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是個認真的人,聽了李斯的推薦,並沒有立即認同,他要看證據。這個不難,韓非有著述在。寫書,得有時間,執政的人往往沒時間寫,所以既執政而又有著述傳世的人極少。韓非渴望從政,可惜韓國國君視之為書呆子,不用他,所以韓非有大把時間在琢磨與抒發從政與謀政之難。結果就是寫下了一本後世稱之為《韓非子》的著作,其中“說難”一篇尤其膾炙人口。李斯具眼,單把這一篇挑出來呈送趙正,趙正一看之下,果然大為欣賞,於是留下韓非,拜為客卿,正中李斯之懷。
接下來的事態,亦如李斯所料。韓非一旦留秦為客卿,立即攻擊姚賈不遺餘力。怎麽不攻擊同樣出身微賤的李斯?因為李斯不如姚賈那麽紅得發紫,也因為李斯是韓非的引薦者。第一點,就戰術而言,無懈可擊。至於第二點,那就說明韓非還真是書呆子氣十足了,根本沒看出李斯在把他當槍使的意圖。韓非首先攻擊姚賈出使諸侯時誇大自己的地位,用錢鋪張浪費等等。這類攻擊不怎麽高明,更加說明韓非之呆。姚賈輕而易舉就反駁成功:出使者身份不重,怎麽能取信於諸侯?出手不大方,怎能籠絡得住諸侯左右親信?
輸了第一招,韓非不懂得激流勇退之道,繼而進行人身攻擊。“姚賈出身下賤,世代為大梁監門。在魏國曾犯偷盜之罪,出仕趙國而見逐。任命這麽一個無賴的賤貨為秦國之使,實為秦國之恥,何足以激勵群臣、延攬天下賢能之士?”
韓非這席話,令趙正心中暗笑。不過,既是暗笑,當然沒有表露出來,不僅沒有表露出來,趙正還原話照搬過去質問姚賈。目的何在?在於看看姚賈如何反駁。
姚賈道:“太公望、管仲、百裏奚都出身寒微,也都見逐於其舊主。結果如何?太公望輔佐周武王創立周朝,管仲與百裏奚分別輔佐齊桓公、秦穆公稱霸諸侯。能人難得無垢。潔白無瑕如卞隨、務光、申屠狄,未必有能。即使有能,為人主者又豈能驅使之?是故雖有汙垢而能者,明主用之以存社稷;雖有高世之名而不能立咫尺之功者,明主棄之而不賞。”
趙正聽罷姚賈的辯護,轉而問李斯以為如何。李斯善於察言觀色,明白趙正心中早已有了不利於韓非的斷決,問他李斯如何,不過是試探他李斯的心意而言。於是,李斯及時調整戰略目標,故作喪氣之態,道:“姚賈這樣的人,才是秦國需要的人才!臣不善於察人,雖與韓非同學數載,竟然未曾識破其真實麵目。韓非對姚賈的攻擊,不僅是狂妄自大、華而不實的表現,而且也顯見其喜好挑撥是非、議論人短長的卑劣個性。恐怕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趙正聽了,撚須一笑,道:“與寡人之見略同。”
怎麽處置韓非?拖出去砍了。可憐韓非白寫了那篇“說難”,依舊因不會說話而枉自送了性命。
沒能把姚賈整下去,固然是李斯的不幸。不過,吉人自有天助,姚賈不久就因病而亡,李斯遂成趙正唯一信任的運籌帷幄之士。不出十年,趙正的秦國吞並關東六國,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既成一統,如何統治?以當時丞相王綰為首的大臣,大都主張效仿夏、商、周的封建,請趙正分封諸子、功臣以為諸侯王,分天下而治。唯獨時任廷尉的李斯力排眾議,列舉春秋戰國諸侯紛爭不已的事實,指出封建無助於國家之穩定與團結,還很可能適得其反。始皇帝趙正讚同李斯之議,把全國分成三十六郡,郡下設縣,郡縣大小官職,皆由朝廷統一任免,不得世襲。封建製從而從製度上徹底滅亡。李斯之儀既獲施行,不久便由廷尉而戳升丞相。
郡縣製行之六載,相安無事。六年之後,博士淳於越卻忽然從理論上挑起封建與郡縣孰優孰劣之爭。所謂博士,以講授詩書禮樂等儒家經典為執掌。或問:秦不是搞什麽“坑儒”麽?怎麽會有這類官職?秦朝確有“坑儒”之事,不過那是後話,當時尚未發生。而且,後來之所以會有“坑儒”事件發生,正是因為秦代其實乃是尊儒之始祖。因“坑儒”事件被後人大肆渲染,致令這一點徹底掩埋於曆史的塵埃之下,至今未能真相大白。
戰國之末、秦興之前,儒學本來已經近乎絕跡,實因秦之興而獲再生。何以會如此?原因很簡單。戰國之時諸侯之間鬥得你死我活,儒家鼓吹的禮樂之製與仁義之道不救生死存亡之急,如何能夠有人問津?什麽學派在戰國之末時興?縱橫家、法家與術家。簡言之,縱橫家就是遊說之士,各以戰略、戰術之言遊說諸侯,替諸侯辦外交、搞陰謀。法家談的是實際的治國的之道,術家談的是主子如何駕馭人臣之術以及人臣如何迎合主子之術。二者本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後世誤會、混稱之為法家,概括管仲、李克、商鞅、慎到、申不害、韓非等等等等。其實,隻有管、李,商、慎才是真法家,申、韓乃是術家而非法家。
秦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後,縱橫家首先亡,因為用不著了。法家、術家相繼沒落,因為沒那麽多主子供奔走。當然,縱橫家、法家與術家的消亡與沒落,未必替儒家的複興鋪設道路,隻是說明令儒家的弱點暴露無遺的時代與環境已經不複存在而已。秦的一統天下,不僅滅了六國、終止了一個曆時九百年的周代,而且史無前例地終止了一個為時更加久遠的封建製度。如此這般嶄新的政權急需搞一套新的禮樂、服飾以顯示新紀元的開端。秦始皇自以為功高蓋世,不可不封禪勒石,以告天地。如何把封禪勒石、歌功頌德做到盡善盡美於是亦為當務之急。設計禮樂、服飾、封禪儀式等等,本是儒家的正統本行,陰陽五行一派更把這一套搞成神秘莫測、非陰陽五行家莫知所措的把戲。由此可見,秦之所急需,正中儒家之所長。弱點既不複存在,長處又恰為時運所需,故儒家隨秦之興而複興,正如水之走下,勢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