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 從李淵李世民父子過招來看,把第二句換成“知父莫若子”恐怕更加切當。李淵懷疑李世民做手腳,所以叫禦醫去秦王府查個究竟。李世民早已料到李淵會這般懷疑,所以事先叫小蒼公把毒藥配製妥當。禦醫的調查,除去證實確有毒藥之外,還能查出什麽別的結果?
“大難不死,吉人天相嘛!”
“幸虧裴爺是個明白人,換個不明白的,說不定會猜想毒藥是我自己下的,故意少下劑量,做成個大難不死、吉人天相的騙局也未可知!”
上麵這兩句似問非問,似答非答,是裴寂與李世民之間的對話。地點是秦王府的客廳,時間緊接著禦醫在秦王府調查結束之後。裴寂的造訪,同禦醫一樣,也是出於李淵的派遣。不過,兩人的任務略有不同。禦醫的任務,是從技術上進行調查;裴寂的任務,是從人事上進行調查。
派遣禦醫,可以說是錯著,但更精確地說,隻是走了一步廢棋。至於派遣裴寂嘛,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錯著了。本來,李世民不便找裴寂談,裴寂也不便找李世民問,因李淵的派遣而成了奉旨問答,令裴寂、李世民有了個再好不過的溝通機會。
李淵怎麽會走出這麽一步臭棋?因為李淵一直視裴寂為自己的親信,沒看出裴寂其實早已是李世民的人。這不能怪李淵大意,因為裴寂一直隱藏得極好。什麽叫隱藏得極好?無論什麽秘密,隻有自己一人知道才能叫隱藏得極好。這麽說,難道連李世民也不知道裴寂是他的人不成?說絕對不知道,也許不對。說肯定知道,則絕對不對。原因何在?因為裴寂從來不曾向李世民挑明過,隻是隱晦地作過些許暗示而已。裴寂不挑明,除去為了嚴守秘密,也為了保持其長輩的身份。挑明了,不僅難以保守秘密,而且等於把自己降格為李世民的奴才,他裴寂沒那麽傻。不過,既然不曾挑明,有些話就不便明說。不便明說的時候,不僅說的人得會說,而且聽的人得會聽。否則,搞不好搞成對牛彈琴,或者更糟糕,搞出誤會來。
裴寂自信是打隱語的高手,他那句“大難不死,吉人天相嘛!”其實是在問:“太子既然下毒,怎麽還會手下留情?”
李世民呢?也是高手麽?如果李世民聽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裴寂將如之何?嘿嘿!很簡單。如果李世民是個笨蛋,他裴寂就會轉而投向李建成。隨時都來得及調整大方向,這是他不挑明態度的又一個好處。當然,能調整,並不等於希望調整。裴寂畢竟已經把自己看成李世民的人有些日子了,他並不希望李世民是個笨蛋。
李世民是個笨蛋麽?從他的回話判斷,顯然不是。他的回話巧妙地用個假設語氣,把事實的真相向裴寂交了底。為什麽要對裴寂交底?因為他要裴寂助他一臂之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道理,李世民琢磨得極透。既要裴寂替他幫忙,他就得對裴寂開誠布公。想對裴寂隱瞞什麽,到頭來都隻會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聽了李世民的話,裴寂捋須一笑,起身告辭。雖說是奉旨而來,裴寂仍然十分謹慎,既已摸清底牌,知道該怎麽向李淵回話了,還留下來幹什麽?
“究竟如何?”裴寂踏進李淵的禦書房,李淵迫不及待地問,差點兒沒從禦座上站起身來。兩個兒子鬧成這個地步,令一向老成持重的李淵也顯得略微倉皇失據。
“幸虧毒藥吃下去的分量不多。”
李淵所謂的“究竟如何”,問的並不是李世民的身體狀況。李世民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早已有禦醫匯報過了,用不著再問裴寂。這一點,裴寂其實清楚得很,他不過是假裝會錯意,目的在於說出“吃下去的分量不多”這句話來。這句話關係極其重大麽?不錯。“吃下去的分量不多”,意思就是“並非下毒劑量不夠”。“並非下毒劑量不夠”,意思就是“並沒有誰手下留情”。根據裴寂的分析,李淵之所以要認真調查這中毒事件,正因為心中存有“既然下毒,為何有手下留情?”這樣的疑惑。如果能夠令李淵打消這樣的疑惑,李建成的下毒,不就是有口難辯了麽?
