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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勣的確是把張公瑾作為自己的替身推薦給李世民的麽?其實並不見得。不過,李世民既然決定以李世勣替身的身份接納張公瑾,自然不能冷淡了他。於是,張公瑾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局外人,一旦而為天策上將府的核心分子。這小子憑什麽這般輕易就成為李世民的入幕之賓?一些人納悶,百思不得其解。不言而喻,所謂“小子”,是對張公瑾的蔑稱。為何蔑稱之?自然是因為心中有些不快。誰是那心中不快的“一些人”?幾乎包括天策上將府的全部府屬。這不足為奇,因為身為府屬而知道所以然的,隻有段誌玄、房玄齡、杜如晦三人。
有一人尤其不滿。這也不足為奇,因為這人的進入核心,曆盡千辛萬苦。這人是誰?複姓尉遲,單名恭,字敬德。以字行於世,因而無論是正史還是小說,都稱其為尉遲敬德。稱“尉遲”為複姓,屬於從俗,其實有欠妥當,因為所謂“尉遲”,隻是對鮮卑姓氏的譯音,並非真有這麽個姓氏。“尉遲”的“尉”,讀作“鬱”。漢人有“尉”姓,當讀作“魏”。如今“尉”姓有兩讀,讀作“魏”者,當是漢姓之後;讀作“鬱”者,想必是鮮卑“尉遲”的省寫,說不定是尉遲敬德之後亦未可知。
據《舊唐書》,尉遲敬德為朔州善陽人,隋大業末從軍,累閲授朝散大夫。劉武周據馬邑反,以為偏將。這麽兩句簡單的背景介紹,卻有三點可議之處。其一,尉遲敬德既為鮮卑人,所謂朔州善陽雲雲,不過指其遷入中國之後的僑居地而已,與其籍貫其實無關。其二,劉武周是大業末造反的,如果說尉遲敬德也在大業末才從軍,那麽,一旦從軍,旋即就得跟隨劉武周造反,哪來時間積累閱曆?其三,朝散大夫是個用來褒獎六品以上官員的虛銜,並非實際的職位。行伍出身,不旋踵而升遷至六品以上的職位兼獲此榮譽。有可能麽?立下奇功,也許成。無功可言,僅憑“累閲”,則絕對辦不到。從大業之初至劉武周的造反,總共不過十二年,即使尉遲敬德的從軍不在大業之末而在大業之初,給他十來年時間“累閱”,也還是不可能。由此可見,“累閱授朝散大夫”雲雲,顯然是吹噓之辭。尉遲敬德的發跡,當從劉武周的造反始。
劉武周何許人?出身馬邑富豪之家,少年之時,好勇鬥狠,結交匪類,致令長兄伯山擔心他破家滅族。“結交匪類”這一點,頗有些類似李世民。致令長兄擔憂這一點,也頗有些類似李世民。不過,劉伯山不是李建成,沒那麽寬容;劉家與李家之勢判若天淵,不值得劉武周這號人留戀。不耐煩劉伯山的管教,劉武周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俗話說的是俗人,劉武周不是俗人,自然不落這俗套。他結交的那幫江湖匪類這時候正好派上用場。從山西馬邑直到河南洛陽,一路上都有他的狐朋狗友接待,接風洗塵,好不快活,何艱難之有!到洛陽投靠誰?他的哥們兒之一,姓張、名萬歲,馬邑老鄉,當時正在太仆卿楊義臣家充當帳內。草民百姓也能起個名字叫“萬歲”?不錯。帝王之時,並非如今人想象的那麽專製。不僅草民百姓可以叫“萬歲”,甚至朝廷大臣,皇上少不得要親口喚其名字者,亦無不可,隋代開國名將史萬歲就是一例。
同尉遲敬德一樣,楊義臣也是鮮卑人,本來也姓尉遲。不過,兩人的出身卻判若天淵。尉遲敬德既然是行伍出身,顯然絕無家世可言。尉遲義臣卻出身顯赫,父尉遲崇,仕北周位至儀同大將軍,與外戚楊堅深相交結,楊堅篡位,尉遲崇無功而受賞,封為秦興公。秦興公感恩戴德,征突厥時不惜一死。楊堅為之涕零,涕零之餘,更把尉遲義臣收養於隋宮,賜姓楊氏,視同皇孫。長大成人之後,楊義臣頗得隋煬帝的寵信,除授以太仆卿之實職外,兼獲上大將軍之虛銜。
經張萬歲的推薦,劉武周也成了楊府的帳內。所謂帳內,就是親信隨從、貼身保鏢一類。達官顯貴的帳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整日閑散,逍遙之極,可劉武周卻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虛。為何有此感覺?也許隻因多讀了幾本書。人不能就這麽混一輩子吧?一日,他喝多了,失口問。問誰?也許是問坐在對麵的張萬歲,也許隻是問自己。張萬歲雖然名叫萬歲,卻並無鴻鵠之誌。什麽毛病?典型的無病呻吟嘛!聽了劉武周的話,張萬歲如此這般反應。順口嘲笑道:嘿嘿!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哈哈!你小子什麽時候學斯文了?劉武周反唇相譏。“斯文”兩字,在劉武周、張萬歲這夥“匪類”心目之中不是什麽恭維詞匯,張萬歲立即申明這話隻是從“他”那兒聽來的,與他張萬歲無關。“他”是誰?劉、張兩人共同的主子楊義臣。當麵不得不尊稱之為“老爺”,背地裏就以“他”蔑稱之,討還個平衡。嘿嘿!
