七嫂訕訕的找話題。
囍婆婆說:“也沒什麽好洗不好洗的。每天我洗好菜,帶回去給城隍老爺,到得晚上,陪他吃吃酒,說說話,日子不就這麽過唄!”
阿七嫂想了半天,再找不出什麽話題了,於是紅著臉,沉默的看著囍婆婆繼續洗紫河車。
“有的紫河車長得漂亮,我看著喜歡,就洗它們三次,有的紫河車普普通通的,我就洗兩次,還有的,像這個……”囍婆婆舉起一支愣頭愣腦的紫色花苞:“和你差不多蠢,那麽在水裏隨便撩撩就可以了。”
阿七嫂憋了憋,終想不出什麽好方法,於是直接說道:“你……你給我一支吧!我想要一支紫河車。”
囍婆婆淫蕩的笑了,她斜睨了阿七嫂一眼:
“怎麽……你也知道?……不比男人差啊……”
“我不想要男人,我隻想要一支紫河車。”
這次囍婆婆沒有理睬她,自顧自的在水裏繼續洗著。
“我想要一個孩子,等他長大了,我要教給他李賀的詩。‘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像你一樣幽深而美麗的詩……”
囍婆婆不理睬她。
“還有鄭板橋的詩‘黃葉複黃葉,山邊與水邊’……”
囍婆婆看了看她,終於歎了一口氣,道:“癡人!癡人!你可知人生多少苦難?養個孩子,你也苦他也苦,你可能渡他的苦?他可能化你的苦?有什麽好?就比如這些洗三次的,生出來聰明的孩子,長大了就飛走了。洗兩次,你終恨他不夠伶俐,一輩子靠你扶持,像這種洗一次的,你倒是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肚子裏去哩!我勸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阿七嫂不回答,也不動,固執的站在囍婆婆身邊看著。
囍婆婆也不再理她,她洗啊洗啊洗啊!阿七嫂這才發現,原來澗水不是黑色的,不是藍色的,也不是綠色的,原來已經被這些紫河車染成了深深的紫色。那麽深,似乎是隱藏著無數生命的歡歌與悲苦的交集。這蘊含著生命之前命運的隱喻之水,多麽的溫柔啊,多麽的激蕩人心啊,她走到囍婆婆的身邊,將手插進澗水裏。澗水如紫色的膠凍,被她骨骼粗大的手分開,她感覺自己被剝離了所有文化意義與人文外衣,回到了人性的初始狀態之中。不知不覺的,阿七嫂感到了無名的悲傷,一種麵對原始而神秘的生命本質的敬畏,的溫柔,的無助,的惶惑,使她的小腹深深的攪動了起來。
阿七嫂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了下來。打在一朵格外纖弱的花苞上,淚珠如同露珠,閃耀著剔透的光芒。
囍婆婆受不了了。正巧她那絲絲有生命的頭發又散了開來。她焦躁的將金色蜘蛛扯下,胖揍了一頓,一腳踢飛到澗水裏。蜘蛛慘叫了一聲,轉眼被紫色的澗水吞沒了影子。
“格玩意兒投胎去了,好過天天挨打。”囍婆婆說道:“你明白了?”
於是囍婆婆提著籃子準備走了。
“囍婆婆,你忘了這支紫河車了。”阿七嫂嗚咽著舉起那朵花蕾,說道。
“我不要被眼淚打過的花。她們太悲傷了。”
於是現在就剩下了阿七嫂和阿鹽,還有這支小小的花蕾呆在澗水邊。當然,還有那片深藍色的鈴鐺,他們看到囍婆婆心情不好,便賣勁的排演起一首新曲來:
“從來隻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
但是囍婆婆也狠狠的踢了一腳他們,罵了一句:“什麽淫詞豔曲!”她的長長的白發飄散在黑色的風中,如同水草悠悠的流淌。蒼蠅們複又喧囂了起來:“阿七嫂阿七嫂,帶我投胎去,帶我去……”
但是阿七嫂沒有聽見他們的聲音。她舉起這支紫色的花蕾,癡癡的想著:“這該是一個何等精靈的孩子呢?”她閉上雙眼,將花蕾舉至神秘的甬道。她可以感到花蕾那細細的鞭毛,像南瓜花苞一樣,如此柔軟,如此堅硬,如此甜蜜,如此悲傷,如此恐懼,如此期望,如此神秘,如此超越自己的想象和人類所有的想象,如此超越文化而融合於自然,是如此如此的放蕩,而又如此如此的貞潔。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是水的堅硬。阿七嫂輕輕的叫了一聲,投入了那深紫色的河流。
修改稿:
“阿七嫂,接電話,阿七嫂,接電話!”阿七嫂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正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到了電話鈴響。她條件反射的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又被鬼壓身了。於是繼續安靜的躺著,暗暗積蓄力量,猛一翻身,從床上直起了腰。
電話安靜的躺在身邊的床頭櫃上。剛才有電話嗎?抑或是自己的夢境?
