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元曆史陳述的危機
(2005-01-04 13: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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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元曆史陳述的危機
by 楊小濱
在北島早期的詩作中,美學的叛逆性同純粹的元曆史(metahistory)的投射
混合在一起,成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時代精神的表征。無庸置疑,象“從星星
般的彈孔中/流出了血紅的黎明”(〈宣告〉)這樣令人戰栗的詩句潛藏的理想主
義是文革劫難之後淒厲的希望之聲,但似乎也是既與的、啟蒙主義曆史模式的一次
變奏。啟蒙主義的曆史模式正是我所說的元曆史,它規定了從苦難到幸福的社會曆
史或者從罪性到神性的精神曆史。在上引的詩句裏,“彈孔”這樣的詞語作為否定
的、代價性的意象顯現,由介詞“從”表明了中介的意味,通過“血紅”一詞把殘
酷同時轉換為美,從而引導出“黎明”的理想景色。
但是,元曆史的可疑性顯得越來越刺眼。社會曆史似乎永遠停留在代價的階段,
這種代價依舊在元曆史的框架下成為曆史罪愆的借口。曆史辯證法的終極高潮被無
限拖延,甚至以反諷的形態呈現為災難。這種反諷性深深地嵌入了北島近年的詩作
中,對元曆史的陳述成為對這種陳述的陳述,也就是說,成為一種具有內在反省的
曆史陳述。很明顯,在北島近年的許多作品裏直接出現了對語言性或文本性本身的
關切,這種語言或文本正是元曆史陳述的基質,現在作為自身的對象裸露在詩的審
視下。一種令人震驚的描述出現在北島〈早晨的故事〉一詩裏:
一個詞消滅了另一個詞
一本書下令
燒掉了另一本書
用語言的暴力建立的早晨
改變了早晨
人們的咳嗽聲
語言作為一種社會曆史的力量甚至“改變了”諸如“咳嗽”這樣的生理活動,
盡管“咳嗽”也僅僅是對理想主義生命形態的戲擬。“詞”的獨斷性以“消滅另一
個詞”為特征,這的確是對那個僭用“早晨”作為象征的主流話語的確切概括。在
另一首詩〈寫作〉中,北島則觸及了“詞”的虛構力量:
打開那本書
詞已磨損,廢墟
有著帝國的完整
這個可怖的場景建立在語言廢墟的基礎上:一個用久的、“磨損”的詞即使形
同廢墟仍然呈現出體係的不可動搖。甚至,隻有“磨損”的詞才最為堅固,因為一
個不斷被使用的詞必然是承認已久的、不容置疑的。這種悖論正是北島試圖描述的
作為元曆史陳述形式的語言形態的畸變。從這個角度來看,北島遣詞造句的幹澀風
格似乎也正是由早年的社會氣候養成的,那種缺乏或拒絕旋律性的吞吐,隻有在“
磨損”的話語境遇下才能被理解,才能被讀作“完整”的“廢墟”。在〈出場〉一
詩中,北島提到了“語病盛開的童年”。很明顯,“語病”一詞放置在這裏本身就
是一種“語病”,扭曲了那種可能是帶有懷舊意味的“鮮花盛開的童年”或者“希
望盛開的童年”。曾經真誠懷有的元曆史現在被雙重尷尬的“語病”所替代,截斷
了這種曆史秩序的同一性。對於元曆史的終極性的注視,北島在〈在歧路〉一詩的
結尾給出了取消答案的答案:
沿著一個虛詞拐彎
和鬼魂們一起
在歧路迎接日落
在這裏,“虛詞”一詞當然是作為實詞使用的,指明了一種往往是不起眼的、
但又是決定性的語言的結構要素。“虛詞”正是那種元曆史陳述中以柔軟的方式使
貌似堅硬的實詞同更加堅硬的現實截然脫離的力量。“虛詞”代表了元曆史的文本
性,它往往通過抽象的、形式化的陳述抽空並左右生命的實在。於是,“我”不得
不“沿著”它“拐彎”,走上不歸的“歧路”。這樣,“歧路”一詞就幾乎可以總