聽了裴寂這話,李淵陷入沉思。中計了?裴寂偷看了李淵一眼,卻沒能瞧出個名堂來。不是因為裴寂不善察言觀色,是因為李淵閉上了眼睛。所謂察言觀色,並不是真的觀察麵容臉色,要看的其實是眼神。眼睛閉上了,讓人瞧不著眼神,再怎麽善於察言觀色的人,也無可奈何。假作閉目養神,實為防止真情泄露,這正是李淵的高明之處。
“換成你,你會怎麽辦?”沉默半響之後,李淵睜開眼睛來問裴寂。
這一問,令裴寂吃了一驚,他萬沒想到李淵會玩這麽一招太極。
“臣如何敢置喙!”倉皇之下,裴寂想不出什麽別的招式,也以一招太極回應。說罷,立即低頭做恭謹之狀,以圖避開李淵的審視。
李淵用手指敲敲禦座,笑道:“我能坐到這位子上,難道不是你送來那兩個妖精的結果麽?當時膽大包天,如今怎麽就不敢置喙了?”
“皇上其實早已胸有成竹,秦王與臣玩的那套小把戲不過畫蛇添足,隻因皇上洪福齊天,這才沒給捅婁子,豈敢居功!”
自從劉文靜因自居勸進功高而見殺之後,裴寂對於晉陽的那檔子事兒絕口不提。聽到李淵提起,裴寂立即抬出李世民來。這一招不愧是真價實的一箭雙雕,既把李世民推到前頭做自己的掩護,又提醒李淵最初參與造反謀劃的是秦王而不是太子。
“少來這套馬屁,說些實在的。”李淵眉頭略皺,不怎麽耐煩地擺擺手。
裴寂明白再耍太極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了,於是先咳嗽一聲,清理清理嗓子,然後鄭重其事地道:“立長還是立賢,自古聖主明君都感為難。”
這話像是長篇大論的開場白,可裴寂說到這兒,就把話頓住。為何頓住?他想予李淵以思考的時間。裴寂指望李淵思考什麽呢?思考“立長還是立賢”這幾個字的弦外之音。長不長,是客觀事實。賢不賢,是主觀看法。李建成為長子,是不容爭議的事實。李世民賢於李建成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來並無定論。裴寂把李建成與李世民之爭,說成是“立長與立賢之爭”,無異於視“李世民賢於李建成”為既成事實。他希望李淵順著他鋪設的這條思維路徑,於不知不覺之中接受李世民賢於李建成的觀點。
“接著說。”李淵似乎並無思量的意思。
李淵的催促令裴寂感到一絲驚慌。難道李淵對於誰賢誰不賢,已經有了既成之見,不容動搖了麽?倘若如此,在李淵心目中,究竟是誰賢於誰?萬一擊錯目標,後果不堪設想,難怪他感到驚慌。可是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地步,他已經沒有退路。怎麽辦?隻好盡可能模棱兩可了。
“竊以為處亂世,以立賢為妥;處治世麽,則以立長為上。”
“嗯,言之有理。以你之見,如今是亂世?還是治世?”
“恐怕是處於治亂之間。”
“此話怎講?”
“如今天下已定,應該說是處於治世。可是天下甫定,形勢雖定而人心尚且不定。一有風吹草動,難免不又成天下大亂之局。劉黑闥之所以能於頃刻之間騷動天下,不就是一個明證麽?”
聽到裴寂如此這般說,李淵開始有了點兒思量的意思。裴寂這話的態度雖然明顯是腳踩兩邊船,可內容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李淵沒法兒回避,非思量不可。
裴寂正慶幸自己措辭得體、轉機有望之時,齊王李元吉興衝衝闖進門來,把局給攪了。齊王憑什麽攪了局?其實,李元吉並沒有卷入立長還是立賢的話題,隻不過帶來了一個與這話題毫無關係的消息。什麽消息?突厥正籌劃大舉入寇。
“你這消息從哪兒聽來?道聽途說?”李淵問,語氣之中透漏出十分的不信任。不過,這不信任,並非針對李元吉,隻因李淵自己還沒有聽到官方的碟報,而官方的碟報理應最先傳到他李淵的耳朵而不是李元吉的耳朵。
“嘿嘿!我自有我的間報。”李元吉得意地捋須一笑。
“你自有你的間諜?”李淵聽了一驚。不是驚慌的驚,是驚喜的驚。這孩兒越來越有出息了麽!他想。
“不錯。上次追擊劉黑闥的時候,我往突厥派遣了幾名間諜,本來隻是為了刺探劉黑闥的軍情。劉黑闥既平,我叫他們留下來,長期潛伏,以窺突厥的動靜。”
“原來如此。這事兒辦得不錯。你興衝衝地跑來,莫非想要領賞?”
