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周的算盤打得基本不錯,他成功幹掉王仁恭,自稱馬邑太守。又得突厥之助,先後襲據雁門、樓煩、定襄。突厥立之為定楊可汗,所謂“定楊”,自然是取代隋氏為天子之意。於是,劉武周趁勢改元登基,南麵稱孤。唯一的失誤,在於對李淵的預測。他本以為一俟李淵上路,晉陽就是他劉武周囊中之物,唾手可得。李淵的確是上路了,不錯。不過不是被人押送長安處斬,而是揮戈南下,占領長安,襲曹孟德之故計,行狹天子以令諸侯之實。
“這晉陽,咱還拿不拿?”劉武周問左右。形勢的出乎意料,多少令他舉棋不定。
“不拿下晉陽,如何能逐鹿中原?”說這話的是宋金剛。
宋金剛何許人?本是河北強人魏刀兒一夥,與竇建德爭奪河北地盤失利,魏刀兒兵敗見殺,宋金剛率領殘部四千餘人投到劉武周麾下。宋金剛素以驍勇多謀著稱,劉武周得之大喜,立即策封為宋王,委以軍事重任。宋金剛於是傾心巴結,休去結發之妻,成為劉武周之妹婿。
“這話不錯。不過,聽說留守晉陽的李元吉有萬夫不當之勇。咱可不能掉以輕心。”唱這反調的是張萬歲。這人野心不大,劉武周授以右驍衛大將軍的頭銜,已經令他心滿意足。
“你的意思呢?”劉武周扭頭問尉遲敬德。
十日前的尉遲敬德,隻不過是馬邑鷹揚府中的無名小卒。怎麽忽然就進入劉武周的核心,參與運籌帷幄了?尉遲敬德的破格超升,得力於十日前的一次校場比武。搞那麽一場比武,本是宋金剛的主意。他向劉武周建議:兩月之間,咱人馬驟增一倍。人多勢眾,本是好事。不過,倘若不能及時整訓,搞不好搞成烏合之眾,那就不是什麽好事了。如何整訓?得甄別人才、戳拔將校方才可行。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怎麽戳拔?戳拔誰?搞不好,搞成眾叛親離。以我之見,不如搞場比武,誰贏,主公就戳拔誰。如此這般,方才能夠令眾人心悅誠服。
宋金剛這番話說得極其得體,貌似十足的秉公之言,其實,卻也暗藏著一點私心。什麽私心?他想幫其親信尋相製造一個脫穎而出的機會。當然,有機會並不等於有結果。結果如何?還得看尋相自己的本事。尋相手段如何?著實高強,一杆長矛使得神出鬼沒。劉武周遣帳下高手黃子英等十人相繼挑戰,一個接一個敗下陣來。
還有哪位肯不吝賜教?眼看沒人再敢上,尋相接連大喊三聲。有人回答麽?沒有。隻聽見將台上的十二麵錦旗被風吹得嘩嘩響。既然隻有風聲,等那陣風過之後,尋相把韁繩一提,準備策馬前往將台領賞。卻冷不防又吹來一陣風,將台上的錦旗卻紋絲不動,隻卷起黃塵滾滾。那是什麽風?原來不是天風,隻是馬蹄卷起的貼地風。尋相把馬勒住,扭頭一看:從校場門外奔來一匹黑馬,騎手著一身黑衣。再看時,看清楚騎手既無弓箭,亦無刀矛槊棒。怎麽不拿家夥?難道是暗器高手?
尋相正納悶時,那匹馬已經跑到他跟前。騎手雙手抱拳施禮,口稱:在下尉遲敬德。怎麽玩法?難道想下馬徒手相搏?尋相想這麽問。不過,他沒問。因為不待尋相問,尉遲敬德已經說出了這麽個玩法:你接連與十大高手過招,難免不有些累了。我這會兒再來討教,大有占便宜之嫌。不過,你既然叫陣,我既然來了,不分個高下也說不過去。怎麽既分高下又不失公平?我讓你刺我十回,刺中一回,算我輸,一回也刺不著時,就算我贏。如何?
空手對付我的長矛?欺人太甚吧!換上一般人,說不定就會這麽想。這麽一想,一股無名怒火就會從腳心直奔腦門兒。腦門兒一旦發熱,手上的功夫就會大打折扣。難道這正是尉遲敬德的算計?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是與不是,都不相幹,因為尋相不是一般人,沒那麽小氣,能占便宜時,絕不自尋煩惱。這玩法很好,他說,不瞞你說,我這兒還真是有些力怯了。尋相真是有些力怯了麽?不錯。不過,他這麽承認,卻另有目的:既為萬一輸了留個台階,也為示敵以弱。見弱而不掉以輕心者,罕有。他尉遲敬德倘若掉以輕心,不就是我尋相的機會麽?
