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文賣話生涯 ( 續 )
香港賣文為生之難,X當然深悉。可能因其深悉,旋又輾轉介紹柞裏子與New Asia-Yale in China Chinese Language Center的主任L見麵。Chinese Language Center屬於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學院,不過,當時並不在大學校園內,而在九龍何文田山下不遠處,兩年後才遷往大學校園。Chinese Language Center既然名掛Yale in China,想必原本經由Yale University創辦,當時是否仍與Yale University有任何關係,未曾打聽。名曰“Chinese Language Center”,其實不過是一所特別的學校。下分兩部分,一部分教授粵語,另一部分教授“國語”。港台人所謂的“國語”,也就是國內所謂的普通話。為何而特別?因為學生大都不是普通大學生。粵語部的學生以傳教的修女、修士為主。普通話部以外交官、China Watcher、商人為主。外交官來自不同的國度,以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居多,卻不包括美國,因當時美國外交官一律在台灣斯坦福語言中心接受中文培訓。所謂China Watcher,清一色全部來自美國的大學。至於商人,則幾乎全是日本人。
柞裏子把在《明報》月刊上發表的那篇文章以及在北京商務出版的那本譯作當磚頭使用了一回。L主任見過之後說:我們這兒恰巧有個美國教授想找人聊聊北京的事兒,你來正好。柞裏子就這麽著以兼職助教的名義進了這所特別語言學校,專門教授高級會話,從而開始在香港的賣話生涯。
所謂高級會話,也就是一對一的隨便談談。談什麽都可以,隻要學生感興趣就成。柞裏子的第一位學生,是來自亞利桑那大學的政治學教授。那人長得五短三粗的身材,紅紅的脖子。來美國後,每逢聽到redneck 這說法,就不禁同這一位發生聯想。這人的中文很差,低級會話都辦不來,更別說是高級會話了,上課時基本上是中英混雜。他告訴柞裏子:他正在寫一本關於四人幫怎麽下台的書,需要對北京城有點實感。所以,談話的內容集中於對北京地理的介紹。他提出的問題經常是這麽一類:人大會堂在天安門的北邊?還是南邊?當時柞裏子聽了暗自慶幸:幸虧這家夥不知道世間有種出版物叫“地圖”,否則,柞裏子這兼差可能就要泡湯了。來美國後才發現:原來美國不會看地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這紅脖子教授的談話課持續了大約三個月,暑假過後,教授打道回府,柞裏子則迎來了一撥又一撥的新生。人多了,自然記不清誰跟誰,更記不清誰先誰後。殘存在記憶中的有這麽幾個:
Yale大學曆史係的助教授,女。正在為永聘而忙著把她的博士論文擴展成書。書以湖北土改為專題。閑談之中,柞裏子提到“和平土改”這詞,令女教授大吃一驚。她說:她是研究土改的專家,怎麽沒聽見過這說法?柞裏子問她:你怎麽就知道你是土改專家?她說:她把當年的湖北日報和長江日報逐日看過。柞裏子告訴她:除去湖北,中國不是還有別的省份麽?她聽了,一臉的狐疑。有一回,她談起她的私生活,說她與丈夫分居兩地,經常是找個中間地點解決幸福生活。柞裏子問:怎麽不搬到一起。她說:丈夫是個哲學家。這當然並不是理由,她肯定還有話要接著講,不過被柞裏子打斷了。他死了?柞裏子問。沒有!她瞪大眼睛看著柞裏子,認真做了一番否認。那麽說,他就不是哲學家了。柞裏子接著逗。她說:怎麽不是?他是Georgetown 大學的哲學教授。柞裏子告訴她:在中國,但凡是的能夠被稱之為“家”的,大都死了。哲學家尤其如此,大都已經死了兩千多年。但凡還沒死的,都不宜枉自尊大,稱之為“家”。她聽了這話,很著急地問:那怎麽辦?應該怎麽稱呼他?柞裏子說:一個哲學教授麽,也就是個搞哲學的。什麽叫搞哲學的?她追問,顯然沒聽見過這說法。
後來在來美國聽Yale的朋友說,她就憑那本關於土改的書,拿到了永聘。雖然誰都知道同她一起競爭那個永聘職位的某男士比她水平高,可Yale曆史係當時沒有女教授,不給她,難免歧視女性之嫌。
德州某不見經傳的大學政治學助教授,男,羅德斯獎學金獲得者,芝加哥的博士,出自Tang Tsou之門,回國後即獲永聘。柞裏子孤陋寡聞,當時隻知有鄒魯,並不曾聽說過鄒讜。問這位教授:你的導師究竟是姓Tang 名Tsou? 還是姓Tsou名Tang?教授懵然不知。柞裏子在北京時看過《出類拔萃之輩》,知道羅德斯獎學金得來不易,以為但凡獲此獎者,都得如臘斯克一般飛黃騰達、官運亨通,沒想到居然能見著一位。這人挺老實,多年前柞裏子偶然留意到這人仍然在一所不入流的大學任教。
普林斯頓大學Woodrow Wilson School 助教授,男,當時也是在助教授任上的最後一年,回美後即獲該校永聘。這人當時已經出版了一本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書,他送了柞裏子一本。書早已不知去向,書名也早已遺忘。隻記得書中把上山下鄉比做古希臘的成人儀式。柞裏子看了大笑,告訴他:上山下鄉其實不過是避免就業危機的手段,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雲雲,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談。教授聽了,似乎不以為然。反正他那說法已經寫到書裏去了,白紙黑字,抹不掉。即使以為然,又能如何?自然是得不以為然了。不過,這人為人也挺好。後來普林斯頓聘請柞裏子去代課一年,需要三封推薦信走過場,教授二話沒說,立馬寫了一封,而且還做了一份副本給柞裏子,以示其對柞裏子的恭維不是當麵的客氣,的確寫在推薦信裏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三教授都是申請到研究經費,來香港中國問題研究所從事中國問題研究的。香港中國問題研究所的經費的公開來源是福特基金會,也有人說其實來源於CIA。當時處在所謂冷戰時期,美國政府出錢支持一幫號稱China Watcher的人來香港就近watch,不足為奇。香港中國問題研究所設在一所破舊的小樓裏,距New Asia Yale in China Chinese Language Center很近。當時的研究所主任是個沒拿到永聘的前助教授,謀到這份差事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這人有個中國老婆,本人身材高大,近乎臃腫,老婆卻小巧玲瓏。兩人為人都不錯,尤其是老婆,絕無和番者大都具有的那股傲氣。老婆也在這所中文學校教書,她把柞裏子介紹給兩位也在香港中國問題研究所觀察中國,卻不曾來中文學校就讀的美國教授。兩人都是搞社會學的,正合寫一本有關中國當代社會的書,一人來自芝加哥大學,另一人來自密西根大學。
不言而喻,這兩人結識柞裏子的目的,在於詢問中國的社會問題,比如戶口製度、醫療保險、大中小學教育之類。都不是什麽機密,應當是但凡從國內出來的,誰都知道的事兒。可據說他們采訪了多人,皆不得要領,聽了柞裏子一席話方才茅塞頓開,於是而安排了一係列“高級會話”,令柞裏子幹癟的錢包增添了幾分油水。
香港中文大學
香港中國問題研究所
研究所中的 China Watc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