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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門之變成就了李世民,自在意料之中。附帶成就了魏征,卻屬於意料之外。其他人結局如何?先從裴寂談起。李世民登基伊始,裴寂加封一千戶,次年李世民祭祀南郊,命裴寂與長孫無忌同升金輦。所謂金輦,就是皇上的專車。能與皇上的大舅子一起陪同皇上登上皇上的專車,何等風光!隻可惜這風光純屬表麵文章,李世民登基之後,用事的是杜如晦、房玄齡,李淵的左右一概靠邊站,裴寂也不例外。靠邊站不也能落得個清閑麽?嘿嘿,沒那麽容易。貞觀三年,裴寂開始走厄運了。厄運從何而來?從一個名喚做法雅的和尚而來。法雅本來既得寵於李淵,亦得寵於李世民,卻忽然失寵,於是口出妖言。什麽是妖言?史冊語焉不詳,大致可以理解為如今的反革命言論。唐代相當於今日司法部門的衙門稱之為大理寺,大理寺負責人稱大理寺卿。然而,法雅和尚專案組的負責人卻是兵部尚書杜如晦。當時的兵部尚書大致相當於今日的國防部長,不由司法部門的負責人,而由國防部門的負責人來處理法雅一案,不能不說有些離奇古怪。原因何在?史無記載。揣測之,當因案情之中有不可告人之秘密,非親信如杜如晦者莫可審理。據杜如晦提交的審訊報告,法雅一口咬定曾經對裴寂說過妖言,而裴寂則矢口否認。法雅的揭發是否誣告?恐怕隻有法雅與裴寂二人得知。至於法雅典揭發是否出於示意或者逼迫,那就恐怕隻有三個人曉得了。哪三個人?除去法雅之外,自然隻有杜如晦與李世民。無論如何,裴寂因此案而罷官,逐回老家。裴寂乞留京師,李世民不僅不準,而且數落裴寂在李淵朝為政過失多端,早該罷黜雲雲。
裴寂既遭放逐,返回浦州老家安置。能過上安寧日子了麽?沒有。不旋踵而再次卷入官司。這回得罪之因,更為迷離撲索。據說有個狂徒自稱信行,看出裴寂有天子相,把這話兒對裴寂的仆人某甲說了。信行死後,裴寂手下一個叫做恭命的管家把這話轉告裴寂,裴寂聞言不禁大懼。懼從何來?李世民對這類言語極其敏感,不上報,可以整成死罪;上報,會引起猜忌麽?猜忌的結果會是找個借口殺掉麽?難說。裴寂想了一想,覺得還是私了比較保險。怎麽私了?吩咐恭命買凶將某甲殺卻滅口。卻不料恭命陽奉陰違,瞞著裴寂將某甲放走。爾後恭命私吞裴寂財產案發,惟恐裴寂捉拿,逃奔京師予以揭發。李世民果然大怒,稱裴寂有四可殺之罪。賴朝臣救援,得以免死,流放靜州(今四川馬爾康西北)。不久,靜州地羌人叛亂。有人在李世民麵前使壞,說裴寂可能會趁機作亂。李世民心中也不無疑惑,口中卻大言道:裴寂犯了死罪,是我饒他一命。他當感恩戴德才是,豈敢造反?裴寂果然率家僮平定羌亂。李世民於是龍顏大悅,想起裴寂擁戴之功,下一道聖旨,放裴寂回京。不過,裴寂沒那運氣。聖旨未至靜州之時,裴寂已死,享年六十。
下一個該談誰?率先想到的是李靖。李靖因與李淵有過節,故行事格外謹慎。李靖不肯卷入李世民兄弟之爭,正屬於格外謹慎的表現之一。據說李靖中立於李世民兄弟之外的立場,頗受李世民的諒解與尊重。李世民即位之後,李靖起先命為刑部尚書,次年兼任檢校中書令。中書令是掌握實權的重任,不過,既加“檢校”二字,就成了虛銜,隻是以示榮寵而已。
貞觀三年,突厥來犯,李靖受命為征突厥諸軍統帥,遠征漠北。生擒 頡利可汗, 凱旋而歸之日,應當加官進爵吧?沒有。為何沒有?禦史大夫溫彥博奏李靖“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寶物散於亂軍之手。”溫彥博是李世民的腹心,所以李世民深信不疑?或者,溫彥博的奏章其實出於李世民的授意?無從考核。總之,李靖因此備受責難。沒隔多久,李世民又親自好言相慰,說什麽不該聽信讒言雲雲,並任命李靖為尚書右仆射。尚書省的最高負責人是尚書令,權同丞相。因李世民曾為此官,自李世民登基始,終唐之世,尚書令一職始終虛設,而尚書左右仆射就成了尚書省的實際主管。任命李靖為尚書右仆射,不能不說是委以重任的表示。問題在於:誰進的讒言?是溫彥博?還是另有他人?怎麽不見溫某或其他人因誣告而貶官?或者至少公開予李靖以平反?李靖是什麽人物?這一斥一嗬的駕馭手段怎麽會看不透?這加官晉級之舉不僅未曾令李靖放鬆警惕,恰恰相反,而是越發小心謹慎了。小心謹慎到什麽程度?每上朝,“恂恂然似不能言”。換成今日的白話,就是每逢上朝,都拿出一副卑謙的麵孔,好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貞觀八年,想必是如此這般忍氣吞聲的日子實在難熬,李靖以足疾為名請求吿老還鄉,卻遭李世民拒絕。為何拒絕?因為還有用得著李靖的時候?不錯。次年,吐穀渾入寇,李世民遣人暗示李靖為將。李靖不敢違拗,見房玄齡請行。李世民不直接任命李靖為將,李靖不直接見李世民請求為將,這等大事還得通過第三者,說明兩人之間的君臣關係極其不和諧。不和諧的根源何在?在於李世民的猜忌。證據何在?就在下文。
且說李靖大破吐穀渾,回京之後卻再次因功而受累。這一回,不是“軍無綱紀”那麽簡單,是遭人誣告其謀反。最終雖然以查無實據不了了之,李靖更如驚弓之鳥,從此杜門,不僅是謝客,連親戚亦大都拒而不見。
