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賈潤甫希望程咬金替他幹掉蕭懷靜。
賈、蕭之間有什麽私人過節?沒有。賈潤甫想替裴仁基除去心腹之患?更不是。同蕭懷靜一樣,賈潤甫也是李密的內線。不同的是,賈潤甫是李密的棋手,而蕭懷靜不過是賈潤甫手中的棋子。事實上,收買蕭懷靜同裴仁基作對,正是賈潤甫的謀劃。目的呢?並不是瓦解裴仁基的戰鬥力那麽簡單,而是要爭取裴仁基父子投奔李密、入夥瓦崗。李密為什麽這麽器重裴仁基父子?首先,裴仁基的“裴”,也就是裴寂的“裴”、裴矩的“裴”,具有強烈的社會的號召力。其次,裴行儼勇武,天下無雙,江湖上號稱“萬人敵”。倘若這步棋走對了,一舉而得兩“裴”,勝過一箭雙雕遠矣。
如何方能令裴仁基父子鋌而走險、決意叛降李密?
“據我的試探與觀察,裴仁基如今已經心動。隻因擔心蕭懷靜,故未敢輕舉。殺掉蕭懷靜,然後把殺蕭懷靜的責任嫁禍於裴仁基。如此則既令裴仁基無後顧之憂,又令裴仁基無退路可走。” 賈潤甫對李密如此說。
“嗯。高!高!高!”李密聽了,喜形於色。稱道過後,反問:“叫誰去充當殺手呢?你有人了嗎?”
“確切的人選嘛,目前還沒有。不過,我看程咬金這人準成。”
賈潤甫沒看走眼。就在賈潤甫請程咬金喝酒吃肉的那天夜晚,蕭懷靜在睡夢中丟了首級。次日一早,裴仁基暗殺蕭懷靜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軍營。裴仁基怎麽辦?也正如賈潤甫所料,除去上瓦崗,走投無路。
李密得裴仁基父子大喜,封裴仁基為上柱國、河東公,裴行儼為上柱國、絳郡公。賈潤甫深受李密器重,引入帷幄、參與運籌自不在話下。程咬金亦得償所願,不僅獲驃騎將軍之號,而且得與裴行儼、秦叔寶、羅士信一同分領八千驍勇,成為李密最親信的四名內軍都統之一。所謂內軍,乃相對於外軍而言。李密把騎兵步兵的精銳分成內外兩軍,外軍為衝鋒陷陣的主力,更加精銳的組成內軍,負責中軍的保衛與應急。對於程咬金而言,唯一的遺憾,是日進五銖百枚之說,如石沉大海。一日,程咬金問起。賈潤甫道:嗨!你還操這個心。我這兒都給你記著賬,等拿下東都,你也不用什麽五銖錢了,大把的金銀珠寶等著你拿!真的?程咬金問。我什麽時候哄過你?賈潤甫反問。程咬金又信以為真,從此上陣格外賣力,恨不得立馬拿下東都,行其坐地分贓之夢。
無奈坐鎮東都的王世充不是省油的燈,李密與王世充在東都周邊大小五十餘戰,雖然李密勝多負少,卻始終無法圍城,更別說拿下城池了。程咬金漸漸對拿下東都失去信心,他把這心病告訴單雄信之時,單雄信已經心懷去誌。
“其實,想要發財,何必拿下東都。”單雄信這麽開導程咬金。
其時,兩人的關係已經走得很近。很近是多近?比程咬金與裴行儼的關係還要近。因為什麽而走得這麽近?因為出身雷同?因為皆受周圍出身世家官宦者的冷落?可能如此,也可能兼因性格相近。總之,當時程咬金對單雄信的處世為人之道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像當年他對裴行儼的武功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樣。
“你有別的辦法?”聽到單雄信那麽一說,程咬金立刻追問。
“讓人請進去不就成了。”
“什麽意思?”程咬金沒聽明白。
“聽說王世充很賞識你嘛。”
“你的意思是叫俺去投奔王世充?”這回程咬金聽懂了。軍中的確有這樣的謠言,程咬金不是第一次從單雄信嘴裏聽到這樣的話。謠言因何而來?從何而來?程咬金從來沒有打聽過,因為他不覺得有打聽的必要。俺能橫行天下,賞識俺的人當然多得很。沒什麽奇怪的嘛!他是這麽想。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謠言的來源其實正在單雄信。散布這謠言的目的呢?動搖程咬金對李密的依賴,好叫他跟隨自己一起投奔王世充。
對於程咬金的問題,單雄信笑而不答。
於是,程咬金追問:“你有路子?”
