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開這一招,看似簡單,其實高明得很,即使使者不幹,甚至到趙王麵前予以揭發,大不了挨頓訓斥。誰沒仇人?誰不想破壞仇家的好事?瑣屑私事一樁,絕對不會令人疑心到裏通外國。
廉頗見到趙王使者,一心逞能。如何逞能?據《史記》記載,廉頗“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 一頓飯吃下一鬥米?十斤肉?想必是文學的誇張。要不,就是當年的鬥與斤不可與今日的鬥與斤相提並論。無論如何,廉頗肯定是吃多了。吃得過多,難以消化,結果大約是當著使者的麵去了幾趟廁所。使者是個見機而作的高手,回報趙王時說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麽一句:“廉將軍雖老,還挺能吃。不過嘛,與臣坐,片刻之間就上了三趟廁所。”趙王聽了,搖頭一歎,從而徹底打消了召回廉頗的念頭。
收買郭開之計旗開得勝,李斯以功拜為客卿。所謂卿者,大臣的通稱。所謂客卿者,也就是外籍大臣的意思。未必是個實際的職務,很可能隻是一種以示榮寵的虛銜。不過,即使是虛銜,拜為客卿之舉,表示趙正對李斯的信任有加。
可是好景不長,李斯拜為客卿不旋踵即出了紕漏。不是李斯本人犯了什麽錯,也不是趙正與李斯的關係出現了什麽摩擦。紕漏由一件間諜案子而起。秦國能在六國搞間諜活動,六國何嚐不能也在秦國搞間諜活動?捅出簍子的間諜,是韓國派往秦國的間諜,姓鄭,名國。但凡有些水利常識的,想必聽說過一條稱之為鄭國渠的灌溉渠道。這渠道之所以如此得名,正因為設計與監修,皆由間諜鄭國一手包辦。鄭國既為間諜,怎麽不搞間諜活動,卻替秦國興修水利?原來興修水利就是韓國的間諜計劃,目的在於消耗秦國的人力與物力,從而給予韓國苟延殘踹的時間。
鄭國在秦國興修水利,一搞十年。秦國因此而放慢東進的步伐了麽?無從追究。秦國因此而大獲灌溉之利卻是有案可稽。鄭國在秦國開工的第十個年頭,李斯在韓國收買的間諜出賣了鄭國身為間諜的秘密。李斯以為自己又立了一功,正等著領賞之時,忽然接到驅逐出境的通知。怎麽會因功而獲罪?因為秦國本國貴族得了紅眼症,眼看外籍人士在秦國躥紅,一個個妒火如焚。鄭國間諜身份的暴露,給了這幫人一個天賜良機。一窩蜂搶著向趙正進言:外來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無論是幹什麽的,都可能是間諜,鄭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麽?架不住這幫人的疲勞轟炸,趙正下一道逐客令:但凡客卿,一律走人。
如果李斯這時候負氣一走了之,秦滅六國之計會受阻麽?想必不會。不過,如果李斯走了,秦滅六國之後很可能隻會建立一個類似夏、商、周的封建王朝,而不是建立非封建、反封建的朝代。如果李斯這時候負氣一走了之,李斯能落得個好死麽?很有可能。不過,成就一番大事業的機會就渺茫了。當時李斯不會想到什麽非封建、反封建,更不會想到死,一心惦記的,隻是事業。當初他向荀況辭行之時,曾經誇下海口:“弟子此番入秦,必獲重用。掃蕩六國,一統天下,直如灶頭吹灰耳!”荀況聽了,撚須一笑,隻回答了四個字。四個什麽字?“物禁大盛。”什麽意思?李斯沒問,他懂。不就是說:別得意過了頭麽?
師傅既然以“物禁大盛”四字為臨別贈言,不正說明師傅對我李斯必然馬到成功沒有異議麽?就這麽灰頭土臉地被人趕出去,怎好意思再見師傅之麵?想起師傅荀況,李斯忽然聯想到從荀況那兒學的帝王之術。什麽是帝王之術的核心所在?他曾經問過荀況。荀況當時也是撚須一笑,也是回答了四個字。四個什麽字?“時至自知”。嗬嗬!難道不正是揣摩帝王的心思從而誘導帝王順著你自己的思路推理麽?怎麽到這時候才幡然醒悟?還好。還不太晚,還在押送出境的途中。想到這兒,李斯笑逐顏開,抖擻精神,奮筆疾書,寫下千古傳頌的名作“諫逐客書”一文。
“諫逐客書”這標題,是後人編輯文集之時加上去的,當時李斯所寫,隻是一封上呈趙正的奏章。這篇奏章著實寫得好,遣詞造句如行雲流水,說理辯難似入木三分,即使蘇秦、張儀再世,也不過如此。趙正看罷,讚口不絕,立即下令停止逐客。令下之日,李斯恰好行至函穀關口,被使者追回,官複原職。
見逐,自然不是什麽好事。既見逐而複召回,應當是好事。可被召回的不止李斯一人,同為客卿、同樣見逐,自己沒寫什麽“諫逐客書”,卻因李斯的“諫逐客書”而獲召回的,有姚賈其人。姚賈,魏國人,大梁監門之子、大梁監門之孫、大梁監門之曾孫。大梁,魏國的國都,如今河南開封即其故址。監門,就是看守城門的小吏。世世代代為這麽一個小吏,其出身,自然是微賤之至。
不過,監門的身份雖然微賤,大梁監門可是出過赫赫有名的人物。魏公子信陵君引為上客、終得其力以破秦軍的侯贏,魏征引以自況而其實不能況的侯贏,就曾經做過大梁的監門。姚賈在後世沒有侯贏出名,可當時的社會地位卻高出許多,不像侯贏止於公子的門客,姚賈在秦國官拜上卿,居李斯之上。因何能如此?李斯替趙正出的主意,是不能見光的陰謀詭計。姚賈替趙正立的功勞,在於出使楚、齊、燕、趙,令四國散夥與秦結盟,是光明正大的外交。
姚賈因李斯上書諫逐客而同被召回,複居李斯之上,令李斯心裏極不痛快。不久,韓非為韓國出使秦國,李斯撚須一笑,計上心來,對趙正道:“韓非是個才不世出的人物,大王可別把他放走了。”
“何以見得?”趙正反問。
李斯道:“韓公子與臣,皆曾師從荀卿,是以知其學識淵博,絕非臣能企及。”
李斯稱韓非為公子,不是虛文客氣,韓非的確是韓國的公子。李斯當真認為韓非才能遠出自己之上麽?那就隻有天曉得了。不過,即使李斯由衷佩服韓非的才幹,這絕對不會是李斯之所以把韓非推薦給趙正的緣由。已經有個能人姚賈在礙事,怎麽還會再找個能人來擋道?李斯之所以推薦韓非,因為韓非一向鄙視出身微賤之人。姚賈不僅出身微賤,而且言行囂張。這樣的人,韓非如何容得下?留下韓非,必然會上演一場鷸蚌之爭。如此這般,他李斯方能收漁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