她艱難的向電話伸出了手,腰痛得厲害,內核墜墜的脹痛。最近總是很不準時,要來要不來的,是不是快要更了?
是老公打來的電話。阿七嫂打了回去。“剛才為什麽不接電話?”阿七很不耐煩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了出來。
“我在睡覺,又被鬼壓身了。”阿七嫂一如既往的理虧著,低聲下氣的解釋道。
“有空學學別人,讀個書,上個會計班或者統計班,以後去找個工作,別沒事老跟家裏呆著睡覺。”
“我沒有老是睡覺,剛才在練字,練著練著……”
“你有病啊!練字能賣錢呢?練字能找到工作嗎?練字能幫我還房貸車貸冰箱貸電視貸餐桌餐椅貸嗎?”
阿七嫂沉默了。她哈著腰坐在床上,保持著奇怪的姿勢,仿佛正要向別人鞠躬,卻被定住了一般。總是這樣,來到這裏以後就是這樣。人人都在積極的學會計上統計學電腦上電信,隻有她,還在努力的從ABC開始啃英文。
“我不說了,有個會。晚上下班了我要先去跑步,回來你給我做個青菜,和平常一樣。記得,不要放太多鹽,不要放太多油。”電話啪的一聲斷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阿七嫂拿著電話,臉上繼續保持著謙卑的神態。可是那浮腫的眼睛裏一道少女般伶俐的黑光一晃而過,嘴角的細紋彎成一個轉瞬即逝的惡意的微笑,那麽快,以至於當你凝視著阿七嫂那肥白的臉的時候,你不知道那是一張無精打采的,卑微的中年婦人的臉,還是一張精光四溢的堅狠的臉,是一張沒有表情的,呆滯的臉,還是一張積聚了數年的羞惱而憤恨的臉。那張臉似乎什麽都說了,又似乎什麽都沒說,在夕陽的暮光下,阿七嫂的臉如同麵具一般,浮現在淩亂的被鋪之上。
阿七嫂從床上挪下了身子。“我有病”,她嘟嘟囔囔的說道:“我真的有病。”睡得太久,姿勢不好,頭痛,四肢百骸都在痛,連帶著子宮也越發的脹痛起來。有幹燥的熱流緩緩的,一滴,一滴,一滴,的流了出來。每一滴的落下,都好比淚水流淌在木炭上,“嗤”的一聲,灼燒著,暗暗的啞痛,仿佛被大壩擋住的洪流,無法狂野的奔騰。她看了看床單,一小塊紫色,一種童稚的羞恥。
從冰箱裏拿出一把青菜。阿七自從過了四十歲以後,就堅定的控製起飲食來,多吃蔬菜,少吃肉類,每天堅持鍛煉。他的體型保持得很好,頭發一點點花白,眼角一點點皺紋,回國工作半年,和廣播學院外語係的女生打得火熱。把一個班的女生從最不起眼的到輔導員,約會了一個遍。
阿七嫂穿著阿七的Tshirt,大腿光溜溜的。白色的四角短褲上起了黃斑,乳房耷拉著,在衣服下朝兩邊晃動,和她的臉色一樣陰沉。她慢慢的踱到廚房裏洗菜。
“青菜!青菜!”她把菜葉子一把一把的揪下來,青玉般的菜梗上帶著點點黑泥。菜葉上有蟲蛀的黃斑,據說這是沒有農藥的綠色蔬菜。她不像那些明媚的,係著彩色圍裙翩飛的輕盈的家庭主婦,嘴角含笑,哼著歌,充滿愛意的撫摸著青菜,手指玲瓏,好比一點一點的觸碰著情人如蚌殼般的背脊。她隻把菜在水裏抖了一抖,就放到砧板上切了起來。
“青菜,今天晚上我們吃青菜!”青菜被五馬分屍了,清水如血流了整個砧板。情欲一般的菜梗,點點黑泥。阿七嫂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瑩白的梔子花上。
那天晚上,在廚房溫暖的黃色燈光下,一盤香菇青菜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芡勾得恰大好處,還有一砂鍋獅子頭,用冬筍和著肉末細細的剁了,加上蛋清和芡粉,醬汁調得不濃不淡,一股特殊的鮮香,好像少婦的乳房,鬆懈柔膩,勾人欲望。還有自家釀造的酒露,纖碧色,味甘醇。阿七很喜歡,反常的吃了又吃,喝了又喝。還破例的讚了一句:“今天的菜特別美味。”
“是嗎?”阿七嫂說。
“比前兩天的空心菜和油麥菜都要好吃。”
“你做飯總是好的。”阿七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
“是嗎?”
