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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玄武門之變(22)

(2007-12-08 17:47:5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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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勣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倘若沒有,還不早就在李密降唐之時自立為王了麽?所以,揣測到自己隻是李世民的第二人選,李世勣並無半點不快之感。恰恰相反,這樣的揣測令他心中竊喜。喜從何來?既然有人給李世民碰了個釘子在先,我再給他碰個釘子在後,即使不免遭恨,不是還有個人在我前頭頂著麽?

       不過,揣測畢竟隻是揣測,真實情況究竟如何?李世勣相信李世民不會主動告訴他,於是,他就假作怏怏不快之狀道:“我李世勣有何德何能?年前征輔公祐之役,皇上特令我等七總管都受李靖的節製,可見這大將之才嘛,非李靖莫屬。秦王怎麽不去請李靖,卻來找我李世勣,豈不是舍本逐末了麽?”

       李世勣可能會因為猜到自己是第二人選而有所不快,這一點,李世民早就料到了。不過,他沒料到李世勣會好意思當麵提出這問題來,所以,他就並沒有預先準備好一個答案。該怎麽回答呢?一時還真想不出來。於是,他就笑一笑,說:“怎麽?就這麽站著?不請我去客廳裏坐?”

       從後園到客廳,得走那麽一會兒,這時間給了李世民思考的機會。踏進客廳門檻的時候,李世民已經拿定主意實話實說。他相信房玄齡等人不會走漏風聲,也相信李靖本人不會泄露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李世勣有所風聞呢?再不實話實說,豈不是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實不相瞞,你同李靖我都是要請的。李靖那邊,我已經叫房玄齡他們去過了。”

       李世民說到這兒,把話頓住。目的在給李世勣一個思考與回味的機會。思考什麽?回味什麽?李靖那邊,是我叫手下的人去的。你這邊呢,是我親自來的。雖然有個先後之差,不是也還有個輕重之別麽?他希望李世勣這麽琢磨。這麽一琢磨,不就能找到心理平衡,不再會因身為第二人選而感覺不快了麽?

       聽了李世民這話,李世勣果然在琢磨。不過,李世勣所琢磨的,不是李世民所希望的。李世勣琢磨是:在李世民的親信之中,隻有杜如晦與李靖交情匪淺,其餘的都同李靖毫無往來。怎麽不叫杜如晦去見李靖?答案隻可能有一個,那就是杜如晦不肯去。為什麽不肯去?答案也隻可能有一個,那就是杜如晦知道李靖絕不肯介入太子與秦王之爭。琢磨出了這樣的答案,李世勣就更加堅定了自己也不介入的決心。不過,他並不急於表示自己的意思。先請李世民坐上客席,然後吩咐使女上茶,等主客二人皆已坐定,各自品嚐了一兩口清茶之後,李世勣這才開口。

      “如果我沒猜錯,李靖給房玄齡碰了軟釘子。”

李世民不禁一愣。李世勣猜得這麽準?真是有誰走漏了風聲不成?他當然萬萬沒有想到:走漏風聲的其實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哈哈!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嘛!”李世民誇張地笑了一笑,企圖掩蓋內心的不安。

      “嘿嘿!不敢。不過,既然猜著了這一點,我倒是願意再往深猜一猜。我猜李靖也絕不會站到太子那一邊。”

      “不錯。他的確對這麽擔保過。”李世民沒有再笑,隻是嚴肅地點點頭。他甚至有些後悔方才不該那麽誇張地笑,因為他已經發覺在李世勣麵前這般裝模作樣不僅是多餘而且是露怯。

      “我之所以這麽猜,是因為……

       李世勣說到這兒,打了個磕巴。下麵的話該怎麽措辭才能夠得體?怎麽好像無論怎麽措辭都沒法兒得體?正為難之時,李世民替他解了圍。

     “怎麽不說:是因為英雄所見略同?”說完這句話,李世民笑了。他覺得他這句聰明話替他挽回了方才的露怯。

 

       李世勣的意思當真與李靖略同麽?兩人都不願意介入,就這一點而言,並無二致。不過,促成這“不願介入”的動機並不一樣。李靖的拒不參與,基本上出於理性的認識,而李世勣卻是基於對具體細節的分析。房玄齡、杜如晦、侯君集、溫大雅是李世民的謀士,段誌玄、長孫順德、長孫無忌、劉弘基是李世民的死黨,尉遲敬德、秦叔寶、程咬金是李世民的爪牙。這幫人跟隨李世民都有年頭了,他李世勣去了,能算個什麽?絕不可能進入李世民的核心。秦叔寶、程咬金兩人本是瓦崗寨翟讓的親信,翟讓見殺於李密,兩人跟著單雄信一起投靠李密;李密敗於王世充,兩人又都跟著單雄信投奔王世充;在王世充手下不得誌,重施陣前倒戈的故計,一同投靠李世民,成為李世民的打手。不折不扣的反複無常小人麽!李世勣這麽看這兩人。可這兩人卻都深得李世民的寵信。他李世勣去了,說不定還得看這兩人的眼色行事。他能忍受得了?

