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伶人往事(6)“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尚小雲往事

(2007-01-28 22:26:00) 下一個

“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尚小雲往事

                                      章詒和

  尚小雲(1900-1976) 男 漢族 籍河北南宮縣 京劇旦角演員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家人從香港遷居北京不久,母親便帶我去戲院看戲。

  記得那是個日場。剛入座,母親便指著戲單(即演出說明書,上有劇名、演員名字)說:“今天的好角兒(梨園行對優秀演員的習稱)是尚小雲,他演的是拿手戲《昭君出塞》。”

  等呀,等呀,終於好角兒上場了。從頭至尾,隻見這個叫尚小雲的又唱又做,載歌載舞,身披大紅鬥篷滿場飛,手掏翎子(將兩根野雞尾毛插在頭盔上的一種美飾)露出雪白的雙臂,太美了!美得像隻展翅翱翔的仙鶴,盤旋而來,飄然而去。

  戲散了。出了劇場,我就高高舉起自己兩臂,對母親說:“小愚什麽時候也能有小雲那樣的胳臂就好了。”

  母親笑道:“你的胳臂要像他就糟糕了。”

  “為什麽?”

  “他是個男的,演的是女人。這叫男旦。”

  “ 我喜歡男旦!” 我大叫,身邊的人轉過身看著我……

  王府書童

  尚小雲的家世是很有根底的,是清初諸藩之一的南平王尚可喜的後裔。父親名元照,漢軍籍旗人,充任那(彥圖)王府的大管家。尚小雲早年的家境很好。不想一場“義和拳”,家業毀損殆盡。父親悲忿不能自解,一年後病故,全家生活便很難支撐了。經人介紹,母親把十歲左右的他送到那王府去當書童。尚小雲眉清目秀,做事伶俐,頗得那王府上下的歡心。那王看他一天到晚喜歡哼哼唧唧唱個不停,覺得這孩子是個唱戲的料,便叫人把尚老太太找來,說:“典價免了,把這孩子送到戲班吧!”

  尚老太太一琢磨:當王府書童將來未必有出頭之日。如在戲班唱紅,母子倆可就有了出頭之日啦。不過,她有個要求,就是小雲身體孱弱,最好叫他學武生,鍛煉一下身體。戲班本是量才器使,看在那王的份兒上,隻好依從習武生。所以,後來尚小雲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紮實,獨坐頭把交椅。能打能翻,火熾勇猛。晚年,除了尚小雲,其他三個身體都發了福。尚小雲成名後,他和母親把那王和福晉的壽誕記得死死的。特別是老太太總是在他們生日的前一個月,就攛掇兒子去那王府唱一個晚上的堂會戲(指富貴人家個人出資,邀集演員於年節或喜壽日在私宅內,或假飯莊、會館、戲院為自家做專場演出。盛大的堂會戲能集中當地以及外地的所有名演員,其報酬也數倍於平日的營業演出)。尚小雲凡新排尚未公演的戲,又都總是在那王府先露。特別是那王六十壽辰,在鼓樓寶鈔胡同王府舉辦的那次堂會戲,大軸就是尚小雲新排的《玉堂春》。它至今都被梨園行和老輩子戲迷津津樂道,並被專業研究者列入二十世紀有名的精彩堂會戲。

  這樣的演出,尚小雲分文不收。說:這是孝敬。

  一晚上的戲,從頭頂到尾

  對於多數演員來講,尤其是那些名氣大的,一個晚上的戲,多數隻唱一折,也就四、五十分種。即便“雙出”(即前麵唱一折,末尾唱一折),也不過一個多鍾頭。可他的演出,往往一開戲就上場了,一直到劇終才下場。他的戲是文武相間。時間別瞧長,可嗓子是越唱越亮,大氣磅礴,穿雲裂石,故有“鐵嗓鋼喉”之稱。

