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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經學通論》摘錄(35)

(2011-07-29 17:04:58) 下一個

3 群經略說

 

3.4 春秋

 

3.4.2

 

孔子作《春秋》的動機何在?目的何在?意義又何在?《史記·孔子世家》稱:“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時,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據此可以推論出以下七點:其一,以孔子之見,名垂不朽乃人生的奮鬥目標。其二,孔子作《春秋》之動機在於留名於後世。其三,以孔子之見,留名之最佳方式為立功、立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通過著書立說以留名,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選擇。其四,孔子之《春秋》貌似曆史而實為假借曆史的名義以鼓吹其政治觀點的意識形態之作。其五,司馬遷所謂“《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的觀點,於理不通。恰恰相反,孔子《春秋》因政治觀點而歪曲或掩蓋曆史真相之舉,恰好令“亂臣賊子”之行徑得以隱而不顯。舉例而言,倘若修史者的史筆皆如孔子之《春秋》,後世從何得知吳、楚、晉君的“違法”或者“違禮”的行徑?後世既然無從得知“亂臣賊子”之“亂行”,“亂臣賊子”何懼之有?其六,如果孔子之修《春秋》確有令“亂臣賊子懼”的目的,則《春秋》顯然是一部失敗之作,因為篡位、弑君、造反、以下犯上等等孔子視之為“亂臣賊子之亂行”者,在後世屢見不鮮,並不曾因有《春秋》的存在而絕跡或者減少。其七,先秦史官本來素有獨立於政治之外、紀實而不隱諱的優良傳統。孔子修《春秋》,混淆政治與曆史,為政治目的而犧牲曆史真相,開後世修史為尊者諱之先河,實為孔子一生最大之汙點。《史記·孔子世家》稱:“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竊料孔子自知《春秋》有違修史以事實為重的傳統,故發此言。裴駰《史記集解》引劉熙曰:“知者,行堯舜之道者也。罪者,在王公之位見貶絕者。”見貶絕於《春秋》之王公早死於孔子作《春秋》之前,何能因《春秋》而罪孔子?劉熙之說,實如癡人之說夢。

 

     與《左氏春秋》不同,《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之為孔子《春秋》之注釋,無可質疑。兩者皆著眼於意識形態,其傳文基本上是對孔子《春秋》經文逐字逐句進行意識形態的解釋。茲舉一例如下,以見一斑。

《春秋·隱公元年》經文:“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於宿。冬十有二月,祭伯來。公子益師卒。

《公羊春秋·隱公元年》傳文:“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出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隱於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穀梁春秋·隱公元年》傳文:“元年春,王正月。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誌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為公也。君之不取為公何也?將以讓桓也。讓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隱不正而成之,何也?將以惡桓也。其惡桓何也?隱將讓而桓弑之,則桓惡矣。桓弑而隱讓,則隱善矣。善則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貴義而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雖然,既勝其邪心以與隱矣,已探先君之邪誌而遂以與桓,則是成父之惡也。兄弟,天倫也。為子受之父,為諸侯受之君,已廢天倫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隱者可謂輕千乘之國,蹈道則未也。”

對於《春秋》經文“元年春王正月”六字以及不曾在這六字之後記錄隱公即位之事實,公羊、穀梁兩傳喋喋不休,各自寫下數十百言,不禁令人回想起文化大革命時曾經風行一時的無限上綱的手法。孔子編纂《春秋》之時,真有這麽多隱藏的含義在?就邏輯而言,言之不成理:倘若真有這許多含義,孔子為何不明書之,卻令後人作種種無端之猜測?就推理而言,兩傳所雲,往往信口開河、穿鑿附會,甚至與經文相矛盾。比如,《春秋》經文書“春”而不書“正月”之處屢見不鮮,並非如《穀梁傳》所雲“雖無事,必舉正月”。又如,《公羊傳》稱:“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如果《春秋·隱公元年》經文“王正月”三字之意在鼓吹“大統一”,當如何解釋《春秋·隱公二年》、《春秋·隱公五年》、《春秋·隱公六年》等處經文之僅書“春”而不書“王”?