單雄信依舊笑而不答。他比程咬金的城府深得多,他覺得眼下還不是挑明的時候。於是,他提議去喝酒。
618年9月25日,李密的細作帶來這樣的碟報:王世充在高層決策會議上力排眾議,決定全力出擊。不明究裏的人,以為王世充鋌而走險、孤注一擲。這話不能算錯,因為東都糧草殆盡,難以堅持。不過,王世充在走這步明顯的險棋的同時,也走了一步不為人知的暗棋。這步暗棋就是與單雄信之間的暗中勾結。秘密不可久留,時間長了難免不泄露,一旦泄露,失去內應,那就當真是非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不可了。王世充當然不想等到那一天。為何不早不晚,單單選中9月25呢?9月25日,是以如今陽曆推算的日子,以當時的曆法計,那一日恰是九月初一。王世充查過黃曆,那一日利出行。出行不是出師。王世充手下有個謀士這麽提出異議。你懂個屁!小民百姓的出行不是出師,我的出師難道不就是出行?沒人敢再開口,於是,王世充選精兵兩萬、精騎兩千,以破釜沉舟之勢,殺奔金墉城而來。
金墉城是李密的核心據點,萬不可失。如何卻敵?關係重大。李密於是召開一次緊急決策會議,與會的既有腹心謀士,亦有高層將領。裴仁基首先發言:“王世充盡其精銳而來,東都城中必然空虛。咱可分兵堅守要道,令王世充不得東。另選精兵三萬,沿河而西,逼近東都。倘若王世充後撤,我軍按甲不戰。倘若王世充複出,咱再西進。如此,則王軍疲於奔命,我軍以逸待勞,必能一擊而大破之。”
李密剛剛掃除宇文化及,雖然不會賦詩,心中卻頗有當年曹孟德橫槊賦詩的那股銳氣,本來是想統領大兵出城,給予王世充一迎頭痛擊的。不過,李密對於與王世充正麵決一死戰的想法也並非具有十分的把握。倘若有,也許就根本不會召集這次會議了。為什麽沒有?因為王世充的兵馬雖然不如李密多,論精銳,卻絕對不在李密之下。聽了裴仁基之計,李密想了一想,覺得的確是個萬全之策。於是點點頭,說:“嗯,這主意很好。各位還有什麽別的想法?”
李密既然肯定了裴仁基的主意,末尾那問話,其實隻是個虛文。可就在李密以為可以宣布散會之際,有人開口了。李密扭頭一望,開口的竟然是單雄信。為什是“竟然是”?因為單雄信在開會時照例保持沉默。今日怎麽忽然心血來潮?單雄信怎麽說?他是這麽說的:“王世充兵力本來就單薄,又幾次遭我挫敗,如今將士皆已喪膽。兵法:‘倍則戰’。王世充兵力不足咱一半,卻來挑戰,不是自尋死路麽?以我之見,這是天賜良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在這時候不戰而守,後悔莫及!”
單雄信什麽也懂什麽兵法了?李密不禁對單雄信多看了兩眼,還真是“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了?單雄信跟誰學會了談什麽兵法?跟裴仁基。他通過程咬金而結識裴行儼,再通過裴行儼而結識裴仁基。你別說單雄信粗,你們讀書還都不如他。有一回,裴仁基在裴行儼麵前這麽誇獎單雄信。是嗎?他有什麽過人之處?裴行儼反問,顯然有些不服氣的意思。這家夥差不多能夠過目不忘。你能嗎?既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不日之間就能征引兵法,說得頭頭是道也就不足為奇了。
且說單雄信說完,陳誌略、樊文超、程咬金、秦叔寶、羅士信一幫猛將隨即而起,一個個異口同聲,附和單雄信之見。陳、樊之所以附和,純粹因為沒什麽頭腦。程、秦、羅之所以附和,則不僅是沒什麽頭腦,而且也因為都是單雄信的死黨。可見單雄信不僅能夠過目不忘,而且挺會拉幫結派。李密自己本來急於求成,聽了裴仁基的計策方才有意於穩打穩紮。經單雄信一夥這麽一吵,急於求成的心思又迅速占領上風。於是說道:“好!打!打!那咱就打!”
