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經學簡史
4.1 西漢·新
4.1.3
除去古今文之別,西漢經學又有齊學、魯學分流之說。劉師培《國學發微》雲:“《易經》一書有田氏學,為田何所傳,乃齊人之治《易》者也;有孟氏學,為孟喜所傳,乃魯人之治《易》者也;是《易》學有齊、魯之分。濟南伏生傳《尚書》二十八篇於朝錯,乃齊人之治《尚書》者也;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十六篇,孔安國以今文尚書校之,乃魯人之治《尚書》者也;是《書》學有齊、魯之分。《齊詩》為轅固所傳,匡衡諸人傳之,乃齊人之治《詩》者也;《魯詩》為申公所傳,楚元王等受之,劉向諸人述之,乃魯人之治《詩》者也;是《詩》學亦有齊、魯之分。《公羊》為齊學,董仲舒傳之,著有《春秋繁露》諸書;《穀梁》為魯學,劉向傳之,時與子歆相辯難;是《春秋》學亦有齊、魯之分。西漢之時,傳《禮》學者,以孟卿為最著,此齊學也;而魯恭王壞孔子宅壁兼得《逸禮》,而《古禮》複得之淹中,則魯學也;是《禮》學亦有齊、魯之分。《齊論》多《問王》、《知道》二篇,而音讀亦與《魯論》大異,若蕭望之諸人,則皆傳《魯論》,至張禹刪《問王》、《知道》二篇,合《魯論》、《齊論》為一而《齊論》以亡,是《論語》學亦有齊、魯之分。”
劉師培言之鑿鑿,貌似詳實可信,然考之以史實,則否。《史記》、《漢書》於《易》,皆無齊學、魯學之說。據《漢書·儒林傳》,孟喜師從丁寬,丁寬師從田何。可見孟喜實為田何之再傳弟子,而劉師培僅因田何為齊人,故稱田何之《易》學為齊學;孟喜為魯人,故稱孟喜之《易》學為魯學。無視學術的師從關係而僅從學者的籍貫分流,實荒謬之至。
《尚書》從來隻有今古文之爭而不聞有齊、魯之分。伏生所傳授的今文《尚書》為秦朝廷的官方定本,並非出自伏生,故伏生雖為齊人,而伏生所傳之《尚書》與齊無關。孔安國之《尚書》學原本出自伏生所傳之今文《尚書》,最初得以立於學官、終西漢之世長盛不衰的今文《尚書》學派歐陽與大小夏侯,皆出自孔安國弟子倪寬。孔安國之請立古文《尚書》於學官,亦不聞有標榜魯學以與伏生所傳之“齊學”抗爭之意。劉師培亦僅因伏生為齊人,孔安國為魯人而標榜今文《尚書》為齊學,古文《尚書》為魯學,亦複荒謬之至。
至於《詩》學,《史記》、《漢書》雖有“齊詩”、“魯詩”之目,而無“齊學”、“魯學”之名。如前所述,所謂“魯詩”者,實出於齊人浮丘伯;“齊詩”雖出自齊人而其流傳並不限於齊人;“魯詩”既不出自魯人,其流傳亦並不限於魯人。故以齊、魯之地域劃分《詩》學之流派,實為無稽之談。劉師培不僅踵襲前人不妥之說,並從而胡亂推廣發揮,失諸考證。
《史記·儒林傳》:“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於今獨有《士禮》,高堂生能言之。”《漢書·藝文誌》:“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漢書·儒林傳》:“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而瑕丘蕭奮以《禮》至淮陽太守…… 孟卿,東海人也。事蕭奮。”由此可見,西漢之《禮》學僅今文《士禮》一種,出自魯人高堂生,別無他途。孟卿師從瑕丘蕭奮,而瑕丘屬梁不屬齊。《禮》學之源既出於魯人,受孟卿以《禮》者複為梁人而非齊人,焉得僅據孟卿之為齊人而稱其《禮》學為齊學?《逸禮》雖出於魯而藏於內府,無論朝廷與民間一向並無傳授之者,至漢平帝時始因提倡古文的王莽執政而得以與古文《尚書》、《左氏春秋》、《毛詩》等一同立於學官。事涉今古文學派之爭而無予齊學、魯學之分。故《禮》學之有《逸禮》,亦不得視之為《禮》學之有“魯學”學派之證。
至於《論語》,在西漢之世不予經學之列,故當時雖有《齊論》、《魯論》之別,而無予經學流派之分。
唯《春秋》學之有齊學、魯學之名,見諸史冊。《漢書·儒林傳》:“宣帝即位,聞衛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即其證明。
不過,韋賢等人之言是否反映事實,也未嚐不可存疑。很可能隻是為投宣帝之好、趁機排擠非《公羊春秋》學派的一個借口而已。退一步說,即使當時《春秋》之學確有齊學、魯學之分,亦不得據以推廣為西漢經學各經皆有齊學、魯學之分。
陸德明《經典釋文·序》引鄭玄雲:“其始之書也,倉卒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為之,趣於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鄉,同言異字,同字異言,於茲遂生矣。”或據此而以鄭玄之方言說探齊魯分流之源。以理推之,未嚐不可以信。不過,鄭說既不能解釋為何除齊、魯之外,不聞其他以地域命名之學,比如,燕人韓嬰之《詩》,為何稱之為“韓詩”而不仿“齊詩”、“魯詩”之例稱之為“燕詩”?《公羊》、《穀梁》之不同,絕非因方言讀音差異所致,而《春秋》學之有“齊學”與“魯學”之分,正是西漢經學之有齊學、魯學之分的唯一可靠憑據。由此觀之,鄭玄之方言起源說,亦不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