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沒能改寫曆史,索頭原之役以唐軍大敗告終,成功地運用置之死地而後生之計的,至今仍舊隻有韓信一人。不過,裴寂畢竟成功地實踐了他的敗退方案:尉遲敬德尾隨裴寂一直追到晉州城下,李元吉趁機突圍,經介休逃歸長安。晉陽雖然失守,李元吉保全了性命。
劉武周進駐晉陽之後,詔宋金剛、尉遲敬德急攻晉州。裴寂知道尉遲敬德的厲害,下令閉門堅守。留守晉州的右驍衛大將軍劉弘基自恃驍勇,以裴寂為怯,私自偷開城門,單挑尉遲敬德決鬥。兩人惡鬥二十回合,劉弘基漸落下風,不得已虛晃一招,以為可以拍馬回城,卻被尉遲敬德識破,不接那虛招,一槊直戳過來,正中劉弘基坐騎後股。那馬站立不住,頓時翻到,把劉弘基掀下馬來。尉遲敬德麾下一擁而上,將劉弘基活捉。失去主力戰將,裴寂無心守城,夜間突圍,退守澮州。尉遲敬德追至澮州,裴寂守城無方,尉遲敬德再下一城。
唐軍接連敗退,夏州豪強呂崇茂趁機而起,自稱魏王,投靠劉武周,配合宋金剛,截攔裴寂的後路。裴寂腹背受敵,狼狽萬分。李淵聞訊,詔永安王李孝基為行軍總管,率工部尚書獨孤懷恩、陝州總管於筠、內史侍郎唐儉等赴夏州討呂崇茂。李孝基是李淵的從弟,獨孤懷恩是李淵的表弟,於筠、唐儉都是李淵的親信,陣容如此,可見李淵對夏州事變極其重視。這不足為奇,因為夏州是李淵在黃河以東的最後一個據點,夏州淪喪,就隻有閉潼關自守了。宋金剛也明白占據夏州意義重大,急令尉遲敬德、尋相率精騎五千前往增援。李孝基等行動遲緩,尉遲敬德趕到夏州城外之時,尚未站穩腳跟。驟然遭到城內城外的夾擊,倉皇應戰,結果全軍覆沒,李孝基、獨孤懷恩、於筠、唐儉沒有一個逃脫,皆被尉遲敬德生擒。
“該主公出手了吧?”消息傳到長安,房玄齡提醒李世民。
“尉遲敬德這本事,恐怕裴元慶也不過如此吧?不知這人究竟什麽來曆?”李世民沒理會房玄齡的提醒,卻問了這麽一句。顯然,李世民對尉遲敬德的關注遠在河東全麵失陷之上。
“我已經叫人去打聽過了,據說尉遲敬德祖上本是武川鎮戶,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流落朔州。”說這話的是段誌玄。
“武川?”李世民隱隱約約聽說過自己的祖先正從武川發跡,不禁失口反問。
“有什麽不妥麽?”段誌玄誤以為李世民對尉遲敬德出自武川之說表示懷疑。
“沒有。接著說。”
“其他的嘛,隻是些不相幹的瑣屑。”
“什麽瑣屑?”
“他的槊柄之上鑲著一塊玄武玉刻,腰帶之上也係著一塊玄武玉雕。”
李世民聽了,沉默不語。還能問什麽呢?真是些不相幹的瑣屑。
“雖是瑣屑,也未必就不能提供消息。”看見李世民沉默,杜如晦趁機插嘴。
“什麽消息?”