“阿七,我們要個孩子吧。”阿七嫂對阿七說。
阿七從報紙上抬起了眼睛,掃了她隻穿著寬大Tshirt的身體一眼,眼睛又溜了回去。
阿七嫂很想要個孩子,自己的孩子。我什麽都沒有了,她對自己說,我的尊嚴和價值。現在我隻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會崇拜我,當我給他講“風雪好東西,一頓隔萬裏”的時候,他會聰穎的說:“媽媽媽媽,這個好字多麽奇妙,讀三聲四聲皆可,帶來無窮可能性。”
那天晚上,阿七嫂睡在了大床的一角。恍然之間,又沉入了夢境。她知道自己又被鬼壓身了,胸口悶得很。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世界分為三層:作為最外層的現實世界,作為包裹著夢境的次夢境,和作為內核的如沉睡的獸般起伏的夢境。她在次夢境裏如同君主一般巡視著自己的夢境: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夢境如同大陸,散落在碧波中徜徉著。她如隕石一般向著夢境墜落了下去,猛的睜開雙眼,一隻三寸的瓦貓坐在自己的胸前,沉重得很。瓦貓的尾巴向外伸著,人們說,向外伸尾巴的瓦貓保家宅平安,向內伸尾巴的瓦貓吸財,阿七嫂不求富貴,隻求家庭幸福,所以買了這隻瓦貓,它的身上還帶著泥灰,髒得很。瓦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有胡子,嘴張著,吐出舌頭,牙齒尖利,阿七嫂對瓦貓說:“是你,你不在書架上好好的呆著,怎麽到這裏來了?”
“七嫂七嫂,”瓦貓說:“他死了,終於死了。我剛去看過了。死得挺硬挺硬的。妙!妙!”
阿七嫂微笑了。將玉蘭花汁搗爛,加入梔子花根七寸,混在菜泥裏,連服一個月。古人誠不欺我也!
“七嫂七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瓦貓跳離了她的胸脯,尾巴搖了一搖,掠了掠沒有胡子的胡子——他一直將自己當做一隻貓,雖然連那副掛在家裏的老鼠娶親的蠟染畫裏那個帶著紅冠的新郎都不怕他——驕傲得說:“你跟我來,你跟我來。”恍然之間,阿七嫂發現自己的腳踝上係了一根紅線,紅線的一頭拴在瓦貓那尖利的牙齒上。七嫂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要拔牙嗎?”
沒有時間拒絕了。瓦貓瞪了她一眼,帶著她飄了出去。
瓦貓在她前麵跳著,動作輕盈。她們飄過散發著芳香的丹楓,飄過結滿綠色花朵的葡萄,飄過散發著酒味的櫻桃樹,飄過紫藤樹下女鬼的紅衫紅鞋,飄過白蝴蝶的夢境,飄過野鴿子的囈語,飄過一隻孤零零野狗的雙眸,飄過將要化成青蠅的腐草,飄過春天柔軟的夜風,飄過挽娘綺麗的歌聲,飄過如蛛絲般的月線,飄過那快被燒化的女子紙衣。遠處,數千隻仙鶴將頭埋在翅膀裏,羽毛溫暖的呼吸著,噴出的白氣結成霧水,在水麵緩緩的飄蕩。鶴群的後麵,是暗夜,暗河,星如銀水。
“你要帶我去哪裏?”七嫂問道。
瓦貓的嘴咧成了一個奇妙的微笑:“你不是要一個小孩子嗎?我帶你去找一個小孩子回來。”
“你瘋了?!為甚麽不直接給我帶一個麵首回來?”
