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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房記樂[zt] 

(2005-01-04 13:18:28) 下一個
閨房記樂 ------------------------- by 沈三白 1. 餘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後蘇州滄浪亭 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雲:“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 之厚。因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婦於首卷,餘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 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鑒矣。 餘幼聘金沙於氏,八齡而天。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 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 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餘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 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 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餘又隨母往。芸與餘同齒而長餘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 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萎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製精巧,詢為 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 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 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餘戲題其簽曰 “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 以棗脯進,餘嫌其甜。芸暗牽餘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餘欣然舉箸。忽 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 見餘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 避去,上下嘩笑之。餘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餘知其恐 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 合巹後,並肩夜膳,餘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讓之食,適逢 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餘出痘之期,因笑調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 此開戒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餘姊於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餘婉款嫁。芸出堂陷宴, 餘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 燈後始作樂。廿四子正,餘作新舅送嫁,醜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 於床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 “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 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餘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 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 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 井然未嚐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餘笑曰:“今非吃粥比 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 惰耳。”餘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 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 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餘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 聞信之徐,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墮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 異麵已。臨行,向餘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研之 候,而餘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臨行,向餘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研之 候,而餘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餘皆浮套語,心 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 出十題而遣餘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 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 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 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 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 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 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餘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 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 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 領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 耳。”餘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杜 詩錘煉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餘曰:“工部為詩 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 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 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餘笑日:“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芸笑曰:“妄尚 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嚐稍露。”餘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 《琵琶行》者耶?”餘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餘適字三白, 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差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 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餘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 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餘戲曰:“當日文 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複相與大笑而罷。 餘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 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餘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 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餘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 “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餘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 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鬱死!”餘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 “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 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 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 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 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幹我取軒中。餘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 二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 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 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餘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 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著恐不在此雲霞耳。”未 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 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餘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 餘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 笑倒餘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 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麵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 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 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餘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 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 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 有隻鴨急奔聲.餘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 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 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餘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 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餘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嚐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 閑人,於將晚時,偕芸及餘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 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裏,炊煙四起, 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 亭中,席地環坐,守著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被心, 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 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 結隊而遊,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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