  民國八年(1919),楊小樓新排《楚漢爭》,楊小樓自飾項羽,約尚小雲加入,扮演虞姬,英雄美人,稱絕一時。後來,楊小樓與梅蘭芳重排此劇,遂更名為《霸王別姬》。

  臉上無汗,嘴不怕燙

  夏天演出,無論多熱,他隻是前後胸、腋下的衣服有些濕,臉上無汗。等到演完了戲,卸了裝,這一身汗才“嘩”地下來。功夫,絕對功夫!尚小雲把汗都攝含在體內,什麽時候鬆弛了,才叫它排出體外。否則,舞台形象能好看嗎?瞧瞧現在的大歌星,還沒唱上兩首,就青筋暴漲,大汗淋漓,難怪大型舞台演出和天字第一號的電視台晚會都要時興假唱了。

  他還有個習慣,就是有演出時,不喝涼茶水,也不喝溫的,而是喝滾燙的茶水。尚小雲的嘴不怕燙。剛沏的茶,拿起來就喝,剛剛倒出來的開水,他能用來漱口。唱戲時,他的那把茶壺有專人管,任何人不許動。如果下場後喝的水不是滾燙的,尚老板就要發脾氣了。

  喜零食,飯局多

  尚小雲沒什麽特別的嗜好,隻是愛喝好茶,還講究吃。天福號的醬肘子,夏天的荷葉包子都是他所愛吃的。要論起一個菜怎麽好吃,他絕對能給你說出個子午卯酉來。平素喜零食,吃完大花生,吃瓜子;吃完瓜子,又吃水蘿卜。總之,嘴裏小吃不斷。冬天他離不了水蘿卜和梨,一買就是一大堆。但一到有戲時,為了保護嗓子,零食就不吃了,吃飯也不沾葷,也不吃酸辣等刺激性的東西,完全吃蔬菜。逢有戲時,尚小雲一般是上午十點起床,十二點鍾吃午飯,飯後遛達遛達,三點種又睡,四點半起來,喝點茶,就一聲不吭地保養精神。平時他那麽大的脾氣,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無論是誰,不管你說什麽,他都不理睬,一心想著晚上的演出。

  尚小雲廣交朋友,因而他的飯局也特別多。他與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以及別的朋友每月總有兩三次固定的聚會,各自出錢,也就是現在的AA製。他們的聚會可不隻為吃喝。這些大演員、名藝人常在一起談論琴棋書畫,切磋技藝,傳遞消息。地點多在前門外的“泰豐樓”飯莊,有時也在珠市口的“豐澤園”飯莊、煤市街的“致美齋”飯莊。

  他的別署叫“芳信齋”,以烹飪著名,做的水晶肘,味道極好。

  摩登伽女

  名伶都懂時尚。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尚小雲演過一批時裝戲,其中一出叫《摩登伽女》,內容是講佛教故事的。他演的摩登伽女,燙發,穿印度風格的服裝,腳下是玻璃絲襪、高跟鞋,自己還把腿毛剃光。最後跳英格蘭舞。為了跳這個舞,他專請了一位英國舞蹈教師來教授。這出戲還用上了鋼琴、小提琴等西洋樂器。那時,多才多藝且扮相酷似今天男模特兒的楊寶忠正傍著尚小雲唱二路老生(即扮演次要角色的老生)。每次演完《定軍山》,楊寶忠就馬上卸裝,換上西服革履,拿起小提琴上場,為尚小雲的英格蘭舞伴奏。台上的那架鋼琴,還是向著名學者吳曉鈴先生借的呢。每次借用,尚小雲都得派人到壽材店雇四個杠夫把它抬到戲院。演完後,再抬回吳宅。

  對這出《摩登伽女》,評價不一。不過,隻要演它,票價就要加一塊錢。所以,尚小雲平時不演這戲。如募捐賑災義演,就拿這出戲。他辦的科班“榮春社”經濟上賠錢了,也拿這出戲。演上三場,錢就補齊了。

