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後,事情又如何?兩軍對峙於柏壁,李世民看準宋金剛糧草不濟,堅壁不出,宋金剛多番求戰不得,無計可施,隻有退走。兩軍相持不下之際,先撤,乃兵家之大忌。能否全軍而退,全看斷後的安排是否妥善。宋金剛如何安排斷後?他叫尉遲敬德率精兵五千扼守大路,自己統領大軍從鼠雀穀小道退走。尉遲敬德勇冠三軍,令尉遲敬德斷後,不能不說是個正確的選擇。大軍行動例取大路,取小道之謀,魏延建議過,被諸葛亮否決。成功取小道的前例,隻有鄧艾的偷渡陰平,名副其實絕無僅有。絕無僅有之謀,自然就是奇謀,但凡是奇謀,罕有不成功者。由此可見,宋金剛的路線選擇,也不能不說是正確的選擇。可當宋金剛撤至鼠雀穀時,卻意外地遭到李世民的伏擊,傷亡慘重。
李世民怎麽能繞過尉遲敬德的斷後精兵?又怎麽能猜中宋金剛的後撤路線?史冊同樣沒有記載,不過,雖無正麵記載,卻於側麵貌似不經意地提到早先被尉遲敬德俘獲的於筠,恰於此時逃歸李世民的大營。中國修史傳統,例有曲筆之法。所謂曲筆,或閃爍其詞、點不到即止,或化整為零、散見於別處,希冀後世的讀史者能夠推敲琢磨從而窺見其奧。可惜後世讀唐史者,卻都把隱含在於筠於此時逃歸的意義給忽略了。於是,柏壁之戰就成為後世吹捧李世民為軍事天才的證據。其實,李世民何嚐能夠用兵如神,隻不過是有尉遲敬德為其間諜而已。
話說宋金剛退至介休,清點餘眾,尚有兩萬人馬。慶幸沒有全軍覆沒之餘,忘了琢磨其他,更沒想到一直受他器重的尉遲敬德竟然是身邊的內奸。匆匆修整之後,宋金剛令尉遲敬德與尋相領精兵五千屯於城中以為後援,自己統領一萬五千人出城西十裏布陣,隻等唐軍追來,背城一戰以決雌雄。
率先追到介休城外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在竇建德手上栽了個大跟頭的李世勣。把投靠李淵時的本錢丟了個精光,李世勣急於立功撿回顏麵,匆匆在宋金剛陣前望了望。嗨!不就是個玲瓏四犯陣麽!從坎門殺入,折入遯門,折衝損門,然後自益門殺出,必令陣容大亂,有何難哉?於是,既不等待李世民,也不叫麾下跟隨,單槍匹馬便殺進陣去。李世勣從坎門殺入,折入右路,一路衝殺,卻找不著遯門。難道是一時大意,走錯了方向?急忙撥轉馬頭,向反方向一路橫掃,卻仍舊不見遯門的蹤影。難道不是玲瓏四犯?不錯。宋金剛布的這個陣勢,叫做追魂側犯,隻是看起來貌似玲瓏四犯而已。追魂側犯?李世勣沒聽說過,更別說破解的方法了。不過,李世勣畢竟久經沙場,臨危不亂,明白自己搞錯了,不慌不忙,憑借一身本事與直覺,受了幾處輕傷之後,總算狼狽逃出。眼看得了先機,宋金剛親率精騎從陣中追出。李世勣麾下抵擋不住,正欲敗退之時,李世民恰於此時趕到。待到李世勣重新穩住陣腳,李世民卻不與宋金剛正麵交鋒,隻管指揮精騎五千從左右兩邊包抄。宋金剛見了,急忙鼓吹號角,意思叫尉遲敬德出城接應。尉遲敬德卻視若罔聞,按兵不動。
“咱怎還不出擊?”尋相不解,緊張而疑惑地問。
“唐軍新勝,氣勢如虹。俺勸宋王嬰城固守以待後援,宋王不聽,恃勇輕進,無異於自投羅網,咱也跟著他去找死?犯得上麽?”
尉遲敬德這話令尋相大吃一驚。宋金剛決定背城一戰之時,尋相也在場。他怎麽沒聽見尉遲敬德勸宋金剛“嬰城固守”?“以待後援”之說更是信口開河,劉武周精銳盡在於此,哪來什麽後援?分明是胡攪蠻纏麽!難道…?他不敢往下設想。不過,尉遲敬德於他有再生之恩,倘若不是尉遲敬德探得呂崇茂的秘密,他尋相還不早已死於呂崇茂之手了?他不便與尉遲敬德作對。再退一步說,即使他想與尉遲敬德作對,他有那本事麽?
