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文賣話生涯
到香港不久,意識到移民美國不是兩三個月就能辦妥的事,得準備長期抗戰。既然是長期抗戰,就得想法兒混飯吃。兩袖清風固然清高,隻是沒法兒活。臨離開北京之前,先父舊友Y主動替柞裏子寫了封介紹信給香港大公報主編F,以備謀事之須。柞裏子別無他路可走,隻得上街買份大公報,按照印在報上的地址找到大公報報社。出來見麵的是F的秘書,說F到國外去了,什麽時候回港,她也不清楚。聽起來頗有點兒像是推脫之辭,當時略有一些失望,過後也就不再存希望。孰知一個月後,意外地接到F打來的電話,說是剛回港,遲複為歉,隨時歡迎柞裏子去大公報社。看來Y與F的交情還的確不淺。不過,這時候柞裏子已經在別處謀得賣文賣話的活計,遂婉言謝絕了。
賣文賣話的活計,都是通過X介紹的。X是什麽人物?柞裏子原本一無所知,抵港後不期而遇。爾後看到一些資料,聽到一些傳聞,方才知道X在抗日期間曾是國民政府派駐延安八路軍總部的代表,去台灣後曾任總統府幕僚長之類的職務,內閣大員們要見老蔣之麵都得先過他X這一關,名副其實炙手可熱。後因得罪小蔣,被迫棄政從儒,受聘為東海大學教授,講授政治思想史一類的課程。緣何得罪小蔣?據說X討厭三青團的氣焰囂張,而三青團正是小蔣的權力基礎。從大學退休後,X僑居香港,在《華僑日報》上撰寫一個專欄,每周一篇,既談政治,也談學問。
X在外頗有使氣罵座的之名,對柞裏子卻十分客氣與熱情,至今不知何故。初次見麵,交談不多時,便說如果柞裏子想發表文章,他可以推薦給報界。當時天安門事件正是熱門話題,柞裏子遂以“天安門事件的前因與後果”為題,寫了一篇雜文交給X。那時候所謂的“天安門事件”,不指“六四”,指76年的“四五”。沒過兩天,X竟然登門到柞裏子的蝸居回訪,說他已經把柞裏子那篇稿子親自交給了《明報》老板Z。
兩天後,Z來電話,約柞裏子次日下午3時到新寧餐廳見麵。不是吃飯的時間,餐廳裏空空如也,一進門就看見兩位客人坐在麵門的餐桌上對著大門張望。略帶猶豫地走過去,沒等柞裏子開口,兩人同時站起來相迎。一個看上去50上下,留小分頭,戴一副金絲眼鏡,很斯文。另一位看上去40左右,留長發,粵人長相,形象略顯粗俗。當時柞裏子對Z的年齡籍貫一概不知,憑感覺猜想年歲大些的是Z。各自自我介紹之後,果不期然。另一位姓H,當時為《明報月刊》的主編。Z與H兩人嘴上都叼著香煙,麵前席上都擱了杯咖啡。沒人問柞裏子要不要咖啡,卻同時遞過一支香煙來。柞裏子說聲不會,謝絕了。Z聽了,認真吃了一驚,反問道:國內生活無聊得很嘛,都會抽煙的。你怎麽不會?柞裏子一笑置之,未予答複。寒暄既畢,言歸正傳。Z說柞裏子的稿子他已經看過了,很好,將由《明報月刊》發表。H接過話茬,說歡迎往後多多支持,文章長,就在《明報月刊》上發表;短,就在《明報》日報上發表。臨分手時,約好了個日子在明報報社辦公室與H見麵,把發稿的事情定下來。
回到下處,旋接X的來電,說他已經同Z通過電話,知道一切順利,邀柞裏子去他家共進晚餐。飯後茶餘,X談起Z。說Z夫婦本來都在大公報,文革後因持不同政見,雙雙辭職,自辦《明報》。創業有方、生意興隆,由當初的一份《明報》,進而創辦《明報晚報》、《明報周刊》與《明報月刊》。不過,Z生財雖然有道,持家卻未見有方。琴瑟不調,風傳在外包養一名吧女;留學美國的獨子在美自殺身亡,或與家庭不睦有關亦未可知。 至於Z的文學成就,X隻字未提,想必在X的心目中,武俠小說乃是流外之作,無足掛齒。
閑談進入高潮之際,X領柞裏子參觀其書房。X的單元不大,書房自然更大不起來。這不足為奇,在香港寸金尺土之地,非腰纏萬貫者莫能住得寬敞,X不屬腰纏萬貫之列。令柞裏子大吃一驚的,是所有的書都是台灣翻印的洋裝貨色,裝潢、質量皆極其低劣。所謂“洋裝”,也就是非木版線裝。從小在家裏看慣了木版線裝書,誤以為但凡搞文史的,家中藏書必為木版線裝無疑。吃驚之餘,稍事思索,方才那一驚還真不應該。香港、台灣本是萬裏投荒之地,哪來木版線裝書籍?可惜的是,木版線裝如今國內亦成絕無僅有。土改時,藏於農村者大抵毀於水火。文革之時,幸存於城市者,亦複在劫難逃。
柞裏子那篇文章發表在下一期的《明報月刊》上,H在文前寫了幾句按語,鄭重其事地推薦了一下。當時雖然人在香港,以言治罪的餘悸猶存,亦恐國內親友受累,文章署的不是真名自不在話下。不過,那時也並沒有柞裏子這筆名。穿的是件什麽馬甲?記不起來了。
那篇文章是柞裏子賣文之始,當時心中是否因此而興奮過?也記不起來了。隻記得收到稿費時,頗有些失望。一萬多字的文章,稿費隻有……多少?嘿嘿!也忘了。據X說,柞裏子拿到的已經是最高的稿酬標準了。這並不是什麽好消息,不過令柞裏子認識到在香港靠賣文難以為生的現實而已。爾後不久,H來電話,問柞裏子有無興趣為宋慶齡寫篇紀念文字。也許因宋是粵人的緣故,在香港還相當受歡迎。柞裏子一向鄙視宋氏家族,一口拒絕了。後來用別的筆名在《明報》日報上寫過一些不相幹的文章,純粹為了混飯吃。
不久,得悉柞裏子臨離開北京時參與翻譯的那本書出版了。跑到中環商務印書館的門市一看,果不其然。當即亮出身份證,證明柞裏子是該書的三譯者之一,討了個折扣,買了十套分贈相識。後來聽說那書是文革後期恢複稿酬之後出版的第一本書。當時先母仍健在,柞裏子應得的稿費由先母代為接管了。究竟是多少?柞裏子從來沒問過。那書是柞裏子平生第一譯作,料想也會是唯一的譯作。雖然那本譯作後來入選漢譯名著叢書一版而再版,柞裏子從那以後不曾譯過書,從今以後也絕不會有譯書的興趣。文章還是自己的好。嘿嘿!
把十套書拎到蝸居,一時心血來潮,用書作肘墊,自拍一張留影。相機的牌子是Praktica。 有誰聽說過這牌子?恐怕無多。有誰知道生產這相機的公司叫什麽?恐怕更少。公司本名Zeiss-Ikon,後來輸了官司,改名Pentacon。聽了這樣的提示,有誰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麽?如今不僅公司不存,連公司所在國也不複存在。桓溫曾經感歎:“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就柞裏子這一私案而言,不妨更改一字,曰:國猶如此,人何以堪!
Nice to r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