“這人曾經是個遊方道士。”
嗨!這麽簡單的事情,我怎麽就沒想到?李世民不由得對杜如晦瞟了一眼。當時的習俗,但凡遊方道士,皆在腰帶上懸掛玄武以為標誌。其實,杜如晦並不見得比李世民更聰明,隻是他從來不那麽投入。不那麽投入,就能保留旁觀者的心態。能旁觀,所以就能明。
得了杜如晦的指點,如何應付尉遲敬德?李世民心裏有了譜,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方案。既然有譜了,他就回想起了房玄齡提起的話頭。
“不錯。是該咱出手的時候了,你這就去替我起草一份出師表。”
房玄齡替李世民起草的出師表原文已不可見,據《舊唐書》的記載,大致是這麽幾句話:“太原,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富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願假臣精兵三萬,必冀平殄武周,克複汾、晉。”
太原真是李淵的王業基礎麽?其實未必。李淵受命為太原留守,在隋煬帝大業十二年十二月,次年六月就起兵造反,呆在太原的日子屈指可數,根本沒有時間打下什麽基礎。長安當真需要靠河東供養麽?也是泛泛不實之詞。隋代糧倉之積蓄,莫過於控製在李密之手的黎陽,而不在河西。關中平原之富,遠在晉、汾地區之上,足以供長安之需。不過,當時李淵正派遣使者東出潼關,對割據一方的眾英雄好漢進行招降納叛的活動。所謂英雄好漢,不言而喻,都是識時務之輩;而所謂識時務之輩,說得不好聽些,其實也就是趨炎附勢之徒。倘若李淵不能把河東及時奪回,英雄好漢們還會看好李淵麽?顯然不會。因此,太原雖然並非李淵之根本,長安雖然並無需河東的給養,“平殄武周,克複汾、晉”,依然是當務之急。所以,李世民的出師請求,立即獲得李淵的批準。
武德二年十一月,也就是劉武周南下馬邑的七個月以後,李世民率領李淵所有的精銳,從龍門渡河。說是渡河,其實無河可渡。此話怎講?難道那時候黃河就業已斷流了麽?並非如此。不過,那時候冬季氣溫比如今低,舊曆十一月,黃河早已凍實,如同今日三九的黑龍江。李世民等三萬人馬浩浩蕩蕩踏堅冰進入河東之時,劉武周的主力何在?宋金剛統領大軍駐紮在晉州,前鋒由尉遲敬德、尋相率領,在風陵渡嚴陣以待。待誰?自然是等待唐軍從風陵渡渡河時予以迎頭痛擊。顯然,宋金剛錯誤地估計了李世民出擊的地點。不過,宋金剛的錯誤,僅在於情報不靈通,並不屬於戰略性。何以言之?因為風陵渡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曹孟德與馬超相爭於此,後來宇文泰與高歡也相爭於此。就在不久前,李仲文、裴寂、李孝基的出師,也都是取道風陵渡北上。
不過,尉遲敬德在風陵渡也不是一個人都沒等著。就在李世民率領三萬大軍越龍門而東之時,有兩個人悄悄地東出潼關,踏上了風陵渡口的河岸。兩個什麽人?一個是李淵的特使。另一個呢?李世民的特使。李淵的特使,史逸其名姓,隻好以“特使”相稱了。什麽是“特使”的特別任務?收買呂崇茂,幹掉尉遲敬德與尋相。開的價錢是多少?赦免呂崇茂之罪,並授以夏州刺史之職。至於李世民派遣特使之舉,史冊根本沒有記載,因為那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外人是誰?包括李淵在內。知道這秘密的,隻有李世民、段誌玄、王晊三人。不言而喻,李世民的特使就是王晊。
“特使”與王晊一踏上風陵渡,就遭到尉遲敬德前哨的截攔與盤問。“特使”自稱受魏王呂崇茂故人之托,有口信傳遞給魏王。既是魏王之客,渡口前哨不敢怠慢,遣人護送“特使”至夏州自不在話下。至於王晊,蓬首垢麵,衣裳襤褸,神色慌張,語言吞吐,支支吾吾說不清個來龍去脈,這就不免令人生疑了。尉遲敬德下過命令,但凡形跡可疑者,切不可放過,務必押解夏州經由尉遲敬德親自審訊。於是,渡口前哨也不敢怠慢,著人將王晊綁了,押送夏州交尉遲敬德。
王晊裝出一臉的委屈,心中卻暗自叫好。不費吹灰之力,任務就已經完成了一多半,能不叫好麽!什麽是王晊的任務?收買尉遲敬德。怎麽收買?不見麵自然無從收買。所以,押送夏州交尉遲敬德,正中王晊之懷。能見麵,不等於能收買。王晊憑什麽信心十足?憑他掌握的一個秘密。什麽秘密?不是什麽別的秘密,就是“特使”的秘密。
“一個道士,怎麽不安份呆在道觀裏,卻來在兵荒馬亂之地?莫不是唐軍的間諜,假扮道士,前來打探虛實?”提審王晊之時,尉遲敬德問。
“貧道不過一遊方道士,哪來安分於道觀那份福氣?”這時候的王晊,既不慌張,也不支吾,神色自若,口齒流利得近乎油滑。
“遊方道士”四字令尉遲敬德心中一震。想當年,我自己不也曾經打著“遊方道士”的名目行乞過麽?倘若不是師傅收留了我,如今的我難道也會像眼前這人一樣寒酸潦倒?