瓦貓意味深長的笑了。“啊哈……這沒有關係……”
最遠處的天邊,慢慢的踱出了一抹深深的紫色。
“什麽沒有關係?什麽和什麽沒有關係?你說清楚點!”阿七嫂焦急的拽了拽拴在腳上的紅繩,說道:“你到底帶我去哪裏?你……”
但是她的話被瓦貓打斷了。“七嫂七嫂,快點快點,仙鶴馬上就要醒了,你穿過他們的雙腿,快!快!來不及了!妙!妙!”瓦貓著急的喊了起來,七嫂忽然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更願意用“汪!汪!”而不是“妙妙”來表達自己焦急的心情。
這是真的。一個白藤衣葛帽的老者已經在遠處出現,瓦貓冷冷的說道:“禦鶴叟!”他的肩膀上站著一頭白色的小狗,隻有一指高。小狗打了一個哈欠,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了下來。
七嫂正要繼續問下去,可是瓦貓已經狠狠的推了她一把。恍然之間,七嫂如同袖箭一般向著鶴群射了過去。瓦貓的聲音從後麵遠遠的傳了過來:“七嫂七嫂,你記住,穿過鶴群,去找一個在暗河邊洗紫河車的女人!”
“一個在暗河邊洗紫河車的女人……”阿七嫂重複道,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得自己穿過了一頭又一頭仙鶴的鶴峰,它們好像起伏的白雲一樣溫暖而柔軟,帶下了一片又一片燒焦的白羽,它們朝著流雲的銀浦飄了上去,她又穿過了仙鶴們細長的鮮紅色雙腿,紅得好像初潮時彷徨的眼淚,她在剛剛變化成青蠅的腐草——或剛剛變化成腐草的青蠅——的吟唱中向著暗河飄去,驚醒了一隻母蟈蟈的夢,她穿過了河邊一隻骷髏冷清清的左眼,骷髏仿佛疼痛似的哀哭了起來——“哎喲!——嗚——”她的身後傳來了“汪汪汪”的犬吠。
阿七嫂回過了頭,一指高的白色小狗跟在了她的後麵,咬著她寬而長的睡衣的下擺。
“暗河是不能去的。”小狗說。
“你讓我去吧。”
“你去那裏做什麽?”
“找一個在河邊洗紫河車的女人。”
小狗放鬆了咬著她睡衣的嘴,蹭到了她的身邊。“這麽說,你想要一個孩子?”
阿七嫂點了點頭。
“你收養我吧!”小狗說:“我比小孩好,我不會死,我不會離開你,我聽你的話。”
阿七嫂摸了摸小狗的頭:“可是,你不是孩子啊!回去找你的主人吧!”
“我不喜歡他,仙鶴也不喜歡他,他太壞了。每天早上,他帶著我,趕仙鶴出去,駝回第一縷陽光的青絲。然後坐在懸崖邊練氣。如果仙鶴駝回來的青絲不夠,他就要喝他們的血。他還要用鞭子抽我。你帶我走吧。我吃得不多,很好養活。”小狗索性縮進了阿七嫂的懷裏。
遠處傳來了禦鶴叟的怒吼:“臭阿鹽!你又跑到哪裏玩去了?你給我死回來!”
阿七嫂感覺到小狗毛茸茸的蹭著她的乳房。多麽童真而淫溢的快感。她抱緊了小狗,說:“好,我們走吧!”