      拒不參與,至少就目前而言,依舊可以置身事外,逍遙於太子與秦王兩派之間。將來呢?倘若太子勝,他會有麻煩麽?絕對不會,對於這一點,他深信不疑。太子為人穩重而忠厚,不會濫殺。再說,太子的首席謀士魏征在瓦崗之時同他的關係就不錯,他之所以決意降唐,也正是出於魏征的遊說。換言之,他雖然不是太子黨,在太子黨內卻也並非沒有內線。倘若秦王勝呢?根據他對秦王的觀察,他相信秦王是個贏得起的人。贏了之後,不會斤斤計較前嫌,會著眼於將來。將來需要什麽?突厥是當前的大敵,北方要塞須人鎮守。捫心自問,他李世勣難道不正是最合適的人選麽?退一步說,就算秦王對他的中立懷恨在心,不想再用他,他畢竟救過秦王一命,秦王還不至於狠毒寡恩到要置他於死地吧?倘若太子與秦王僵持不下,天下一分為二,又將如何?勢必兩邊都搶著要他,唯恐不及,那他就更可以高枕無憂了。

 

      雖然李世勣不肯介入的態度本在意料之中,李世民踏出李世勣府邸大門的時候,心中仍然不免感到失落,感到空虛,甚至感到一絲恐慌。自從我有心結交天下豪傑之士起,十年來無往不利,怎麽如今到了緊要關頭卻接連栽倆跟頭?難道是天不我予?難道是我要幹的事情當真卑鄙惡齪得很,正人君子皆不肯相從?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把李世民從沉思中驚醒,掀開車窗錦簾向外一瞥,但見魏征策馬疾馳而來。李世民趕緊鬆手,放下窗簾,心中暗自罵道:怎麽偏偏在這時候撞見這混蛋!

      魏征因為什麽成了李世民心目中的混蛋?因為李世民放出去誹謗李建成與張婕妤、尹德妃關係曖昧的謠言叫魏征一紙奏章駁得體無完膚,不僅駁得體無完膚,而且還令李淵疑心謠言的根源出自李世民的手下。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咬金等皆因此而遭貶竄,雖然一個個都暗自逃回了京師,藏匿在天策上將府中,畢竟不方便公開活動了。

      這混蛋我當時怎麽沒看上?罵過之後,李世民又頗有一些後悔,後悔他不曾把魏征招攬到自己麾下,讓這麽個能人成了太子的謀主。為什麽會看走眼?因為魏征的出身既非名門望族、達官顯貴,本人的表現也絕不像個豪傑。魏征之父魏長賢,出仕北齊,終於屯留縣令的卑職。魏征少孤,家貧無以為生,落魄到幾乎要討飯。貧困到這份兒上,居然還沒膽量去做強人,竟然選擇出家做道士這麽條路。自從出家,把姓名隱去,取個道號,喚做“非常道人”。整日碌碌無為,除去讀讀老莊,就靠測字算命混些小錢。

      這麽一個混混,怎麽會混出頭?嘿嘿!運氣來時,門板也擋不住。魏征三十七歲那一年六月初吉,運氣來了。那一日午後,魏征吃過午飯,靜坐在武陽郡城城南的虛無觀齋中閉目養神,看門的小廝闖進門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告說門外有個官人求見。魏征並不當即理會,慢慢地把氣送入丹田,方才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官人?怎麽會有什麽官人來找我?魏征起身,略微整整皺皺巴巴的道袍,從案上拿起麈尾,將信將疑行到會客的偏殿,舉頭一看,認得是本郡的郡丞元寶藏。

      “來的可是非常道人?”看見魏征踏進偏殿的門檻,元寶藏問,並不起身,隻是略微拱一拱手。

      “正是貧道。”魏征見元寶藏並不通名報姓、顯示身份,也就假做不知元寶藏為何方神聖,大模大樣地在主位坐下,然後問道:“官人要測字?還是要算命?”

      “測字。不過,字嘛,我已經在城北玄武觀抽了一個。隻是主持道士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才叫我到貴處來請教非常道人。”

      “原來如此。敢問官人抽到的是個什麽字?”

