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好的時光是不是咖啡時光
在三月上旬,我無意中同時看了兩部由台灣導演侯孝賢參與製作的電影。一套叫《最好的時光》,是他執導的。我是衝著它得獎的來頭才看的,根本沒留意誰是導演。另外一部叫《咖啡時光》,但我並不是為了他才去看的,隻是為了看一部日本電影。等到片尾,才知道監製和腳本都是侯孝賢,心裏還真有點驚訝。
《最好的時光》講述三個不同的時代背景的故事,分別是台灣解放時期(注一),清末民初和現代。用最直接的分析方法的話,就是三個故事代表三段最好的時光, 或者說,這三個故事共同闡述了同一段最好的時光 。會不會覺得這種看法有點悶呢?不如我們換個角度看,後現代的,怎麽樣?J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後現代的寫意繪畫?作品看起來既沒一點藝術功底又沒什麽意思,卻偏偏讓批評家賦予濃鬱的藝術含義,更糟糕的是各大後現代藝術展覽的介紹中,我們這些觀眾通常被暗諷為一群最沒藝術眼光和氣量-俗話說,就是不解風情-的圍觀者,真冤枉。
失落了畫意,但你是不是又不想讀懂後現代的詩情呢?在兩年前剛開始接觸英美現代詩歌的時候,我才發現當中非但沒一點詩情,還充滿暴力和色情。有一部分後現代詩歌舍棄內容而追求形式,開始玩文字遊戲( 注二), 讓你心不甘口不服,“這也叫詩?肚裏沒墨水還美其名曰後現代呢,還不怕我們這些現代人唾罵。”
不過我發現後現代的小說還挺革命的。老實說,我所了解的後現代的小說家是有真本事的。讀者還非得將後現代以前的小說都略知一二,包括不同國家和不同時期的風格,才能對作品有總體上的把握。我這幾個月正在看兩本後現代小說理論,其中有一句話提醒了我,說的是後現代很注重顏色的運用。我的理解是後現代對感官效果(顏色,氣味和聲音等等)的強調。所以在一些繪畫展覽中,我環視一周已經可以將整個畫展看完,不就是色塊,色條或色點嘛?不然就是色色的人物裸體。《最好的時光》中顏色的運用如韓國導演許秦豪的《春逝》一般出色。李英愛扮演的女主角出場是穿黑色外衣戴紅色的圍巾,第二次出場換了一條綠色圍巾,然後一連串的綠色套裝,後來她與男主角分手後不穿綠色衣服(春逝了!),但她買的車是綠色的,最後她與男主角在繁花盛開的一條主街上再見麵。春天又來了,人生如自然界一樣又迎來另一個循環。在《最好的時光》中的第一個故事中,舒淇與扮作一個日本人的女配角的服飾形成鮮明對比。第一個鏡頭舒淇是穿小圓點的襯衣和西裝裙,女配角出場穿連衣裙,腰部有一個很大的紅色圓點,舒淇從頭到尾都是穿藍綠色,女配角則一律紅色。
一本西方藝術史提到,後現代也很注意次序。舒淇與女配角做同一套動作,隻是順序剛好相反。女配角在片頭撿球看信,舒淇在片尾看信撿球,兩封信都是張震寫的。我認為這一段處理得太過於明顯,痕跡太重,有點賣弄。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很唯美,很注意細節的處理,等等。
第二個故事是侯孝賢的典型作品。雖然我沒看過《海上花》,但我已經可以想像到他對清末民初這個時期的偏愛,所以在這一段他的處理手法很自然,也很傳統。故事中舒淇是彈琵琶唱戲的青樓女子,她的常客是張震。沿用中學時候學的方法,故事裏麵有三條明暗線交織。張震是康有為百日維新的那一派人,他從舒淇口中得知另一個青樓女子有了身孕,於是安排為這位女子贖身。張震擁護自由,他反對娶妾,幫助康有為在革命失敗後去日本。但諷刺的是,他幫助他人得自由卻沒為舒淇爭取自由,舒淇隻好通過琵琶泣訴對自由的渴望。
頒獎典禮的花絮說舒淇的對手隻是差她一票而落敗,我猜其中有一個原因可能是這段故事的對話全部有文字代替,銀幕上演一段戲再出一段對白,模仿默片的表達方式,也切合民初生活那種慢的感覺。但這隻會令演員的表演大打折扣,而突出了導演的地位。這令我想起當年(1996年)關錦鵬執導的《紅玫瑰和白玫瑰》中的類似手法。有文章批評說他亦步亦趨地照搬張愛玲的小說原話部分台詞,還將原話寫在銀幕上,唯恐不夠原汁原味。
我不是很明白《最好的時光》的最後一個故事。如果第一個故事是男女主角終於走到一起尋求愛情的真自由的話,那第三個故事可能是關於看似自由的假自由。表現舒淇的鏡頭多是側麵,很少正麵,最深印象的正麵鏡頭是最後一個鏡頭,舒淇為一位威脅要為她自殺的女孩子而苦惱。故事情節又倒敘,又順敘,很多長鏡(一個鏡頭演幾分鍾的戲),看得我也很苦惱。
在我還不知道《咖啡時光》是侯孝賢包辦監製和腳本的時候,我心裏就老是琢磨怎麽這部日本電影有這麽多中文元素, 這對於一個自我感覺相當良好的民族來說簡直是曆史性突破。片中的男主角是由日本人飾演一個台灣人,更令我疑惑的是日本女主角說話時有明顯的中文口音,在片尾唱中文歌曲有日文口音。這部片子有太多長鏡(與《最好的時光》的最後一個故事一樣令我苦惱),太多沒有下文的細節描寫,太多重複的象征性鏡頭。看完這一百分鍾的電影,我覺得自己很失落,幾乎看不懂當中的意義,白白煎熬了一百分鍾。但片中一個老是重複的鏡頭似乎提示了一切。這個鏡頭描寫的是在高樓大廈聳立的市中心幾列火車穿過淩空而立的高架隧道的情景。這意味著故事情節也可以走向不同的方向,而且看不到結局。(唉,太落後了,怎麽還停留在現代化的階段?)後現代很重視“另一物”(otherness) (注三)。電影中的觀眾和文學中的讀者都是作品中的心理戰的敵方,老想攻城,奪取財物(作品的意義)和統治權(作者的用意)。可惜敵方不了解,守城的可能擺了個空城計。侯孝賢可能就是存心讓我失落的(失落我一個,還有千萬人!),所以所謂的“咖啡時光”隻出現了一次無關重要的喝咖啡的情節。電影給了觀眾一顆期待的心,導演/編劇卻利用它去尋找電影外的意義。(這句話是不是頗有顧城的風範?)
那最好的時光是不是咖啡時光?當然不盡是也。最好的時光,以我愚見,是想像讀這篇文章的你怎樣受我折磨的時光。JHooray!
注一:其實我沒有查考那個時期的官方用名,這篇文章隻是隨便寫寫,請見諒。看到男主角去當兵的情節,我聯想到“解放時期”這個名堂。
注二 : 美國有一個詩歌流派叫L-A-N-G-U-A-G-E,名字上已經玩文字遊戲了。我寫過一篇關於這個流派的作業,也學著玩英文和法文的語言遊戲。那篇文章的題目是“De-Poetry or De Poetry”。De這個前綴在英文中表示否定,但在法文中表示從屬。我想討論的是到底L-A-N-G-U-A-G-E這個流派是對詩歌的否定, De-Poetry, 還是在詩歌的領域中的創新,De Poetry。
注三:我不清楚otherness的中文翻譯。《漢英字典》將它譯作“另一(物),不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