“吃飯了麽?”這麽一想,尉遲敬德就收起威嚴,問了這麽一句。
王晊不答,卻問:“有酒麽?”
哈!有種!得寸進尺!當年的我,敢這麽放肆?好像不敢。這人不簡單。尉遲敬德心中怎麽琢磨,嘴上喊道:“拿酒肉來!”
酒醉飯飽之後,王晊用衣袖揩揩嘴,從腰包裏摸出一個竹筒來,道:“貧道例不白吃白喝。占個卦?”
遊方道士,例不白吃白喝,否則,不就是降格為名副其實的乞丐了麽?這規矩,尉遲敬德自然也懂。看見尉遲敬德點頭,王晊雙手把竹筒抱緊,用力搖了三搖,大喊一聲“開!”。
蓍草跌落桌上,佈成一個“蒙”卦。
王晊先搖搖頭,然後抬頭望著尉遲敬德發一聲歎息,道:“不好!”
“怎麽不好?”尉遲敬德反問。
“蒙者,蔽也。蔽者,前無去路。前無去路,就是死路一條的意思。怎麽能好?”
“休要胡說!占卦這把戲,俺也玩過。易傳上分明說:蒙者,生也。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死?”
“卦之要,存乎變。變之訣,存乎心。據易傳而占卦,嘿嘿!那是書生之見、門外之談。”
“不識好歹!好心以酒肉相待,卻說出這番鳥話來蒙人!”尉遲敬德聽了這話,不禁大怒,雙掌一擊,喊一聲:“來人!”
“且慢!”王晊處變不驚,撚須一笑,反問:“將軍說貧道拿鳥話蒙人,倘若‘蒙’不是‘蔽’而是‘生’,請問這‘蒙人’二字,當作何解?”
這一問,令尉遲敬德一愣。兩名帳下恰好於此時疾步奔進門來,立在門邊待命。尉遲敬德本來是想叫人把王晊拖下去的。還拖下去嗎?他稍一遲疑,終於回心轉意,隻向門外擺擺手。兩名帳下會意,當即轉身退出。
“好!道長巧舌如簧,俺自愧弗如。不過,敢問‘前無去路’從何說起?怎麽就不是‘後無退路’?”
“這話嘛,就不是能從卦裏看出來的了。”
“占卦不從卦裏看,難道還有別法子?”
王晊笑而不答,卻往立在尉遲敬德身後的兩個侍女一瞟。尉遲敬德會意,叫侍女退下。於是,王晊從容不迫,把李淵收買呂崇茂之計,和盤托出。
往後的事情如何?史冊有如下記載:呂崇茂謀泄,尉遲敬德、尋相殺呂崇茂後退走澮州。李世民遣殷開山、秦叔寶等截擊於美良川,斬首兩千級。宋金剛令尉遲敬德、尋相潛引精騎從澮州南下以增援蒲反。李世民自將步騎三千間道夜行,大破之於安邑,尉遲敬德、尋相全軍覆沒,僅以身免。先後被尉遲敬德俘獲的劉弘基、李仲文、獨孤懷恩等陸續逃歸。不曾逃脫的隻有李孝基與唐儉。李孝基不得逃歸,因為人在晉陽,由不得尉遲敬德做主。至於唐儉,則並非不能逃歸,而是留在尉遲敬德軍中,作為唐軍的聯絡。
尉遲敬德既已殺呂崇茂,又未曾遭唐軍攻擊,為何主動北撤?宋金剛既令尉遲敬德等潛師南下,李世民如何獲得精確的南下時間與路線?精騎全軍覆沒,如何單單走脫了尉遲敬德與尋相?尉遲敬德原本驍勇善戰,所向無前,如何忽然一敗而再敗,變得不堪一擊?劉弘基、李仲文、獨孤懷恩等要犯如何能夠逃脫?唐儉如何能與尉遲敬德密謀,從而令李淵逃過孤獨懷恩的政變陰謀?這些問題,史冊皆無解釋。為何沒有解釋?因為這些都是李世民與尉遲敬德之間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