一聲長長的鞭響,辮梢抽到了他們正坐著的墳頭的青花碗上。借著風勢,阿七嫂穿過了最後幾頭仙鶴的影子。他們已經醒了,拍動著長長的雙翅,從腋窩裏傳來溫暖的空氣。阿七嫂穿過他們,很快的,數千頭仙鶴朝著天上飛了過去。天欲曙,仙鶴飛著,扇動起的風聲如同一支悲傷的挽歌。
當他們穿過最後那幾頭仙鶴的時候,阿七嫂感覺自己像穿過了一層薄薄的水晶。轉眼之間,他們到了另一個世界,到了暗河。暗河是那麽的黑啊!隻有星星點點的磷火在樹梢飄蕩著。阿七嫂喘了口氣,停了下來,往身後望去。在水晶簾幕的那一邊,第一道太陽的光芒出現了,陸續有仙鶴駝著純陽飛了回來。有的仙鶴因為離太陽太近,被燒死了,身體急速下落,成了夜空裏最後一道流星。
阿七嫂和小狗互相望了一望,聽到了彼此的心跳,呯呯呯的如擂戰鼓。七嫂喘著粗氣,汗像蚯蚓一般從發絲中爬了出來。他們嘻嘻的笑了。
“現在我們要做什麽?”小狗問道。
“當時是找那個洗紫河車的女人啦!”阿七嫂瞪了小狗一眼,說道。
“錯!笨!現在最重要的是,找一根火把紮起來,要不然怎麽看得見路!”小狗回白了她一眼。
火把並不難找。地上到處散落著白骨。骨頭銀白剔透,尖端閃著星星光芒。阿七嫂伸出了手,摸了一把骨頭,於是骨頭怕羞似的哆嗦了一下,“發——”它喚了起來。阿七嫂看看自己的手,手上也開始閃耀起青碧青碧的光來。
阿鹽樂了,他快活的在地上打了個滾,轉眼間,一個音階如蜻蜓掠過,劃開暗夜的黑幕,阿鹽就變成了一隻熒光狗。
“我們走吧。”
他們沿著河流朝前方走去,穿過了一座又一座黑暗的村莊。暗河在他們的身邊深深的歎息,波浪翻滾著,有時候也會立起來,問阿七嫂:“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不屬於這裏啊!”
“我來找一個洗紫河車的女人,你見過她嗎?”
“啊,你說的是囍婆婆吧!你往前走,繼續往前走,再過十五個村莊就到了。”
“囍婆婆”,“十五個村莊”。阿七嫂默默的複述了一遍,繼續的走了下去。他們走過的村莊邊漸漸有了人聲,農夫們穿著蝴蝶般的黑色碎衣,挽著耕龍,犁開青州上的苔蘚。枯黃頭發的瘦弱盲女也三三兩兩的挽著洗衣籃子,摸索著來到暗河邊洗衣服。七嫂路過她們身邊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吹著她們身上的衣服,嘩啦啦的響著。盲女們麵麵相覷,嗅了嗅那把風聲,笑了起來。
“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盲女們的聲音細細的:“你不屬於這裏啊!”
“我來找囍婆婆”阿七嫂說:“那個洗紫河車的女人,你們見過她嗎?”
盲女們把纖弱修長的手臂,好像蝴蝶觸須一般互相觸碰著。過了一會兒,她們中手臂最玲瓏的一個將臉龐轉向阿七嫂,說道:
“囍婆婆啊!你再往前走,走過十個村莊,就到了。囍婆婆今天在折柳橋洗紫河車,你定能在那裏找到她。”
“十個村莊”,“折柳橋”。阿七嫂默默的複述了一遍,繼續的走了下去。他們接連路過不同的村莊,有的耕種著雲苔,有的耕種著碧草,有的耕種著紫蘇,還有的,村裏的田地上長滿了筆直的黑柳,當阿七嫂和阿鹽路過它們的時候,柳林的枝條顫抖了起來,發出婀娜的歎息:“啊——風情漸老見春羞……”它們還以為自己仍然長在李後主那落滿梨花的後花園中呢!但是漸漸的,連村莊也稀疏了,要走好久好久才能看到一個小莊子。黑衣的農夫在遠處瞪著他們,黑土壘成的灶台傳來桑煙刺鼻的芳香。
莊子少了,相反的,河邊的墳包卻越來越多。阿七嫂走出了汗,於是在一個小小的墳包前歇了下來,一付丁點大的白色骸骨從墳墓裏蹦了出來,伶伶俐俐的。她隻得一隻腳,於是單腳跳到阿七嫂的身邊,靠著她:
“七嫂七嫂,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不屬於這裏啊!”小骸骨問道。
“我來找囍婆婆。”阿七嫂說:“折柳橋還遠嗎?”
小骸骨銀白的眼眶轉向前麵,指了指遠方那片開著深紫色花朵的山坡:“不遠不遠,那裏就是折柳橋,囍婆婆剛去了那裏,我看見了。”
於是阿七嫂跟著小骸骨那纖小的白色食指,看向了遠方那片紫色的山坡。一座拱橋架在暗河兩岸,如虹一般。
阿七嫂摸了摸小骸骨圓圓的頭頂,歎了一口氣,繼續上路了。暗河的水流帶來了小骸骨的呼喊:“七嫂七嫂,我叫纏纏,我生了不到幾個時辰就被爹爹溺死了,他們早把我忘了。他日你回去,記得給我燒一付衣服來好不好?我要粉紅衫的小衫子,清水碧的小褲子,上麵繡朵桃花就可以。”
阿七嫂回頭揮了揮手,道:“粉紅色的小衫子,清水碧的小褲子,上麵繡朵桃花,我記住了!”