怎麽打?李密親率內軍屯於北邙山之上,指揮一切。單雄信既是主戰派的領袖,又是外軍都統,自然要屯於前沿。他自己選擇偃師城北的一個小山坡結寨安營,與王世充的主力僅隔一條通濟渠相望。單雄信的營寨尚未安頓妥當,王世充就令數百精銳騎兵渡過渠水前來搶攻。李密在北邙山上望見,唯恐單雄信有失,急遣裴行儼率領騎兵五百前往增援。裴行儼恃勇輕敵,撇下手下,一馬當先。裴行儼的綽號“萬人敵”不是憑空得來的,王世充麾下知道他的厲害,不待裴行儼靠近,一陣亂箭齊發。裴行儼縱有三頭六臂,無奈箭如雨下,一個不留神,中箭落馬。程咬金看見師傅落馬,不待李密下令,將槊向天一指,率領麾下數百騎飛奔下山。
單雄信呢?怎麽不出來救人?慌亂之中,沒人想起這問題,大夥兒隻是眼睜睜盯著程咬金。但見程咬金殺開一條血路,領著十數騎衝到裴行儼跟前。裴行儼當時已經危乎殆哉,看到程咬金,精神為之大振,發一聲大吼,捅死最靠近的一個敵手,縱身一躍,跳上程咬金的馬背。程咬金撥轉馬頭,正待衝出重圍之際,亂軍之中不知是誰斜刺裏刺過來一杆長矛,程咬金躲閃不及,被長矛刺穿右脅。李密在山上望見,失口喊了聲“不好!”喊聲未落,但見程咬金抽出短劍,於一瞬之間接連砍出兩劍:第一劍,把紮在身背後的長矛砍斷。第二劍,把長矛手連頭帶肩砍下。這接連兩劍,不僅令北邙山上的李密驚呆,也令圍困裴行儼、程咬金的王世充麾下騎兵驚呆。程咬金趁眾人驚呆之際,發一聲喊,帶著裴行儼突圍而出。
“你們倆其實本不該來。”
單雄信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把程咬金、裴行儼接到自己的營寨裏。裴行儼與程咬金的傷勢看著嚇人,其實都還好,既沒傷著骨頭,也沒傷著內髒,經過醫師包紮敷藥之後,雙雙趟在榻上休息。
“什麽意思?”程咬金不懂。
“王世充前來搶攻,不過是虛晃一招,意思本來是讓我殺他個落花流水。”
“什麽意思?”程咬金還是沒懂。
“意思嘛…”單雄信支吾其詞,好像一時找不出個合適的說法。
“好讓王世充今晚殺李密一個落花流水。嘿嘿!”裴行儼替單雄信回答了程咬金的問題。
“真的?這麽著,有點兒不夠意思吧?”程咬金雖然知道單雄信有投靠王世充的意思,卻沒想到單雄信會在臨走之前,在背後捅李密一刀。
“可不。他畢竟待咱不薄。”裴行儼附議。
“嘿嘿!不薄,不錯。不過,那是因為有王世充在。‘狡兔死,良狗烹’。你跟定了他,王世充沒了,這就是你的下場。”
單雄信說“你”這個字的時候,眼睛盯著程咬金。說完之後,把頭扭向裴行儼,又道:“當然,你不同。你出身高貴。他李密也許不會把你當條狗。不過,正因為你出身名門望族,他李密對你更加猜忌也說不定。你能指望著得個好死?”
“我爹那兒不會出事吧?”沉默半晌之後,裴行儼問。顯然,他已經被單雄信說服,隻是擔心他爹的安全了。
“我已經派人傳訊過去了。王世充巴不得裴前輩過去,絕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
“秦叔寶他們呢?”程咬金問。他雖然有些貪財,窮哥兒們的義氣還是沒忘。
“也打過招呼了。”
單雄信一夥都知道了,隻有李密一小撮還蒙在鼓裏。當晚歇息之前,有人提醒他:得當心王世充晚間來偷襲吧?李密不屑地一笑:單雄信堵在他門口,他能有那個膽?就算他有那賊膽,真來了。嘿嘿!我叫單雄信從後夾擊,正好打他個落花流水。
那一晚,王世充當然當真來了,也的確有個人被打得落花流水。隻是那人不是王世充,而是李密自己。王世充大軍掩殺過來之時,李密三次派人敦促單雄信從後夾擊,一概有去無回,如同黃鶴。次日一早,李密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竄在道。有消息傳來:單雄信、裴仁基、裴行儼、程咬金、秦叔寶、羅士信皆於陣前投降王世充了。李密聽罷,不禁大吼一聲:“天喪我也!”
是天喪?還是人喪?其實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