括北島近期詩學的特征:偏向、離題、反目的論。“歧路”無疑是對元曆史“正道”
的脫軌,我們所“迎接”的也不再是“黎明”,而竟然是“日落”。如果說“在沒
有英雄的年代裏”北島以詩表達了“隻想做一個人”(〈宣告〉)的信念,那麽在
一個沒有“人”(完美的、未受損的人)的時代,一個“為信念所傷”(北島:〈
一幅肖像〉)的時代,唯一的存在便成了“和鬼魂在一起”的幸存感。可以看出,
〈在歧路〉一詩是另一次“宣告”,它表達了對元曆史的告別。
“告別”一詞或許有簡約化的危險。也就是說,北島近期詩中對元曆史的質疑
可能不是輕易的決絕,而是一次痛苦的掙紮。這就是為什麽那些作為元曆史象征的
意象仍然每每顯現,然而卻置於極度的危機和解體中。例如,“黎明”這一類的意
象僅僅被保留在被無限延宕的語境中:
月亮牽著天空跳傘
在曙光的緊急出口處
他的簽證已過期
(〈出口〉)
這裏,當破曉被描寫成由月亮(一個帶有浪漫或超越性色彩的意象)率領的逃
難式的“跳傘”,當黎明的“曙光”被描寫為黑夜的“緊急出口處”,元曆史的嚴
肅意味被致命地消解了:這個“緊急出口處”的場景在暗示了那種從元曆史中途向
終點潰逃的場景的同時,也用導向不知何處的“出口”表明了那個終點的不確定。
“出口”的開放性取消了對目的論的夢想。而最後一行的突轉則甚至剝奪了這種逃
離的可能:我們被永恒地遺棄在元曆史的中途。這是一個至為可怕的境遇,一個我
們無法徹底拋棄元曆史的精神困境。這個縈繞在北島近期詩歌中的困境隻有在夢幻
中獲得一種荒誕的解決:
某人在等火車時入睡
他開始了終點以後的旅行
(〈東方旅行者〉)
當我們倦於等待元曆史的載體(火車),旅行便在關於“終點以後的旅行”的
幻覺裏失去了意義。元曆史的時間被推到不可能的“後時間”那裏去測量,正如它
也可以在自身中不斷地折疊、重複、彎曲:
從一年的開始到終結
我走了多年
讓歲月彎成了弓
(〈歲末〉)
在一首題為〈折疊方法〉的詩裏,北島還強調地描述了一種“回到原處”的時
間,所有這些理性時間的失效都意味著元曆史秩序的危機,意味著北島詩歌對元曆
史的陳述中的自我解體。
即使在那些純粹意象性的表達方麵,北島詩歌對元曆史秩序的焦慮同樣顯見。
在〈戰爭狀態〉一詩中,所有那些涉及了元曆史的象征都被置於暴力的場景內,呈
現出那個宏大的曆史想象的殘酷麵貌。在詩的開始,“太陽密集地轟炸著大海”的
描繪就把“太陽”的意象混同到轟炸機的暴行中去,以此表明那種同元曆史密切相
關的元象征的邪惡。“太陽”的意象可以看做是最典型的元象征,它現在成為曆史
廢墟的起源。在海底的“下沉的歲月”裏,我們所看到的“家鄉的傳統”是曆史終
點的換喻物(metonym):“土豆”加“牛排”,但由於經曆了曆史的暴行而成為
“剝皮的”和“帶血的”。當然,這樣的釋讀必須混同於一般的閱讀才能獲得對元
曆史形態的複雜性的深刻認識:因為可能恰恰不是暴行,而正是那種在曆史餐桌上
可能極富感官誘惑的“帶血的牛排,剝皮的土豆”蘊涵了曆史過程的血腥意味。詩
的末段這樣寫道:
荒草雇傭軍占領了山穀
花朵緩慢地爆炸,樹木生煙
我匍伏在詩歌後麵
射擊歡樂的鳥群
這個“山穀”是否就是北島早年在〈睡吧,山穀〉一詩裏描繪的“睡在藍色的
雲霧裏”那個曾經是世俗之外的理想境界?可以看出,這一類象征的變質成為北島
近期詩的顯著特征:在此刻,“花朵”和“樹木”都不再是某種理想的隱喻,而反
過來標示理想在火藥味裏的喪失和滅絕。更為令人震驚而困惑的是,甚至“我”也
在參與捕殺理想的暴行,以詩歌作為掩體來消滅自由的形象。北島沒有把暴行簡單
地推諉給外在曆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元曆史的危機正是我們內心理想的危機。我
們難道沒有曾經與暴行同謀,在元曆史的名義下使理想變得如此荒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