“還有鞋啊!我隻要一隻就可以了!”小骸骨的聲音越來越遠。而阿鹽早已累了,它趴在阿七嫂的肩頭,打起了呼嚕。
於是阿七嫂繼續的向前走著。她走啊走啊,路過一座座墳塋。有的墳塋是那麽的龐大威嚴,穿著鎧甲的將軍會開了墓門走出來,把四肢依次卸下,放在水裏滌蕩。有的墳塋是那麽的卑微,瘦瘦的野鬼有氣無力的從墓頂爬出來,放開嗓子哭道:“苦啊……疫鬼淒慘啊,生者寥寥啊……”,當路過最後一個墳塋的時候,阿七嫂赫然發現了阿七。阿七從墳墓裏鑽了出來,麵無表情的攔在了她的麵前。
“阿七……”七嫂有一點害怕,她喚了一聲阿七。
但是阿七沒有回答。
“阿七……”
但是阿七沒有回答。
“阿七阿七阿七……”
但是阿七沒有回答。
七嫂歎了一口氣,對阿七溫柔的說道:“阿七阿七,你莫要怪我。你去吧,你的魂去吧,你的魄也跟著一起去吧。”她長長的尖聲哭泣起來,淚水落在了她鼓起的雙頰邊。她向阿七吹了一口氣,於是阿七的七個魄像煙花一般,咕咚咕咚,四散而去。
現在阿七嫂終於來到了這片布滿深紫色花苞的山坡。一朵朵紫花好比含苞的笙管。阿七嫂的赤腳穿過他們的時候,他們齊聲尖叫了起來,隨後開口唱道:
“怕的是賓鴻叫,怕的是夜品簫,怕的是簷前的鐵馬當啷啷的鬧,怕的是一輪明月當空照,怕的是夜撞金鍾在夢裏兒敲,我怕的是……哎喲,你唱錯了,這裏要轉調……他媽的誰踩了老子一腳?我痛死了!……哪裏來的好大一股臭腳丫子味……你他媽的又忘了歌詞了……”
阿七嫂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等他們終於三三兩兩的停了,才問道:“你們可真妙!你們是什麽花?”
於是花朵紛紛表現出鄙夷的樣子,說道:“啊呸!蠢婦!連紫河車都沒有見過。”他們的花瓣緊緊束合著不同的夢境,與他們的粗俗相映成趣。
“紫河車?”
“正是!”其中的一朵花苞倨傲的說道:“我們六十年一開,每次隻開放一夕。明天早上,等我們開了,囍婆婆便要來這裏摘下我們,洗一洗,再帶回去給城隍老爺,送我們去投胎。花分三等,洗三次的,便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下凡,要封王拜相的,洗兩次的,便是世上的凡人蠢物,洗一次的,便成大奸大惡之徒。”
“你們如此粗俗輕浮,還文曲武曲下凡呢!”
“蠢婦!豈不聞人性本惡乎!”
阿七嫂心中暗自祈禱,莫要讓這樣聒噪的花朵成為自己的孩子。她不再理會他們,而是抬起眼,望向前方。暗河在折柳橋停了下來,仿佛一個巨大的逗號,形成一個深潭。於是阿七嫂走到潭水邊,俯首看著。那麽深啊,那麽深啊!以至於阿七嫂不知道它是黑色的,還是藍色的,還是綠色的。阿七嫂撩了撩汗濕的發,取下了挽住長發的發簪。在澗水邊照了照自己。她看不見自己,卻發現發簪上不知什麽時候停滿了青色的蒼蠅,他們看見阿七嫂發現了他們,便爭先恐後的喊了起來:
“阿七嫂阿七嫂,你帶我去轉生吧!帶我去吧!還是帶我去吧!”