  傳藝

  梨園行的人都知道,張君秋是得到尚小雲的賞識和栽培的。1984年,適逢尚小雲誕辰八十五周年。遙想當年,心存感激的張君秋說:“對我來說,得以結識尚先生,實在是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是我十六歲,在王又宸的班社搭班。有一次在華樂戲院演《二進宮》,尚先生來看我的演出。演出剛結束,經理就來叫我,說尚先生在前台櫃房等我,要見見我。我母親和李多奎先生,陪著我到了前台櫃房。尚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豪爽、痛快,見麵後沒說幾句話,就表示要教我,讓我到他家去。在那‘藝不輕傳’舊社會,尚先生如此主動、熱情提攜後進,實在令人感動。”

  後來,尚小雲得知張君秋與另一位藝人(李淩楓)的師徒合同尚未期滿,不便行師徒之禮,也絲毫不予計較,仍熱情如初。他一方麵給張君秋說戲,一方麵與張君秋同台演出。倆人同台演出的第一個戲,便是尚派經典劇目《福壽鏡》。那時尚小雲三十六、七歲的年齡,藝業興旺。要是換了別人,正該趁這歲數給自己大賺大撈呢。

  毀家辦學

  “榮春社”是尚小雲開辦的一個科班的名字。它在京劇史上是有名的。

  他當初是為了培養兒子(尚長春),請了老師在家裏學戲,再找了十幾個年齡相當的孩子陪讀。先頭有十八個人,於是叫“十八子”,後再加十八個,便叫“三十六友”。可剛招完,又來了。幾乎每天都有人要加入。幹脆自家辦個科班吧!從1937年初夏開始籌辦,到1938年春天,學生已有200餘人。有了“榮春社”,尚小雲從早上察看學生上課,到晚上親臨舞台為學生把場,幾乎把整個身心都撲在了學生身上。精力旺盛的他一天能往“榮春社”跑幾十趟,也不覺得累。他對學生的訓練是嚴格的、也是嚴曆的。脾氣又大,一點差錯都不能容忍,但有差池,一定責罰。對自己的孩子更嚴,嚴到不講理的程度。同樣的錯,別的學生打五下,自己的兒子得挨十下。尚小雲打學生的時候,他的夫人就在屋裏打雞蛋,而且是把蛋黃去掉,隻留蛋清。因為挨完打的學生都要到尚夫人那裏抹上蛋清。總之,學生沒有不怕他的。僅通過一年的訓練,“榮春社”的孩子們就有了初步的演出能力,可以拿出的劇目達一、二百出之多。

  尚小雲雇了三個裁縫,每年到有名的“瑞蚨祥”綢布店買許多布料。“榮春社”給學生統一製作服裝。冬天是航空帽、青布棉袍罩大褂、白手套、口罩;秋天有一頂瓜皮小帽;夏天是竹布大褂。每人胸前佩戴自製的社徽。

  十幾個炊事員,負擔四百多人的夥食。學生是兩菜兩湯,老師是八菜一湯。吃飯時,飯菜擺好,都不動筷子。單有個學生去請尚小雲。他來到桌前,挨著盤兒嚐菜。他吃著好,就點頭說:“你們吃吧。”如果他嚐了以後說:“不行,重做。”那就趕緊重做。如果下午學生有演出,到三點多種,一人先發三個芝麻燒餅。

  為方便學生看病,尚小雲特請一位陶先生為常年囑托中醫,請一位郭先生為為常年囑托西醫,請一位徐先生專做正骨醫生。此外,還聯係了李鐵拐斜街的順田醫院做為“榮春社”的專門住院醫院。聯係附近的原田醫院為學生的急診醫院。