不過,既然孔子作《春秋》的動機本是意識形態的,《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著眼於意識形態的注釋方向並無可非議,漢代經學家大都排斥《左氏春秋》而推崇《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的態度也可以理解。至於《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究竟哪一種更能體現孔子《春秋》的本意,則不易言之,兩者皆不合孔子之本意也未可知。漢武帝設立《春秋》博士之時,曾經在二者之間舉棋不定,最終之所以選取《公羊春秋》而舍棄《穀梁春秋》,據《漢書·儒林傳》的記載可知,與兩傳的內容本身並無關係,而是關係到三個人物。

第一個人物是魯詩傳人江公。江公亦稱江生,可見史佚其名。所謂“公”與“生”,皆為尊稱為非其名字。江公不僅從魯申公習《詩》,也從魯申公習《穀梁春秋》。第二個人物是董仲舒。董仲舒以治《公羊春秋》在漢景帝時為博士。第三個人物是公孫弘。公孫弘以治《公羊春秋》在漢武帝時以博士征,官至丞相、封平津侯,為漢代設立學官的主要推手。

江公與董仲舒皆得寵於漢武帝,漢武帝令二人辯論《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之高下,江公口呐,爭辯不過董仲舒。公孫弘雖然與董仲舒私交不睦,畢竟同為《公羊春秋》學派,亦出手相援,漢武帝於是舍棄《穀梁春秋》而僅立《公羊春秋》於學官,以董仲舒為《春秋》博士以掌其學。

《公羊春秋》亦稱《春秋公羊傳》或《公羊傳》,雖然最早得以立於學官,其實卻是一部來路不明之作,先秦文獻未有言及之者。就版本而言,則僅有今文本而無古文本。由此推測,《公羊春秋》之成書,當在西漢之初。據《漢書·藝文誌》,《公羊春秋》作者為齊人公羊子。“公羊”,複姓;“子”,尊稱。稱“子”而不名,當因不知其名為何所致,與稱江公、江生而不名同出一理。唐顏師古《漢書注》曰:“名高”,而不雲出處。漢人已經不知其名,唐人緣何能知?故公羊高之說,倘若不為無稽之談,則必為道聽途說之辭,未足信。據《史記·儒林傳》,最早傳授《公羊春秋》者,為董仲舒與胡毌生,兩人同在漢景帝時為博士。至於董仲舒與胡毌生之學從何而來,則並無記載。東漢何休、戴宏等稱子夏傳其學於公羊高,戴宏更細說公羊高五代口授相傳,至胡毌生而寫成定本。以子夏為鼻祖,亦同《詩》學流派之追源溯始,毫無根據,屬於憑空之附會。至於公羊高五世相傳至胡毌生雲雲,以年代的差異考之,絕無可能,屬於不明史實的低級臆造。要言之,公羊學派如同《公羊春秋》一樣,屬於來路不明。

後代之論《公羊春秋》者,大都注意兩點。其一,“大一統”說。其二,“三世”說。所謂“大一統”說,緣《公羊春秋·隱公元年》傳文“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一語而來。後人有視“大一統”說為《公羊春秋》之出不得早於戰國之證據者,甚至有人疑心《公羊春秋》為鞏固漢代的中央集權製服務。其實,《公羊春秋》所謂的“大一統”,未必是由秦開創、經漢繼承的郡縣製的大一統,很可能隻是發揚由孔子墮三都所放映的封建製的大一統。董仲舒《春秋繁露·二端》曰:“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由此可見,董仲舒正視《公羊春秋》之“大一統”,為封建製的大一統說,而並非郡縣製的大一統說。董仲舒為西漢《公羊春秋》學之官方權威,董仲舒既然如此說,足見後世疑心《公羊春秋》為鞏固西漢郡縣製的大一統服務之說,實乃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有違曆史的事實。

所謂“三世”說,本諸董仲舒《春秋繁露》。《春秋繁露》將《春秋》所記分為“所見世”、“所聞世”與“所傳聞世”。如果孔子之前沒有曆史文獻,或者雖有而孔子不取,則董仲舒之“三世”說或者言之成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如上所述,孔子之作《春秋》依據的是前人的史記。無論這前人的史記是周之國史、魯之國史、其他諸侯國之國史,抑或各國國史兼收並蓄,孔子《春秋》所記,雖不必是孔子所能親自見之世,就理論而言,都可以是所依據的曆史文獻原作者的“所見世”,而不必為原作者的“所聞世”或者“所傳聞世”。《春秋》之所記,始於魯隱公元年,為時甚晚,早已不是傳說世代,故就事實而言,孔子所依據的史記,必為原作者之“所見世”無疑。依據原作者對“所見世”所作之史記而編撰自己的史記,即使其中包含自己所不能親見者與親聞者,不得謂之“所聞世”與“所傳聞世”。董仲舒之“三世”說既然言之不成理,由此而產生的種種推理自然更加不足道,不值得一駁。