“是誰這麽吵吵鬧鬧的!都給我閉嘴!”一個蒼老而威嚴的女聲傳了過來。
於是蒼蠅們齊齊閉上了嘴巴,轉過大大的複眼,斜睨著阿七嫂。阿七嫂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絕妙的人兒。雪白雪白的袍子緊緊裹在身上,曲線玲瓏。雪白雪白的頭發挽成一個三尺高的長髻,用一隻大大的金色蜘蛛束著。蜘蛛一邊吐著絲,一邊很費勁的將自己的十六隻腳彎成一個圈,徒勞的想要緊束住囍婆婆的頭發。可是囍婆婆的頭發太豐密了,以至於它經常會斷開。每當這時,囍婆婆的頭發就會像水草一樣飄散開來,合著透明的蛛絲,在空中緩緩的呼吸。囍婆婆於是要很不耐煩的將蜘蛛扯下來,給他一個耳光,再重新扔到頭上。蜘蛛很委屈的重新吐出剔透的銀色絲線,像織網一樣,將囍婆婆的頭發一點一點的重新束起來。每隔三分鍾,這個過程就要重複一次,以至於阿七嫂覺得,囍婆婆肯定是一個急躁的女人。
囍婆婆的眼睛,瞳仁,睫毛,鼻子,鼻孔,寒毛……就連嘴唇也是白色的,隻得兩條黑色的秀眉。遠遠望去,彷佛隻有兩條眉毛在空中晃動。她走到阿七嫂的身邊,聞了聞她,說道:“阿七嫂,你不屬於這裏,你來幹什麽?”
“我……我想要一個孩子……有人告訴我來這裏找一個洗紫河車的女人……”阿七嫂糯糯的答道。
囍婆婆嘎嘎嘎的笑了。她用手粗魯的捅了捅阿七嫂垂下的乳房。說:“嘖嘖!你這個女人,真不怎麽樣,難怪阿七要在外麵找女人!”
阿七嫂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的乳房仍在輕輕晃動著。她的臉紅了。
但是囍婆婆很快對阿七嫂不再感興趣,她走回自己的籃子邊,開始重新洗了起來。
這時阿七嫂才注意到了囍婆婆身邊籃子裏的菜。這些長杆的紫色花朵,花瓣輕薄如夢,布滿了溫柔的,細細的鞭毛,毛茸茸的。又柔軟又堅硬。奇妙的感覺。
“這些菜不好洗吧!我最討厭洗菜了!以前,我每天都要洗菜。”阿七嫂訕訕的找話題。
囍婆婆說:“也沒什麽好洗不好洗的。每天我先來采下開放的花朵,然後洗好它們,再帶回去給城隍老爺,到得晚上,陪他吃吃酒,說說話,日子不就這麽過唄!”
阿七嫂想了半天,再找不出什麽話題了,於是紅著臉,沉默的看著囍婆婆繼續洗紫河車。
“有的紫河車長得漂亮,小嘴伶俐著呐,我看著喜歡,就洗它們三次,有的紫河車普普通通的,我就洗兩次,還有的,像這個……”囍婆婆舉起一枝愣頭愣腦的紫色花朵:“和你差不多蠢,那麽在水裏隨便撩撩就可以了。”
阿七嫂憋了憋,終想不出什麽好方法,於是直接說道:“你……你給我一枝吧!我想要一枝紫河車。”
囍婆婆淫蕩的笑了,她斜睨了阿七嫂一眼:
“怎麽……你也知道?……不比男人差啊……”
“我不想要男人,我隻想要一枝紫河車。”
這次囍婆婆沒有理睬她,自顧自的在水裏繼續洗著。有的花朵舌燦蓮花,巧舌如簧,逗得囍婆婆笑了,便輕輕熱熱,粗粗魯魯的給它們洗上三次,有的花朵沉默不語,囍婆婆的眉毛也就在空中飄得近了,有的花朵一挨著水就大聲數落起來:“我靠!這麽涼!你要凍死我啊!你知不知道我是花!不是狗熊!”每當這個時候,囍婆婆的眉毛就會皺在一起,閃現出劈裏啪啦的火花。她將它們猛的浸在水裏,再提溜出來,扔回籃子中,紫河車尤罵不絕口,將囍婆婆的祖宗八代問候了一個遍。
“我想要一個孩子,等他長大了,我要教給他李賀的詩。‘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像你一樣幽深而美麗的詩……你能給我一枝洗了三次的紫河車嗎?”