楊義臣因何而說出“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麽一句話來?因為隋煬帝要親征高麗。所謂親征,當然不是孤家寡人上陣,隋煬帝不過親自隨軍督戰而已。誰去戰?受命為先鋒的,正是上大將軍楊義臣與左光祿大夫王仁恭。同上大將軍一樣,左光祿大夫也是個高高在上的虛銜。可見這樣的虛銜也不是白撿的便宜,要賣命時,少不得優先考慮。在楊義臣看來,征高麗不是什麽喜訊。在劉武周眼中,卻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取功名富貴、封妻蔭子,在此一舉。當真是天上掉餡兒餅?聽了劉武周的鼓動,張萬歲將信將疑。你不去拉倒!等咱衣錦還鄉之時,有種你去跳河;沒種嘛,給咱下跪!張萬歲終於架不住劉武周的慫恿與激。架不住劉武周的慫恿與激的,遠不止張萬歲一個,旬日之中,經劉武周糾合起來的狐朋狗友居然不下一百來人。這份組織能力令楊義臣對他刮目相看。認識字麽?楊義臣問劉武周。豈止是認字而已,從小熟讀五經。劉武周答,順便把自己的富豪出身也一起抖弄出來。原來如此!你怎麽不早說?楊義臣隨即修奏一章,舉薦劉武周為建節校尉。當時正是用人之際,隋煬帝立即準奏。如此這般,劉武周就由一個混混無賴一變而為朝廷命官。
希望憑借隋煬帝親征高麗而取富貴的不止劉武周,楊玄感也趁機而起。不過,不是像劉武周圖個什麽封妻蔭子。對楊玄感而言,圖個什麽封妻蔭子,那是十足的燕雀之誌。楊玄感之誌,是取隋煬帝而代之。因楊玄感的造反,隋軍從高麗前線倉皇後退,作為先鋒部隊中的先鋒的劉武周,自然也是無功而返。不過,劉武周的官運卻並沒有因此而止。隋煬帝撤回中原之時,楊玄感已經敗死,突厥卻趁機坐大,頗有飲馬黃河之意。隋煬帝於途中任命左光祿大夫王仁恭為馬邑太守,率領本部兵馬前往馬邑,遏製突厥南下。
“馬邑是個邊陲荒郡,突厥是個棘手勁敵,這麽好的運氣怎麽偏偏就落到我王仁恭頭上!”王仁恭與楊義臣私交不淺,途中分手之時,王仁恭向楊義臣如此訴苦。
“馬邑郡丞李靖是韓擒虎之甥,據說深諳軍旅之道,對付突厥,老哥不妨委任此人。至於民事嘛,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
“李靖這人,弟也有所聞。聽說是因為偷了楊素的侍妾,這才不得不流落馬邑。想必人品不佳,如何能委以重任?至於巨室嘛,老哥就更是講笑話了。”
“此話怎講?”
“馬邑那鬼不生蛋的地方,也能有什麽巨室?”
“像你我這樣的世家固然沒有,本土富豪難道也沒有?比如馬邑劉氏,以販馬為業,家中童仆據說不下數十百人,也算得上是一方之巨室了。”
“哈!你的消息挺靈通麽!難道馬邑劉氏同你有什麽瓜葛?”
“瓜葛嘛,談不上。不過聽麾下建節校尉劉武周說如此而已。”
“原來如此!這劉武周想必就是馬邑劉氏所出?”
“不錯。正是劉家老幺。”
聽了這話,王仁恭撚須一笑,道:“怎麽樣?把你這建節校尉劉什麽借給我用一用?”