十年後,李世民親征高麗,李靖以老病為由,請留長安。豈料李世民親自到李靖家中探視,手撫李靖之背道:“勉之!昔司馬仲達非不老病,竟能自強,立勳魏室。”司馬仲達就是司馬懿,司馬懿偽裝老病,騙過曹爽,成其篡奪曹魏政權之勢。怎麽在李世民嘴裏就成了“立勳魏室”?這麽明顯的反話,李靖如何能聽不出?分明是暗示我李靖別做司馬懿的夢,趁他李世民親征高麗之機,效仿楊玄感嘛!李靖於是不得不帶病而起,行至相州(今河北臨漳西南),實在走不動了,李世民這才臨時把李靖安置於相州,免了遼東之行。
貞觀二十三年陰曆五月十八,李靖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九,去李世民之死,不過十二日。
說罷李靖,自然想到李世勣。雖然兩人都姓李,卻並無半點瓜葛,出身、經曆也相去甚遠。一個是名將之甥,堪稱高幹子弟。另一個出身土豪,入夥瓦崗為強人。不過,新舊兩唐書皆合二李的傳記為一卷,可見史官也作如是聯想。
同李靖一樣,李世勣也不曾卷入李世民兄弟之爭,據說李世民亦因此而頗為尊重其人。李世民登基之後,拜李世勣為並州都督,負責北邊防禦,並實封九百戶。
貞觀三年,以李世勣為通漠道行軍總管,受李靖節製,出征突厥。打破突厥之後,二李會師白道。 頡利可汗請和,李世民許之,遣唐儉至突厥大營受降。二李相與謀,以為不如趁突厥大意之際發動突襲,徹底破滅之。李靖統領大軍從正麵出擊,李世勣率精騎從背後截其歸路。生擒頡利可汗,凱旋京師之後,授光祿大夫的虛銜,繼續駐守並州。
貞觀十五年,授兵部尚書,沒來得及回京上任,適逢薛延陀八萬入寇,當即受命為朔州行軍總管,率輕騎三千追及薛延陀於青山,大破薛延陀,斬其名王一,生俘五萬有奇。以功封李世勣一子為縣公。
貞觀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因謀反而被撤換。李世民令李世勣為新太詹事兼左衛率, 並拜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特進屬於最高虛銜之一,同中書門下三品,相當於丞相,詹事是太子府最高文職,左衛率是太子府最高武職,集最高虛銜、實職以及太子府最高文武官位於一身,可見李世民對李世勣的器重之深,遠非李靖可以相提並論。 次年,李世勣隨李世民征高麗。駐蹕山之役。虧李世勣苦戰,方才轉大敗為小勝。以功,再封李世勣一子為郡公。二十二年,再破薛延陀,廓清漠北。
二十三年五月十五,李世民病危。李世民既然這麽器重李世勣,並且令其兼任太子府屬的首席文官武職,想必會托孤於李世勣?或者至少會令李世勣參與臨終告別儀式?沒有。不僅沒有,而且就在這一日將李世勣貶為疊州都督。疊州(今甘肅四川交界處的迭部縣)既屬邊遠,又屬邊緣,李世勣因何罪而遭貶如此?問這話的不是李世勣,是李世民那寶貝太子李治,史稱唐高宗,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則天的老公。還真是傻,幸虧我有主意!聽了李治這一問,李世民不禁歎口氣。
李世民有什麽主意?據史冊記載,李世民對李治說了這麽幾句話:“李世勣才智有餘,然汝與之無恩,恐不能懷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於後用為仆射,親任之。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
還真是高招!聽了老爹這一席話,李治如夢初醒,當下歎服不已,把老爹這幾句話字字句句當作真言記取了。真高麽?那得看對誰說。李世民玩的這一招,在李世勣眼裏,不過是幾下花拳繡腿。李世勣得了詔書,直接從朝廷走馬上任,連家都不回一趟。這麽做,是否有些過分?過於流露痕跡?倘若對付李世民,也許。不過,對付李治這種傻冒,不露痕跡隻怕還會誤作“徘徊顧望”,放倒給錯殺了。
李世民這麽處置李世勣說明什麽?說明平時對手下的恩寵顧眷都不過是虛假的籠絡手段,其為人也,其實心狠手辣。虧得李世勣識破其心思,否則,還不得化作一道冤魂奔赴黃泉?李世民奔赴黃泉後四個月,李治遵李世民遺命,召李世勣回京,委以尚書左仆射之職。
乾封元年十二月,李治以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出征高麗。總章元年九月,李世勣攻克高麗京城平壤,生擒高麗國王高藏,分高麗為五部、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二十三年前李世民兵敗高麗之恥,李世勣雪之。凱旋京師,以功加官太子太師。
次年十一月,李世勣卒於正寢,享年 八十。子早卒,孫襲爵。這位襲爵之孫,就是武則天當政時,於揚州起兵造反的徐敬業。敗亡之後,李世勣子孫經武則天殺戮殆盡。唐中宗反正之後,下詔追複李世勣所有官爵,並修複其墳塋。然而子孫後代莫可追尋,絕少漏網者,皆逃竄外邦,不複歸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