玩法商量定了,兩人先後跳下馬來。傳令官喚人把馬牽走,將手上令旗一舉,戰鼓齊鳴,人聲喧沸,好不熱鬧。三通鼓畢,傳令官又把令旗一舉,校場頓時鴉雀無聲,死一般的沉寂。一股涼風從尋相背後吹來,尋相借著風勢,突然大吼一聲:“看矛”!可手上長矛並不曾刺出去。為什麽不刺?他要看看尉遲敬德用什麽功夫躲閃。可惜,他沒看著,因為尉遲敬德並沒有躲閃。對手不出手,自己絕對不動。沒這點兒本事,那還怎能空手入白刃?哈!本事不小,少有的鎮定嘛!這家夥憑什麽看出我隻是虛聲恫嚇?尋相心中這麽琢磨。其實,尉遲敬德並不曾料到尋相那一聲吼不過是虛聲恫嚇,說得更確切些,他根本不曾去預料,隻是專心盯著尋相的肩膀。肩膀的三角肌不動就能出手的人,不是沒有,但是絕無僅有。他師傅這麽告訴過他。碰到這種人怎麽對付?尉遲敬德問。師傅撚須一笑,沒有回答。尉遲敬德沒有再問,他明白師傅的不答,意味著沒辦法。沒辦法又意味著什麽呢?尉遲敬德也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那意味著死亡。既出手相搏,就得隨時準備死。不能坦然麵對死亡,絕對成不了高手。這些話也是他師傅告訴他的。尉遲敬德不僅記住了,而且深信不疑。所以,尉遲敬德能夠等。等什麽呢?等對手肩膀跳動。或者,等自己死。
尋相久經沙場,死在他長矛之下的不計其數。可他從來見過尉遲敬德這樣的對手,竟然不動!方才要是我真出手了呢?你還不已經是死人了麽?這麽一琢磨,尋相就於不聲不響之中刺出了他的絕招淒涼犯。不聲不響,他做到了。淒涼犯那一招使得不焦不燥,剛柔相濟,他也做到了。不過,出手之前,他肩膀上的三角肌不免輕微抖動了一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尋相與尉遲敬德先後一驚:尋相一驚,因為他那從未失手的絕招竟然刺空了。尉遲敬德一驚,因為當他重新站穩,等著尋相刺出第二招時,卻見尋相把長矛扔到地上,雙手抱拳道:尋某輸了。
這樣的結局也令劉武周與宋金剛各自吃一驚。不過,兩人的驚,略有不同。宋金剛的驚,是驚訝的驚:馬邑這邊陲荒郡居然藏龍臥虎,有這等高人?劉武周的驚,是驚喜的驚:尋相的功夫已經不可多得,如今更冒出個尉遲敬德這樣的高手來,何愁天下不平?真是天助我也!驚喜之餘,立即傳下聖旨:戳拔尉遲敬德前將軍、尋相為後將軍。
“乳臭未幹的小兒,從來不曾上過陣,哪來什麽萬夫不當之勇?”尉遲敬德這麽回答劉武周。
“說得好!與寡人之意正合。”尉遲敬德的回答令劉武周信心大增,南下之策就這麽定了。
唐高祖武德二年三月,劉武周以宋金剛為西南道大行台,統軍三萬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前鋒黃子英恃勇輕進,直抵晉陽城叫陣。李元吉有心逞能,見狀大喜,立即出城迎戰。兩人鬥不到十個回合,李元吉買個破綻,橫掃一招大江東去,黃子英躲閃不及,右胸早中一槊。虧得宋金剛大軍及時趕到,方才免於被李元吉活捉。劉武周聞黃子英失利,遣尉遲敬德前往助戰。消息傳到長安,李淵令太常卿李仲文將兵兩萬,趕往晉陽增援。李仲文行到雀鼠穀,遭遇一彪人馬截攔。有認識的,指出領軍的正是黃子英。聽了這話,李仲文頓時起了輕敵之心:不就是李元吉手下敗將麽,有何能耐?黃子英果然不堪一擊,與李仲文鬥不數合就落荒而逃。李仲文立功心切,不知是計,窮追不舍。轉過穀口,失了黃子英的蹤影,卻見一條黑漢騎一匹黑馬,口稱:尉遲敬德在此等候多時矣!哪兒來的黑鬼?也配在老爺麵前逞能!李仲文嘿嘿一笑,揮刀便砍。尉遲敬德一閃而過,順勢一抓,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李仲文擒下馬來。唐軍將士見主帥如此輕易被擒,頓作鳥獸之散。