“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走?降唐?”尋相試探著問。
“不急,走著瞧。”尉遲敬德這麽安撫尋相。
尉遲敬德的按兵不動致令宋金剛腹背受敵,腹背受敵而不被殺得落花流水者絕無僅有,宋金剛固然格外驍勇,畢竟無力扭轉乾坤,惡鬥多時之後,終於潰敗。大約是猜到自己為尉遲敬德所賣,宋金剛沒有奔回介休,而是率領數十騎親信北走突厥。宋金剛敗走突厥的消息傳到晉陽,劉武周知大勢已去,也匆匆棄晉陽投奔突厥。於是,半年前失陷於劉武周的河東之地,全數回歸李淵。全數?難道也包括握在尉遲敬德手中的介休麽?不錯。宋金剛敗走之後,李世民遣任城王李道宗與宇文士及往見尉遲敬德與尋相,走了個勸降的過場。尉遲敬德自然是欣然從命,尋相別無他路可走,自然也是選擇了歸降。
尉遲敬德既降之後,李世民授以右一府統軍之職,仍令統其舊部八千精騎。當時唐設左、中、右三軍之製,所謂右一府統軍,就是右軍一部的統領,雖然不是什麽顯赫的官位,卻是個親信的職務,得以隨侍李世民的左右。這樣的安排令一些人感覺不安。什麽人感覺不安?幾個並非李世民親信卻自以為是李世民親信的人,比如屈突通與殷開山。屈、殷二人,都是隋朝舊吏,也都沒多少能耐,不過都是李淵故人。殷開山跟隨李淵自太原起兵,屈突通則裝模作樣地盡忠於隋,被李淵俘獲之後方才歸順。
右一府統軍可是個居中的要職,尉遲敬德可靠嗎?仍令統其舊部尤其不妥,風險太高。屈、殷兩人這麽提醒李世民。李世民與尉遲敬德之間的秘密,即使對其親信中的親信如房玄齡、杜如晦,李世民都不曾透漏,屈突通與殷開山在李世民心中是屬於老爺子的人,他怎麽以實情相告。如何應對?李世民擺出一副豁達的神態,說出一番什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廢話,致令屈、殷兩人由感覺不安轉變而為感覺不滿。對誰不滿?以理推之,不滿的情緒應當是衝李世民而去。不過,兩人卻都下意識地以為是針對尉遲敬德。這不足為怪,也不說明屈、殷兩人傻。不敢對主子不滿,往往就會不自覺地遷怒於主子之奴。
不滿又能如之何?如果尉遲敬德不之以柄,也許,屈、殷隻能在酒樓裏發發牢騷,罵幾句髒話。不過,事實卻是:尉遲敬德行為有失檢點,令屈、殷的不滿得以有所發泄。什麽事情有失檢點?無關男女,隻關尉遲敬德的天性殘忍。因何而知隻關尉遲敬德的天性殘忍?從他屠夏州而知。自從尉遲敬德與尋相撤離夏州之後,夏州又重新落入呂崇茂餘黨之手。尉遲敬德降唐伊始便自告奮勇向李世民請纓。幹什麽?不是窮追宋金剛、劉武周,卻是去奪回夏州。這建議十分荒謬。呂崇茂死前既已降唐,呂崇茂餘黨的重新占據夏州,難道不是替李淵從劉武周手上奪回夏州麽?怎麽還用得著尉遲敬德再次奪回?可尉遲敬德的請纓,竟然獲得李世民的肯首。難道李世民不明事理?非也。不過,李世民知道尉遲敬德恨呂崇茂至深,雖手刃之,心中怨氣猶存。怎麽才能令尉遲敬德快意?給他這個機會去殺盡呂崇茂一家老小。尉遲敬德既下夏州,不僅殺盡呂崇茂一家,而且下令屠城,城中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一概殺個精光,不留一個活口。
這是什麽行徑?匪類所為嘛!屈、殷等人相視而怒。尉遲敬德從夏州返回大營之時,李世民恰好外出射獵未歸,尋相又恰於此時叛逃走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屈、殷等人趁機合謀,以叛逃不遂的罪名把尉遲敬德拿下,正準備把尉遲敬德押送長安之時,李世民回來了。李世民既回,如何處置尉遲敬德自然就由不得屈突通與殷開山了。
“立即給我放人!”李世民大怒,“簡直是造反嘛!”
“先別急。”
誰敢在李世民氣頭上勸阻?除去房玄齡還能有誰?
“什麽意思?”
“主公何妨趁此機會試他一試?”
“怎麽?難道你也不放心他?”
即使房玄齡不放心,李世民能說什麽呢?他並沒有把他與尉遲敬德之間的暗勾結向房玄齡透露過。不過,他覺得房玄齡應當猜得出。他打聽尉遲敬德背景之時,點出尉遲敬德曾經是個遊方道士的,雖然不是房玄齡而是杜如晦,他房玄齡當時不是在場麽?以他房玄齡的精明,在場還猜不出,不大可能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尉遲敬德屠夏州之舉,委實令人發指。回到長安之時,怎麽向皇上交待?”