囍婆婆不理睬她。
“還有鄭板橋的詩‘黃葉複黃葉,山邊與水邊’……”
囍婆婆不理睬她。
“洗了兩次的也可以……”
囍婆婆不理睬她。
“囍婆婆……囍婆婆……”阿七嫂輕輕的哀求著。
囍婆婆看了看她,終於歎了一口氣,道:“癡人!癡人!你可知人生多少苦難?養個孩子,你也苦他也苦,你可能渡他的苦?他可能化你的苦?有什麽好?就比如這些洗三次的,生出來聰明的孩子,長大了就飛走了。洗兩次的,你終恨他不夠伶俐,一輩子靠你扶持,像這種洗一次的,你倒是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肚子裏去哩!我勸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阿七嫂不回答,也不動,固執的站在囍婆婆身邊看著。
囍婆婆也不再理她,她洗啊洗啊洗啊!阿七嫂這才發現,原來這深深的潭水不是黑色的,不是藍色的,也不是綠色的,原來它已經被這些紫河車染成了深深的紫色。那麽深,似乎是隱藏著無數生命的歡歌與悲苦的交集。這蘊含著生之前命運的隱喻之水,多麽的溫柔啊,多麽的激蕩人心啊,她走到囍婆婆的身邊,將手插進澗水裏。澗水泠泠,被她骨骼粗大的手分開,她感覺自己所有的外衣,如同包裹著一枚琥珀的岩石一般,被一頁一頁的揭開了,剝離了,最終深入內核,回到了人性的初始狀態之中。不知不覺的,阿七嫂感到了無名的悲傷,一種麵對原始而神秘的生命本質的敬畏,的溫柔,的無助,的惶惑,使她的小腹深深的攪動了起來。
阿七嫂柔情萬丈的跪倒在這籃紫色花朵之上,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了下來。囍婆婆正巧洗完最後一朵紫河車,回頭一看,趕忙搶過花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阿七嫂的淚珠打在一朵格外纖弱的花苞上,淚珠如同露珠,閃耀著剔透的光芒。
囍婆婆受不了了。正巧她那絲絲有生命的頭發又散了開來。她焦躁的將金色蜘蛛扯下,胖揍了一頓,一腳踢飛到潭水裏。蜘蛛慘叫了一聲,轉眼被紫色的潭水吞沒了影子。隨後她拿起那朵被阿七嫂的淚水玷汙了的紫色花朵,嫌惡的扔在了地上。
“格玩意兒投胎去了,好過天天挨打。”囍婆婆說道:“你明白了?”
囍婆婆提著籃子準備走了。
“囍婆婆,你忘了這枝紫河車了。”阿七嫂嗚咽著舉起那朵脈脈的花,說道。
“我不要被眼淚打過的花。她們太悲傷了。”
囍婆婆怒氣衝天的走過了布滿深紫色花蕾的斜坡,走向了折柳橋,花苞們看到囍婆婆心情不好,便賣勁的排演起一首新曲來:
“從來隻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啊……啦啦啦……”
但是囍婆婆也狠狠的踢了一腳他們,罵了一句:“什麽淫詞豔曲!”她的長長的白發飄散在黑色的風中,如同水草悠悠的流淌,它們鋪滿折柳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囍婆婆走了,花蕾們沉默了,現在暗河恢複了靜默……並不,因為有黑色的風聲,它們淒淒楚楚的回旋著,如一支七孔的笙管。蒼蠅們先是縮在點點磷火之後,現在又飛了回來,圍繞著阿七嫂,複又喧囂了起來:“阿七嫂阿七嫂,帶我投胎去,帶我去……”阿鹽被風聲驚醒,也汪汪汪的朝著阿七嫂尖叫了起來。
但是阿七嫂沒有聽見他們的聲音,她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現在這裏隻剩下她和這朵被苦而鹹的淚水玷汙了的花朵。她像捧起至寶一樣的舉起這枝纖弱嬌柔的孩子,癡癡的想著:“這該是一個何等精靈的孩子呢?”她閉上雙眼,將花蕾舉至神秘的甬道。她可以感到花蕾那細細的鞭毛,像南瓜花苞一樣,如此柔軟,如此堅硬,如此甜蜜,如此悲傷,如此恐懼,如此期望,如此神秘,如此焦慮,如此超越自己的想象和人類所有的想象,如此鞭散了所有的文化外衣而奔向自然,是如此如此的放蕩,而又如此如此的端莊。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是水的堅硬。阿七嫂輕輕的叫了一聲,投入了那深紫色的河流。
抱抱酒妹妹!喜歡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