“賞嘛,等回來再領不遲。”
“什麽意思?難道你想去對付突厥不成?”
“可不。不過,這回爹一定得讓我去獨當一麵,可別再叫我當二哥的跟班。”
“就你去?”李淵搖頭,“不是爹不放心你,是你手下缺人嘛!”
“缺人還不好辦。”李元吉哈哈一笑,“把二哥手下那幾員得力的戰將撥到我手下來不就成了?”
“這倒也是。”李淵略微沉吟之後,做了正麵的答複。“你想要誰?”
“人都說二哥手下人才濟濟,依我看,也就尉遲敬德、段誌玄、秦叔寶、程咬金這四個還不錯,剩下的嘛,也不過如此而已。就把這四人撥到我屬下吧!”
“聽說這四人都是秦王的死黨,能聽命於齊王麽?”
插這話的是裴寂。雖然裴寂極其不喜歡李元吉,可不得不讚同李元吉的眼光。秦王手下的戰將,的確以這四人最為傑出。倘若這四人都叫齊王給挖走了,秦王豈不是缺隻胳臂少條腿了麽?情急之下,裴寂冒出這麽句傻話來。
“裴爺這話可是欠思量。嘿嘿!”裴寂的傻話立即成了李元吉的把柄,“照這麽說,二哥手下的人難道就可以不聽命於朝廷了麽?”
裴寂正要分辯,李淵揮揮手,道:“你們兩人都先退下,我有點兒累了,得休息休息。”
聽見這話,為臣的裴寂別無選擇,隻能告退。可李元吉就不一樣了,伺候老子本是兒子應盡的責任。裴寂退出書房之時,李元吉並沒有跟著退出,恰恰相反,李元吉趨前一步,攙扶李淵下了禦座,一同轉入屏風之後。
立長立賢的話題,就這麽沒了下文。數日之後,朝廷傳下聖旨,命齊王取代秦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都督諸軍北征突厥。除去這道聖旨,還有一條命令,令原秦王府屬尉遲敬德、段誌玄、秦叔寶、程咬金四人統領秦王帳下精兵,聽候齊王調度,隨同齊王一同北上。
消息傳到秦王府,府屬莫不大吃一驚。不止是吃驚而已,別看平時一個個牛氣十足,真見著危機了,一個個都混亂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所措。房玄齡見了,覺得不妙,急忙把杜如晦找來。
“你我得替主公拿個主意了。”
“你我替主公拿個主意?” 杜如晦不以為然地反問,“主公要你我拿主意時,還不早就來叫咱了?”
“嗨!都什麽時候了,還鬥意氣!”房玄齡搖頭一歎,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態。
雖說房玄齡年長杜如晦一十五歲,卻還從來沒在杜如晦麵前賣過老,這是頭一回。如今人大都誤以為古人敬老,其實並非如此,至少在官場並不盡然。年老而位高,也許會受到格外的尊敬;至於年老而位卑,則隻會遭到恥笑,何敬之有?唐代大詩人劉長卿“好染髭須侍後生”的詩句,就是對年老位卑、唯恐遭年輕人恥笑的生動寫照。房玄齡年長杜如晦一十五歲而官位反在杜如晦之下,其為老的事實,恐怕是藏都唯恐不及,何賣之有?這一回之所以擺出長輩的姿態來,隻因事情不關官位、資格,而是僅僅有關意氣。年輕,意氣旺,難免不因爭意氣而誤大事。年老,意氣消磨將近,遂能心平氣和,惟事是問。
“誰鬥意氣了?”杜如晦聽了,哈哈一笑,“你知道如今主公在哪兒麽?”
這話令房玄齡一愣。可不!這兩天還真沒在秦王府見著秦王的影子。嘿!我怎麽竟然沒想到這事兒!真是老糊塗了麽?
“你連主公在哪兒都不知道,還怎麽給主公拿主意?”看見房玄齡發愣,杜如晦又打個哈哈,笑完了,拂袖而出。
房玄齡見了,急忙一把拖住,問道:“是不是在長孫無忌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