尉遲敬德生擒李仲文的消息傳到晉陽,令李元吉大吃一驚。這李仲文功夫相當不錯,他同我比試過,鬥了五十回合方才敗落下風。誰有這麽大的本事,竟然不出一招就將他活捉?李元吉說。同誰說?同他老婆楊氏。當時楊氏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橫陳玉體,等著李元吉上來大幹一場,聽了李元吉這番不著邊際的廢話,沒好氣地頂了一句:人家李仲文說不定是看在老爺子的麵子上故意讓著你,他都接不了一招,那你就更不成了,還整日說什麽橫行天下!你懂個屁!受了老婆的奚落,李元吉氣得七竅生煙,可是除去一掌拍在床邊之外,別扌蠱?陌旆ǎ?腔岸?丫?蛭?中畝?閃死?雇貳:茫『茫『茫∧閎ィ∮兄幟閎グ涯俏境偈裁錘?苣沒乩矗?業夠拐嫦肟純此?遣皇僑?妨?邸Q釷纖蛋眨?砥鸚弭潰??磯?穡?┦┤惶ぷ耪堊?階?肫練韁?蟆@鈐??峙囊徽疲?勇钜瘓洹盎煺耍 輩還???喲嗣桓以倏?敲牛??嗡謂鷥瞻呀?粑Ц鏊?共煌ā?/span>
李仲文全軍覆沒、晉陽陷入重圍的消息傳到長安,京師為之震動。叫誰去解晉陽之圍?李淵犯愁。怎麽不叫李世民去?李淵不是沒有這麽想過。當時李世民已經擁有太尉、尚書令、雍州牧、陝東道行台等等這麽一串官銜,李淵又下一道聖旨,更以李世民為左武侯大將軍、使持節涼、甘等九州諸軍事、涼州總管。無功而加官進爵,什麽意思?那意思不就是想李世民自動請纓麽?可是李世民裝傻,隻把這串新官銜笑納了便沒有下文。為何如此?還不就是因為與李元吉過不去麽!知子莫若父,李淵隻好死了叫李世民去救援晉陽的心思。
李淵的犯愁,被右仆射裴寂覷過正著。我去如何?他問李淵。軍旅之事,並非裴寂所長。難道他裴寂沒有自知之明?裴寂的請行,令李淵滿腹狐疑,忍不住問道:卻敵之計安在?裴寂說:實不相瞞,卻敵之計嘛,眼下還沒有。不過,隻要能令齊王突圍而出,即使暫時丟了晉陽,又有何妨?李淵撚須一笑,道:果然老奸巨猾!還沒去就預留失律之地。“老奸巨猾”四字本是貶義,可此時此刻從李淵嘴裏說出來,卻是宛轉的褒獎,透露出李淵對裴寂的無比信任。這人可靠,簡直比兒子都可靠!李淵當時這麽想。裴寂的確比李世民更可靠麽?其實未必,因為裴寂此舉,不止是替李淵排紛解難,也是替李世民消除隱患。李世民的隱患從而而來?倘若李元吉沒於晉陽,李淵能不遺恨於李世民麽?不過,裴寂的這層用心,李淵並未覺察,立即興衝衝下詔:以裴寂為晉州道行軍總管、討劉軍元帥,聽便宜從事。所謂“聽便宜從事”,就是一切都聽他裴寂自便了,能不是信任無比的放映麽?
裴寂有什麽妙計能令李元吉破圍而出?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盡量分散圍城的兵力。他故意走漏風聲,令宋金剛以為他要效仿圍魏救趙之計,繞開晉陽偷襲馬邑。宋金剛得了風聲,立即令尉遲敬德率領精騎五千搶占裴寂北上必經之地介休。裴寂果然向介休進發,既然受阻於尉遲敬德,就選擇介休南麵的索頭原安營結寨。有人警告裴寂:索頭原上無水,恐非駐軍之地。裴寂聽了大笑:嘿嘿!兵法:“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你不懂。那人也許的確不懂。問題是:裴寂當真懂麽?其實,問題的核心還不在於懂與不懂,而在於能否辦得到。古往今來,辦到了的,好像隻有韓信一人。他裴寂辦得到麽?裴寂並無把握,不過,他以為無論辦得到與辦不到,這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策略,都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辦得到,自然是大好。先殺退尉遲敬德,再與李元吉來個內外夾攻,那還不把宋金剛殺個落花流水?辦不到呢?也未必就不好。裴寂已經安排了一個敗退方案:後撤晉州,把尉遲敬德引離介休,李元吉於是可以趁機經介休逃歸長安。當然,敗退的代價可能慘重。不過,死亡的是普通士卒,能與齊王的性命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