  學生演出了。他們穿著統一的衣裳,排著隊穿過琉璃廠走到戲院。接著,便有一輛黑色小轎車跟著開來。那是尚小雲去戲院給弟子們、尤其是倆兒子(尚長春、尚長麟,均已病故)把場。開戲了,特別是到了壓軸大戲的時候,尚小雲準往舞台下場門台簾那兒一站,兩眼炯炯有神,頭發一絲不亂,古銅色長袍,挽著雪白的袖口,再加上好身材、好相貌,那才叫一個漂亮。他背手一站,就是一晚上。無論春夏秋冬,從未缺過一天。當然,他的辛苦也並非白費。每當觀眾看到他站在一邊的時候,都報以熱烈的掌聲——尚小雲心滿意足,因為這是辛苦的回報。

  藝人中“賭”是尋常事。尚小雲很少賭。至多在臘月三十,和學生們玩玩狀元籌(象牙做的牌,簽狀,上畫人物並寫著狀元、秀才等字)。那他也是“放堂”(就是故意讓學生贏)。即使他贏了,也把所有的錢、包括老本兒都留給學生,圖個大家高興!一到夜間十二點,不管盡興與否,都不許再玩,因為他對學生的睡眠是絕對要保證的。

  尚小雲是東家,兼管理,又是教師,加上他自己還要演出,所付出的精力和財力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科班賠錢,他都一個人擔著,更不指望學生為自己賺錢。1942年前後幾年,為堅持辦好他主持的科班“榮春社”,同時也為維持難以為繼的“富連成”,他先後賣掉七所宅院的房產,其中一所有假山、遊廊,相當地好。尚小雲的“典房辦學”,為一時佳話。

  對於辦學的認識,尚小雲曾在1938年發表的一篇文章裏做了很好的解釋和描述。他寫道:“近些年來,大家感到梨園缺乏人材的危機,所以我才下決心辦榮春社。過這種生活,又比唱戲難上十倍。在今日我才知道為人師表之難,但是我做事的勇氣,被環境支配更覺熱血沸騰。所以,抱定苦幹到底的精神,或許也有最後成功的一天!”文章結尾處,他這樣說:“說不定過幾十年,舞台生活不知要變到什麽樣子。我再看著榮春社學生,每天過著快樂興趣生活,自然,我也生發出無限興趣……”

  月亮無聲自圓缺。遺憾的是,尚小雲辦學沒能“苦幹到底”,因為時勢變了。1948年,解放軍包圍北京城,“榮春社”亦走完了它的艱難又光榮的曆程,宣告解散。學生走出了科班,也成了名。其中有的人在提高了政治覺悟後,忿忿道:“以往‘榮春社’學戲的那種苦法子,這也該是地主對我們的剝削吧!”話傳到尚小雲那裏,耿介剛烈的他悲痛極了。要知道,學生的演出收入無幾,而自己為了他們竟至傾家蕩產,卻從未惋惜過。萬沒想到政治如此輕易地攫取了人心。

  如果有人問我:“榮春社”是什麽?

  我會說:這是一個奇跡。一個難以置信的奇跡,同時也是一個不會再現的奇跡。一個藝人辦的科班,比我們眾多的藝術院係不知高明多少。現在的教育部長、司長、局長、處長、院長,有幾個能像他——有如父母之於子女、農夫之於土地般的撫愛後生?有幾個能比得了他呢——以人格、資格、教法、身體、精神、才幹、技能和感化力去有效地達到預期的育才目標?

  沒有了,永遠地沒有了。因為五十年來,凡是我們意識到要保存的,都已經失去。

  白皮鞋

  他是有名的孝子,對母親向來是絕對服從。老太太個子矮,要打兒子又夠不著。尚小雲就跪下讓她打。

  成名後的尚小雲出門總是西服革履。有段時間,市麵兒上興穿白色麂皮皮鞋,可老太太不讓他穿。因為老年間,平日穿“白”鞋不吉利。尚小雲隻好出門時先穿上一雙老太太通得過的鞋,然後,到門房再換上預先藏在那兒的時髦的白色麂皮鞋。回來時,在門房換下白皮鞋,再進屋見老太太。那時,他已大紅大紫。別瞧出門已有自己的小臥車,先頭一輛是“別克”,後來換了一輛叫“雪佛蘭”,可穿什麽鞋還得聽老太太的。

