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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趙正的死訊,李斯悲喜交集。悲從何來?沒有趙正的賞識,他李斯不過一上蔡小吏,難免猥瑣終身,能有今日?今日的李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何等威風?今日的李斯,一門兒媳清一色公主,一門女婿清一色公子,何等榮華?這麽一個知音死了,能不悲從心起?然則喜從何來?令他李斯提心吊膽、唯恐因犯“物禁大盛”之忌而不得好死的人物終於走了,頓時感到如釋重荷般的輕鬆,能不喜從心起?
不過,無論是悲還是喜,李斯都沒有表露出來。李斯從來不在任何外人麵前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更不會在這人麵前露出蛛絲馬跡。這人是誰?帶來趙正死訊的趙高。李斯對趙高的厭惡,絕不在蒙毅之下,不過李斯隱藏得很好,以致連嗅覺格外靈敏的趙高也絲毫沒有覺察。蒙毅不善隱藏,不是好事。李斯善於隱藏,也不是好事。蒙毅的不善隱藏,招來殺身之禍。李斯的善於隱藏,也招來殺身之禍。此話怎講?讀罷下文便知。
“皇上駕崩之前沒有回光返照?”李斯問。
趙高從衣袖裏取出趙正的遺詔,趨前一步,遞給李斯。
李斯匆匆閱畢,道:“怎麽還不趕緊蓋上禦璽,遣使者送往上郡?”
趙高伸手摸一摸空下巴,笑道:“皇上已經駕崩,該誰吩咐符璽令蓋印?”
李斯聽了一愣,雖然他處處提防趙高,萬沒想到趙高竟然會使出這麽一招。
“那你的意思是?”李斯問。倉皇之下,失了先手。
“不就蓋個印嘛,舉手之勞。好說。不過,嘿嘿。”趙高把話頓住,又伸手摸一把空空如也的下巴。
“不過怎樣?”李斯急切地問。
“咱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皇上已經駕崩了,否則,人心惶惶。搞不好,變生肘腋。”
“嗯,言之不為無理。”李斯略一思量,表示讚同。“不過,照目前這走法,至少得十五日才能回到鹹陽。眼下天氣炎熱,屍體不出三日即將腐敗,屍氣四散,如何隱瞞得住?”
“這個嘛,丞相就不必操心了,我已經有了主意。”
“什麽主意?”
“皇上好食鮑魚,我已經遣人連夜趕往海濱,明日就會有三車鮑魚加入咱的車隊。”
趙高說到這兒,把話停下。不過,這回不是賣關子。他知道李斯是明白人,不用說破,點到即止就夠了。
“這主意不錯。” 李斯果然是明白人,聽了這話,立即稱讚了一句。“不過,皇上那道遺詔還是得盡早發出去,否則,咱到了鹹陽,長公子還沒到。隱瞞的時間過久,終究會出問題。”
“長公子到了鹹陽,難道就沒問題了麽?”趙高一邊說,一邊從李斯手中接過始皇帝的遺詔,塞入衣袖之中。
“長公子一到鹹陽,咱就可以發喪。長公子當即登基為二世皇帝,天下人心有所歸,還能有什麽問題?”李斯反問。
趙高聽了,哈哈一笑,道:“就天下而言,此話不錯。就丞相而言,竊以為未必。”
“此話怎講?”
“丞相不妨捫心自問:能力之強、功勞之高、得民心之深,丞相能與蒙恬比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蒙恬辦得到,丞相辦得到麽?蒙恬與長公子自幼相識,情同手足。丞相同長公子什麽關係?不就是點頭之交麽?”
趙高這番話,令李斯陷入沉默。當然,沉默隻是外表。在沉默的外表之下,李斯的內心經曆了由忿恨到平靜、由平靜到恐慌的翻騰與轉折。我沒法兒同蒙恬比?怎麽丞相是我李斯而不是他蒙恬?李斯首先這麽想,這麽想的時候,不勝氣憤,以至手指失控,不由自主地在幾案上敲打了兩下。不過,李斯畢竟是理智中人,不是性情中人。他很快就冷靜下來,針對趙高提出的五點不如,逐一想了一想。除去第一點李斯不能同意之外,剩下四點,他不得不承認趙高的不如說相當有道理。此外,李斯還想到趙高遺忘的一點。蒙恬的出身,遠非布衣出身的李斯所能企及。
蒙恬是個什麽出身?簡言之,將門之子、將門之孫。其祖,蒙驁,自齊至秦,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昭王之時,秦國將才濟濟。司馬錯、任鄙、王齕、張唐等等,功勞皆出蒙驁之上。至於因長平之戰而功高震主的白起,那自然就更不用說了。蒙驁憑什麽混到上卿的職位?無從考核。據史冊記載,蒙驁之成為秦國的主將,其實在秦昭王死後,始於秦莊襄王之即位。莊襄王即位之後,政出相國呂不韋之門。呂不韋戳拔蒙驁為主將,攻取韓國的成皋、滎陽,設置三川郡。又攻魏,取兩郡。再攻趙,下三十七城。可謂戰功赫赫。然而好景不長,莊襄王三年,魏公子信陵君率五國聯軍救趙,蒙驁敗績,退守河西。虧得李斯行賄的陰謀再次得逞,令信陵君喪失兵權,秦國方才能得以恢複攻勢。
秦莊襄王在位不出四年而亡,趙正即位之後,呂不韋繼續執政,蒙驁繼續為將。先後出兵蠶食韓、趙、魏、燕等四國。趙正七年,蒙驁死。蒙驁之死,可謂死得其時。蒙驁死不旋踵,秦國就接二連三發生內亂。倘若蒙毅不曾死,卷進去從而不得其死的可能性不是很小而是很大。內亂因何而生?有關二十一年前發生在趙國國都邯鄲的一樁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