      “新月如鉤的月字。”

       魏征聽罷,不慌不忙閉上眼睛,大喊一聲“上茶”!一個小道士應聲捧上茶來。那所謂的茶,淡得跟白開水差不多,三四片粗茶伴著兩顆幹巴巴的黑棗漂在水麵上,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其實沒法兒喝。道觀裏所謂的茶,一律如此,本不是給客人喝的,隻是索取賞金的一種手段。元寶藏並不見怪,手掌心裏早就捏好兩個銅板,用來打賞了小道士。

       聽見小道士的腳步聲下了門外的台階,魏征並不睜眼,隻把手中麈尾晃了兩晃,然後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抽著月字,就是據月字為己有的意思。月者,太陰也。太陰者,陽之反也。月字者,其實非月,以文畫月者也。文者,武之反也。所以嘛,抽著月字,就是‘據武陽以反’的意思。”

       元寶藏聽了,心中一驚。當時武陽郡守空缺,元寶藏以郡丞代理郡守之職。前日夜晚李密秘密遣人前來與之聯係,勸其據武陽入夥。元寶藏因主意不定,這才想起去玄武觀測字。怎麽就讓這非常道人測個正著?難道是冥冥之中確有天意不成?

      “這地方不是方便說話之處,敢問非常道人能不能移步到蔽舍一談?”

       兩人一前一後步出虛無道觀,從此這世上少了個非常道人,多了個魏征。

 

       元寶藏架不住魏征的慫恿忽悠,當真據武陽以反,響應李密。李密冊封元寶藏為大柱國、武陽公。元寶藏大喜,旋即任命魏征為其記室參軍,引為腹心。當時李密自稱魏公,魏征於是獻策,叫元寶藏上書李密,改稱武陽郡為魏郡。

      “武陽這地方在先秦之時本是魏國的別都,稱之為魏郡,名正而言順。”魏征說,“不過嘛,這當然隻是表麵上的說法。”

       元寶藏會意,哈哈一笑道:“嗯,不錯。身為魏公而領有魏郡,名至實歸,能不大悅!這建議書嘛,當然就由你來起草啦。”

       李密接到元寶藏來書,果然喜上眉梢,對房彥藻道:“元寶藏不學無術,絕對不可能想到這一招,也絕對寫不出這麽精彩的文字。你替我問問元寶藏,就說我想知道這寫手是誰。”

       元寶藏雖然不學無術,為人處世之道卻摸得極透。他明白李密絕對不會僅僅是想知道寫手是誰,立即做個順水人情,把魏征推薦給李密。據史冊記載,魏征始見李密,便上十策。李密覽之大奇,卻不能用。用魏征為元帥府文學參軍,兼掌記室。這職位,大致相當於今日的秘書兼辦公室主任。李密既然“大奇”魏征之計,為何不能用?難道是李密以為的“奇”,僅僅奇其文字,而不奇其計麽?可惜史無記載,隻能作為千古疑案處理了。千古疑案怎麽處理?除去以不了了之,還能怎麽辦?

      一年後,李密趁勝策劃在洛陽城外與王世充決一死戰,魏征不以為然。魏征認為:王世充雖然屢敗,李密麾下驍將銳卒傷亡也不少,急需補充修整。李密手頭沒有府庫,隻有糧倉,沒法打賞立功將士。將士得不著賞金,鬥誌低沉,頗有離心。王世充糧少,故急於一決勝負。李密糧多,故利在持久。基於這樣的分析,魏征主張深壕高壘,圍而不戰。王世充斷糧之時,必然突圍而出,那時乘勢追擊,必如摧枯老朽,穩操勝券。急於決戰,乃下下之策。當時房彥藻已死,李密親信的謀士換成了鄭頲。魏征自知人微言輕,所言李密不會采納,先找到鄭頲,說出這番意思。豈料鄭頲聽了大笑,以為是老生常談。

       決戰結果,李密果然一蹶不振。說明魏征有先見之明?也許如此,也許並非如此。倘若單雄信不臨陣倒戈,勝負其實難說。不過,魏征看透將士頗有離心倒是不錯。不然,怎麽秦叔寶、程咬金、羅世信這幫驍將一個個都跟著單雄信投降了王世充?甚至連笑話魏征之說為老生常談的鄭頲,也投奔了王世充?

       魏征自己倒是沒有遺棄李密,隨李密一起進了長安。李淵賞李密一個不相幹的閑置,至於魏征,幹脆未曾予以理會。據說有人向李世民推薦過魏征,李世民也不以為意。不就一道士出身的文學參軍麽?能同房、杜、溫氏兄弟相提並論?搖鵝毛扇、耍筆杆子的,李世民不乏其人,如果魏征是個能征慣戰的悍將,那可能就另當別論了。可惜魏征不是,遭到冷落,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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