  他不抽鴉片,但會燒鴉片。因為母親及夫人(原配李淑清)都會抽,尚小雲每天睡覺前要給他們燒煙。他不動煙酒,但並不討厭別人有此癖好。有朋友來,他總是熱情地遞煙斟酒。

  “尚五塊”

  在梨園行和朋輩中,尚小雲生性豪俠,能急人之所急,以疏財仗義享名。同行裏有人苦哈哈找上門,識與不識凡有請求者,他亦不問情由,出手就給五塊大洋。你可知,那年月一袋洋麵才二塊錢,三十五塊就能買一兩金子啦!因此,他有“尚五塊”、“尚大俠”的稱呼。有時正和別人說著戲呢,聽見門外小販賣麵茶、賣燙麵餃的吆喝聲。隻要大家想吃,就讓人叫進來,說:“全包了!你們吃吧。”吃完這個,門外又來了賣別的東西的。隻要大家還想吃,他還讓人叫進來,全包,管夠。那時,像袁世海、李世芳、毛世來、艾世菊等富連成科班的學生,都喜歡在尚家排戲。大家高興,尚小雲就高興。

  其他慈善事業,尚小雲也從不後人。這個優點與他母親的教育密不可分。尚老太太常說:“咱們當年窮苦無依,知道窮人的苦處。現在托老天爺的福,有碗舒心飯吃,隻要力所能及,就應當多幫窮苦人的忙。”所以,尚老太太病故,身後哀榮可比譚鑫培出殯的風光。

  一怒而去

  1949年,尚小雲參加了政府為藝人辦的講習班。講習班結束後,尚家開會商量:“榮春社”散了,今後怎麽辦?決定成立北京市尚小雲劇團,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尚家還要演戲。”

  10月,開國大典剛過,尚劇團便緊跟著排演新戲。其中的一出叫《洪宣嬌》,說的是太平軍的故事。為了這出戲,他自掏腰包,置辦了全新的行頭(京劇服裝的統稱),要演出了,卻遲遲得不到上級批準。後來,戲還是演了,但沒有取得成功。而真正讓他感到不滿的,還不是戲演得不好,而是管他的那些幹部的態度。好像尚小雲不再是角兒,什麽事兒、包括戲裏的事兒都不聽取他的意見。與獲得更多尊重、更多榮譽的梅(蘭芳)、程(硯秋)相比,極具個性的尚小雲更多地體味到粗暴、草率和冷落。他也是四大名旦。論人品、講功夫,自己哪一點差了?“誌高如魯連,德高如閔騫,依本分隻落的人輕賤。”尚小雲吞不下這口氣,終於離開北京,一怒而去。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後回到北京,他住在校場六條一個有六、七個房間的小院。這房子在那時不過是北京中等以下人家的住所,與尚家從前住的椿樹十二條的宅院,簡直無法相比。這一挪動,似乎已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預示。好在,尚小雲安之若素。

  北京市文化機關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在一份匯報裏說:“我們對尚小雲尊重不夠,沒有協助他把演出(指《洪宣嬌》一劇)作為重點,反而態度比較粗率……”

  這叫“名利心切”

  1957年,陝西省戲曲學校成立,他受聘於陝西省戲曲學校擔任藝術總指導。當然,他仍是北京市尚劇團的團長,但他在北京的時候,就不怎麽過問劇團的事。

  1959年剛到陝西不久的尚小雲,把自己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字畫、玉器共六十六件(見附件),無條件捐獻給了陝西省博物館。當年張伯駒夫婦捐贈文物,時任文化部部長的沈雁冰(茅盾)代表中央文化部簽發了嘉獎令,我不知道中共陝西省委和陝西省政府對他變私產為公器的偉大愛國行為,有什麽獎勵和表彰。但是,當我看到這六十六件文物的目錄清單,再聯想到他後來的遭遇,心情異常非常沉重。宋元畫作、八大山人條幅、石濤冊頁、唐寅荷花、徐渭鵝圖,還有倪元璐、董其昌、金聖歎、海瑞、史可法、楊繼盛、戚繼光、鄭板橋、金農、黃慎、李觶以及齊白石……如用金錢計算,它們該值多少錢?起碼是超過億元的數字吧。尚小雲不知道嗎?知道,他和張伯駒一樣,正是因為知道它們的價碼和價值,才捐了出來。