其實,董仲舒藉以見重於當時的,並非“大一統”說或“三世”說,而是天人感應說。《史記·儒林傳》稱董仲舒“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嚐不得所欲。”即其證明。

不過,董仲舒“未嚐不得所欲”之說,與事實並不相符。《史記·儒林傳》記載了這麽一段史實:董仲舒“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布舒不知其師之書,以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複言災異。” 由此可見,董仲舒因預測災異而幾乎見殺,何“未嚐不得所欲”之有?

由董仲舒之幾乎見殺,可見所謂天人感應之說,並無邏輯可循、事實可稽,出自名儒之口便為聖賢之言,出自無名氏之口即為下愚之說。漢武帝之所以赦免董仲舒,僅因知其為董仲舒。倘若《災異之記》之作者確為無名小卒,其結果之為“殺無赦”可想而知。董仲舒既然以論災異、推陰陽為專長,必然以災異之說、陰陽之論為“道”之所在。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董仲舒因懼死而不敢再言“道”,其為人之不足道,亦可想而知。以董仲舒這樣的人為其鼻祖,《公羊春秋》學派有何學術價值可言,也自然是可想而知。

 

《穀梁春秋》亦稱《春秋穀梁傳》或《穀梁傳》,《漢書·藝文誌》稱其作者為魯人穀梁子,顏師古《漢書注》曰:穀梁子“名喜”,其學相傳出自子夏。顏氏注與子夏之傳說,皆與《公羊春秋》如出一轍,同為無稽之談亦如出一轍。《漢書·藝文誌》僅稱作者為穀梁子而不名,足見作者究竟為誰,在漢代已不甚了了,唐人緣何可知?作者既已不甚了了,其源之所從出,緣何而得知?追溯至子夏,無非是虛張聲勢。同《公羊春秋》一樣,《穀梁春秋》也隻有今文本而無古文本,其成書的年代想必亦不會早於先秦,大抵同為西漢初年之作。其學,隻能追溯至魯人申培而止。

後世之論《穀梁春秋》者,大都津津樂道其中“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一語,更因《穀梁春秋》之學傳自申培,而《史記·儒林傳》稱申培傳《詩》“疑者則闕不傳。”遂以為《穀梁春秋》學派主張反映曆史真相的史學觀。其實,如此這般推論,實屬斷章取義。按“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一語見《穀梁春秋·莊公七年》,全段文字為:“夏,四月辛卯昔,恒星不見。恒星者,經星也。日入至於星出,謂之昔。不見者,可以見也。夜中星隕如雨。其隕也如雨,是夜中與?《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中之幾也,而曰夜中,著焉爾。何用見其中也?失變而錄其時,則夜中矣。其不曰恒星之隕何也?我知恒星之不見,而不知其隕也;我見其隕而接於地者,則是雨說也。著於上,見於下,謂之雨;著於下,不見於上,謂之隕,豈雨說哉?”

“恒星不見”之“星”與“星隕如雨”之“星”,本非同一星,而《穀梁春秋》混淆為一;有關“夜中”之疑,亦莫名其妙而生。以全段文字觀之,正《穀梁春秋》以不知為知,以臆想為事實之證,何“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之有?

漢武帝創設五經博士之時,《穀梁春秋》雖然未得立於學官,至漢宣帝之世,《穀梁春秋》學派卻時來運轉,一度後來居上。兩傳官方地位的轉換,亦大抵因人事而起而無關兩傳本身之優劣。《漢書·儒林傳》稱:“宣帝即位,聞衛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 乃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 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誼對,多從《穀梁》。由是《穀梁》之學大盛。”

所謂“衛太子”,即漢宣帝之祖,因巫蠱案見殺者。魯人而偏袒魯學,自可理解。因孔子為魯人從而推論魯學之必然勝於齊學,則純屬荒唐無稽之論。倘若孔子學術之真諦隻能在其鄉人之間傳播,立於學官予以推廣之意義何在?不過,韋賢等人的推理雖屬荒謬,卻可以從其論點推斷:《公羊春秋》與《穀梁春秋》出自子夏之說在漢宣帝之時必然尚未出現。否則,兩傳既然皆同出子夏,何可以魯學、齊學區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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