“腿在人家身上,他願意不願意跟你走,得看你的能耐。”
“有老哥你這句話就成了。我讓他衣錦還鄉,他焉有不肯去之理?”
王仁恭如何令劉武周衣錦還鄉?他立即麵奏隋煬帝,先說一通什麽劉武周才兼文武,深悉突厥敵情地理,又引一通孟子為政不得罪巨室雲雲,最後請皇上破格開恩,戳拔劉武周為鷹揚校尉,率領騎兵兩千,隨他王仁恭赴馬邑上任。
“你去麽?”令下之日,張萬歲問。
“那還用說?衣錦還鄉嘛!我倒要看我大哥的臉往哪兒擱?”
“你就撂下我不管了?”
“哪兒能呀!你也衣錦還鄉,嘿嘿!我已經在王太守麵前舉薦你為馬邑兵曹。”
劉武周衣錦還鄉不久,突厥南侵的風聲漸緊。倘若王仁恭聽從楊義臣的建議,委李靖以重任,別說劉武周可能會沒戲,就連李淵是否有戲都難說。不過,假設在曆史上並無立錐之地。事實是:突厥南侵之時,李靖南下長安,告密去了。告的不是王仁恭,告的是李淵。王仁恭有可告的秘密麽?有。不過,不是如李淵那般裏通外國。沒那麽嚴重,隻是貪汙軍餉而已。這秘密不巧被劉武周發現,劉武周怎麽能發現?因為突厥南侵的風聲漸緊之時,王仁恭把劉武周請到太守府裏權充自己的私人衛隊首領。劉武周起先極其不悅,不久卻大喜過望。不悅,好理解。鷹揚校尉是朝廷六品命官,你一個太守竟然敢把我當做帳下使喚?劉武周不是沒當過帳下,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焉能複為之!怎麽忽然又大喜過望呢?因為既為帳下的頭目,遂得以有機會接近王仁恭的侍兒。其中一個叫雙荷葉的,令劉武周心跳不已。王仁恭有寡人之疾,後房侍兒甚盛。可惜隻懂得謹防李靖那種風流倜儻的人物,不懂美人也有偏好劉武周那種孔武有力型的,更沒明白自己的本事有限,並不能滿足眾多侍兒的需要。劉武周乘虛而入,不旋踵就偷香成功。既然同王仁恭共享侍兒,王仁恭的秘密如何能不落入劉武周的耳朵?
“你不怕他把你給宰了?”張萬歲問劉武周。他不是講笑話,他的確有些害怕。他雖然膽子不大,卻絲毫不傻。他張萬歲是劉武周舉薦的人,劉武周要是被宰了,他張萬歲能有好下場?
“你怕什麽?你又沒偷他的人!”劉武周不屑地一笑,似乎看透了張萬歲的心思。
“早晚總會出事。”張萬歲不以為然地搖頭。
劉武周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吟半晌,道:“言之有理。如今世道如此,靠皇上封妻蔭子的夢恐怕是做不成了。”
什麽意思?張萬歲沒問。當時盜賊橫行,天下大亂,誰都知道,隻有隋煬帝一人還蒙在鼓裏。
“不如靠自己。”看看張萬歲不搭腔,劉武周這麽自言自語。
“什麽意思?”這話引起張萬歲的警惕,也引起張萬歲的興趣。
“你剛才不是說什麽我早晚會被他宰了麽?我還不想死。”劉武周說到這,把話打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接著說。”張萬歲從旁催促。
“我要是先宰了他,他還能宰我麽?”
“怎麽?你想造反?那還能有活路?”
“叫你有功夫時多讀點兒書,你不聽。你不懂了吧?”
“什麽意思?”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話沒聽說過吧?”
張萬歲的確沒聽說過,於是,劉武周接下來給張萬歲上了一堂篡位、政變的基礎課。
“幹掉他不難。突厥呢?咱對付得了?”聽了劉武周的精彩演講,張萬歲居然不把造反當回事了,隻擔心突厥。
“打不過,咱還不會投靠?”
“投靠?”劉武周這話顯然出乎張萬歲的意料之外。
“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你以為隻有我想投靠突厥?”
“ 那還有誰? ”
“李淵早已叫劉文靜暗中去聯絡突厥了。”
“是嗎?你怎麽知道?”
“李靖走時,對我漏了口風。”
“原來如此!那李淵想必也活不成了?”
“可不。等李淵上了路,咱就趁虛南下晉陽。即使不能南麵稱孤,至少可以雄踞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