  也就在這一年,北京市文化機關又送上一份關於他的“情況反映”,那上麵寫道:“北京市希望他北京、西安一邊一半,按照我們早先的意思,希望尚小雲能把重要精力放在尚劇團,把劇團辦好。這幾年,他的名利心切,一直沒有這樣做,即使他到北京來,也無心過問尚劇團。

  “名利心切”?把一切都奉獻、捐獻給教育和國家的人,叫“名利心切”?寫這個秘密“奏折”的,是個標準王八蛋。

  國營

  1960年,北京市文化機關決定:為了加強黨的領導,將梅(蘭芳)劇團、尚(小雲)劇團、程(硯秋已逝,由程氏弟子趙榮琛、王吟秋主演)劇團、荀(慧生)劇團改為國家劇團。

  真是“退到了牆根兒”

  1963年的夏季,北京市文化部門領導開會一致認為梅、尚、程、荀四個京劇團的問題,是“在政治上使我們很被動,業務上不能做到繼承發展,經濟上又虧損。既不能體現黨的文藝方針,也失去了工作的意義。局麵不能再維持了,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進行徹底整頓”。中央文化部也認為對梅、尚、程、荀四個劇團進行整頓的問題,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更會脫離群眾,政治影響更壞”。於是,在1963年由北京市文化局正式派專人去西安與陝西省文化局聯係,明確對尚小雲由陝西省負責安排。北京市這邊負責辦理正式調動手續。在北京原屬尚小雲劇團的物資器材,清點造冊,上繳,封存。這些東西將根據其他藝術表演團體的需要,調撥使用。

  他擔任了陝西京劇院院長。可剛上任的尚小雲在9月就返回了北京。赴京前,他分別向陝西省的領導辭行。他的回京舉動,引起北京和西安兩方麵的緊張。北京方麵怕他回北京,西安方麵怕他不回西安,雙方都派人做了跟蹤調查。不久,一份關於尚小雲先生來京前後情況的匯報送到了文化領導機關。那上麵反映了以下兩點情況:一、西安方麵是希望尚小雲在北京下榻民族飯店,住宿費由西安方麵承擔,但尚小雲明確表示來京後,要住在自己的家。二、尚先生來京時搬運的家具很多,包括他的戲箱、沙發、地毯、甚至他夫婦在西安的床鋪也運到北京。匯報裏還特別寫明“當初,他去西安時把戲箱油漆得和陝西省戲曲學校的戲箱一樣顏色,而這次的戲箱顏色油漆得和從前的尚劇團的一樣”。很明顯,尚小雲是想借機重返北京。北京是什麽?在別人眼裏,北京是首都。但在尚小雲心裏,北京就是家。“荊軻墓,鹹陽道……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

  結果卻令人意外——尚小雲非但沒有回家,在10月底反而正式辦理了調幹手續,連戶口都遷到了西安。這與他當初去陝西時,北京市領導確定的“一半北京一半西安”做法相比,真是“退到了牆根兒”,一點回旋餘地也沒有了。誰讓自己現在是國家幹部呢?一切納入“組織”,人在“單位”裏,由“領導”管著。自由職業者那種天馬行空、隨心所欲的日子都成了記憶。