李世民聽出房玄齡最後的那句話不無弦外之音。什麽弦外之音?房玄齡不傻,的確已經猜出我利用呂崇茂收買尉遲敬德之計。否則,他提老爺子幹什麽?不錯,回長安時我是得向老爺子有個交待。不過,怎麽交待嘛,就不用你房玄齡操心了。我李世民早已胸有成竹。
李世民胸中的成竹究竟為何?就是那孤獨懷恩的造反一案。孤獨懷恩造反之謀,發生在被俘於尉遲敬德之前。被俘之後,以為沒希望了,一不留神,透露出口風給囚於同室的劉世讓。爾後獨孤懷恩被尉遲敬德放跑,據守蒲反。李淵秘密渡河親臨前線視察,視察地點包括蒲反在內。哈!真是天賜良機!獨孤懷恩聞訊大喜。一切準備就緒,就等李淵進入蒲反之後來個甕中捉鱉。劉世讓本是唐儉的下屬,當時與唐儉同時留在尉遲敬德軍中。聽到李淵即將親臨蒲反的消息,唐儉立即找到尉遲敬德,叫尉遲敬德趕緊放走劉世讓。倘若尉遲敬德不從,李淵無緣從劉世讓口中獲悉獨孤懷恩的造反陰謀,如今的李淵安在?那還不早已化作獨孤懷恩刀下冤魂了麽?尉遲敬德既有如此之功,還怕抵消不了濫殺夏州無辜百姓之罪麽?
不過,這秘密,李世民覺得也沒有必要向任何不知情者公開,即使親信如房玄齡、杜如晦也不例外。這倒不是說李世民對房、杜缺乏信任,隻是因為李世民一貫認為:但凡是秘密,知道者越少就越好。對誰越好?對主子越好,對奴才也越好。於是,李世民就順水推舟,說道:“嗯,有道理。你說說咱該怎麽試探他?”
“主公不妨這麽同他說:人都說你與尋相是死黨,尋相既然不肯留,你想必也萌去誌。咱大唐一向光明正大,用人絕不勉強。合而願留,則留;不合而不願留,則聽其自去。你若想去,盡管明說,不必學尋相之潛逃。”
“這麽說有用嗎?”李世民覺得房玄齡這話十分可笑。
“看對誰說。以我之見,尉遲敬德這人憨直重諾,親口許下的然諾,往後必不反悔。”
“是嗎?”李世民將信將疑,扭頭問杜如晦。
“試試無妨。”
既然杜如晦讚同,李世民就果真如此這般試探了尉遲敬德一回。他不僅對尉遲敬德說:你盡管可以走。而且還增添一節:倘若選擇走,饋贈黃金百鎰,為你壓驚。說罷,還真叫手下用小車推出黃金。哈哈!同俺玩這一手,也太小看遊方道士了吧?尉遲敬德見了大笑。他一眼就看穿李世民試探他的把戲。遊方道士是什麽人物?李世民與房、杜固然都不是書呆子,卻也都從來不曾接觸過社會的下層,不知道不是老油條絕對幹不了遊方道士這一行。老油條如何應對李世民玩的這一招?
“走,俺往哪兒走?秦王是俺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就是再生父母。哪有為兒的棄父母而去的道理?”老油條這麽反問。反問畢,話鋒一轉,又道:“至於黃金嘛,可別怪俺見錢眼開。俺還真舍不得退還。”
嘿嘿!還真是憨直!聽老油條這麽說,李世民心中竊喜。尉遲敬德當真憨直麽?其實,尉遲敬德不過抄襲王翦蒙混秦王嬴政的故智。王翦的什麽故智?當年王翦出征楚國,臨出函穀關前三番五次向秦王求田問舍。王翦的下屬親信不解,問:將軍難道不怕秦王以將軍為貪麽?王翦聽了大笑:貪,野心止於發財。不貪,野心何在?何懼秦王以某為貪哉?當年王翦哄得秦王嬴政心花怒放,不足為奇,因為王翦之計是原創。如今尉遲敬德的抄襲居然也能把秦王李世民哄得心中竊喜,這就多少有些奇怪了。難道李世民沒讀過《史記》?還是讀過卻把這段給忘記了?史冊既無明文記載,亦無曲筆影射,無從推敲考核。
不過,無論如何,尉遲敬德這老油條都是贏家:不僅在主子心目中贏得了憨直的形象,而且無端發一筆橫財。這筆橫財對他尉遲敬德來說,意義非同小可。他聽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沒有這筆橫財,如何能夠縱情聲色犬馬?不能縱情聲色犬馬,如此這般替主子出生入死,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