  三隻碗 六根筷

  因尚小雲的慷慨大義,在抗戰以前就被推舉為“北平梨園公會會長”(即伶人維護整個梨園行公共利益的行會組織。凡組班邀角、窮苦藝人的生養死葬以及其他集體公益事項,都通過公會或由公會出麵辦理。會首一職推舉由有聲望的藝人擔任。該組織從清代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日寇侵占北京,梨園會劃歸由日本人主持的新民會管轄。到了1949年,這就是個“問題”。“文革”來了,非但舊事重提,且上升為“罪行”。紅色革命政權的人說,尚小雲不是什麽北平梨園公會會長,而是新民會的會長了。他是陝西大名人,凡是中共陝西省委領導人被鬥,準拉上他去陪鬥。有個名演員陪著,多好看呀。每次批鬥,四個大漢揪住他的四肢,往大卡車上一甩。到了會場,用腳一踹,從車上踢下——中國政治權力的專橫與恐怖,向來就是以群眾暴政為基礎。

  常與尚小雲一起接受批鬥的,還有西安市戲曲學校的副校長、著名京劇演員徐碧雲(男旦)。徐碧雲的身體很虛弱,經不住四個大漢的腳踢。每逢這樣的時刻,先上了車的尚小雲都要回過身來,伸手拉他一把。紅衛兵造反派看到了,立即大聲嗬斥。尚小雲不管,下次遇到同樣的情況,他照樣伸出手來。

  尚小雲一家人掃地出門,擠在一間小屋,每月三十六元生活費。三隻碗 、六根筷子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後靠兒子(尚長春)每月接濟一百元錢過活。這個昔日的四大名旦,每天一人用小車清掃八棟樓的全部垃圾。挨鬥時,造反派知道他功夫好,就讓他站到三張壘起的桌子上,胸掛一張沉甸甸的大牌子。他見頭頂是青天白雲,背後是人聲鼎沸,鑼鼓口號正熱鬧。心想:這多像一座露天舞台呀。於是,尚小雲就開始默唱戲詞兒了。每次批鬥會後,造反派給他三分錢。他一分錢買鹹菜,兩分錢換白糖兌開水喝。愛吃糖的他端起那碗糖水時,不禁想起年輕時唱完戲和朋友一塊兒去買進口糖的情景……

  元人散曲中有這樣的一句:“問人間誰是英雄?”在中國,到底誰是英雄?

  可別吃得太撐啦!

  在西安挨了鬥,抄了家,他更是一心想回北京,卻已是有家歸不得。 1974年,他來北京治眼疾。自己的房子被別人占著,他先住在親戚(任誌秋)家,但那裏是江青的“樣板團”宿舍,不許他住。幸虧有個已退職的吳素秋——這個曾與尚小雲合作唱戲,也有點師生之誼的女演員,把他和夫人接到自己的家裏吃住。藝人久曆世故,多少帶著一點勢利,但他們又都能於衣食勞碌之中,存留一份真情。

  尚小雲幼時認了個義母,是開回民飯館“穆家寨”的東家。穆老太太拿手的是“炒疙瘩”。這也是年輕的尚小雲最愛吃的。這時,穆老太太早沒了。可她的女兒恰恰是馬連貴夫人(馬連良之弟媳)。穆家女知道尚小雲好這一口,就拉他到自己家吃原汁原味的“炒疙瘩”,再添上幾道菜,有回民的“炒掐菜”、“小鍋燒牛肉”、“炸卷果”、“素雞”、“炸油香”等。一張桌子,擺得琳琅滿目。最甘美不過的,還是那份“炒疙瘩”。它讓一生顛簸、半世飄蓬的尚小雲,頓生歸家之感。他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一邊說:“我這十幾年也沒吃過這樣的好飯菜了。

  站在一旁的,還有特地來探望的梅蘭芳夫人(福芝芳)。她笑著說:“留神點兒,可別吃得太撐啦!”

  驀然一驚

  這時,陝西京劇院催他回去做“政治結論”,尚小雲當然也惦記著這件事,便風風火火地跑回去。到了劇團,兩名工人宣傳隊的隊員板著麵孔向他宣布了結論:“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他一下子愣在哪兒,半天沒動彈。

  此後,尚小雲常失神發愣。屋外推門進來一個人,也會使他驀然一驚。

  人生最後一步

  1976年3月尚小雲因胃疼住院,進去就搶救。4月19日去世。他的子女和一個跟他多年的秘書,護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步。推車送出病房,送入太平間的一路,住院病人及其家屬早已主動聚集在樓道兩側,他們為這個曾揚名四海的藝人送上一程。子女們決定要在西安殯儀館向父親遺體舉行個儀式再火化,上邊沒批準。在他們向父親遺體告別時,陝西省、西安市沒有任何一級的領導人出席。

  “獨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萬遭。”其實,這沒什麽可奇怪的,也無須難過。一切都來自中國特色。

  魂歸故裏

  1980年,經官方批準:尚小雲平反昭雪,魂歸故裏,骨灰移入八寶山革命公墓。陝西有關方麵在悼詞裏給他做的結論是“政治尚屬清白”,“工作基本積極。”梅蘭芳兒子梅紹武與兒媳屠珍,實在看不過去了,真是卡人卡到死。他們跟誰也沒請示,當即修改了文字,把那些“尚屬”、“基本”等字眼統統刪去,並請周揚過目。在會場上,周揚說:“按修改稿宣讀。”

  梅氏夫婦還通過關係,在大堂擺上了鄧小平和鄧穎超送的花圈。頓時,尚小雲追悼會的規格就提高了。這也屬於中國特色。

  “八音盒”

  尚小雲四十壽辰的時候,在北平淪陷的背景下,王瑤卿、王鳳卿、餘叔岩、時慧寶、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薑妙香、馬連良等分作書畫十二幀合為條屏作為祝壽。另有一位先生送了個進口 “八音盒”。要知道這玩意兒在那年月,可是個稀罕物件。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林彪的毛家灣住所做了一次有限範圍內的開放,展覽其“叛黨叛國”的罪行。尚小雲的秘書張先生在參觀時,突然發現陳列品中有隻“八音盒”。他怎麽看都覺得像是尚家的東西。他要求工作人員將其取出細觀。果然,那上麵寫著“綺霞(尚小雲字)先生四十壽誕紀念”。自然,那主辦者與在場的工作人員不知道綺霞就是尚小雲。在我看來,今人也未必知道尚小雲。

  真個是“桃花開了杏花開,舊人去了新人來。”與時俱進吧,我們需要知道和記住的是成龍、章子怡以及大紅大紫卻與藝術毫不相幹的“超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曾看望過尚夫人(繼室王蕊芳)。家中的簡陋、簡潔、簡單,令人吃驚。我不由得想起一個著名票友(非職業性京劇演員、樂師之統稱)南鐵生先生的議論。他說:“四大名旦裏,梅(蘭芳)、程(硯秋)的生活待遇,自不用說。荀慧生留了個心眼兒,給自己保住了一所房子。隻有尚小雲,他可真顧前不顧後呀,把私產處理得幹幹淨淨,連一條後路都沒留。到後來自己無容身之處,滿目蕭然。”

  2004年,拙作《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在大陸、香港、台灣先後刊出後,尚小雲的幼子尚長榮從上海打來電話。他說:“你寫的不光是馬先生(連良),你寫的是他們那一代。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從七所宅院、萬貫家財到三隻碗、六根筷,這也是翻身?

  人家的宅院和錢財可是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掙來的。

  2005年6——12月於北京守愚齋

  參考書目、篇目

  尚小雲《我對於演劇的感想與興趣》 《立言畫刊》1938年10月1日第一期

  北京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京劇談往錄》 北京出版社 1985年

  北京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京劇談往錄》續編 北京出版社 1986年

  南奇《詩非夢——一代藝人南鐵生》 台灣美教育出版 2005年

  程永江《程硯秋史事長編》(上、下) 北京出版社 2000年 ll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