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又落魄得無以聊生了。
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不了再回去當道士!魏征試圖這麽說服自己,可好像不怎麽管用,心裏頭有股氣憋得難受。氣從何來?自從成為李密的秘書兼辦公室主任,朝夕與之相處,發現外麵傳得多麽英明、多麽偉大的領袖人物,其實不過爾爾,並不比他這個出身卑微的道士高明。怎麽人家就能叱吒風雲、騷動天下?而我魏征就該靠測字算命混日子?有了這麽一股氣,魏征就舍不得離開這名利場。既然舍不得走,又沒人理會,該怎麽辦?得靠自己鑽營。
怎麽鑽營?魏征看到了一個機會。李密降唐之時,以為隻要他李密修書一封,原本歸屬瓦崗的十郡之地就都會聽從他的旨意,改而歸順李淵。豈料十郡之守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得了李密的書信,一個個嗤之以鼻。你李密已經是在別人門下討飯吃了,還居然好意思來吩咐我該怎麽辦?坐鎮黎陽的徐世勣既握重兵,又多糧草,怎麽不去投靠他?
他李密招降無效,所以李淵給他個冷板凳。我魏征要是能招降成功呢?能不被重用麽?這就是魏征看到的機會。李密辦不到的事情,魏征憑什麽能辦到?首先,李密犯了個原則性錯誤。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想要十郡歸降,關鍵在徐世勣而不在十郡。李密給十郡之守一一去信而忽略了徐世勣,無異於舍本逐末,何功之有?其次,李密之所以會犯下這原則性錯誤,因為與徐世勣有嫌隙在先,故不便去說。而魏征與徐世勣的關係,卻一向良好。有嫌隙,難以推心置腹;不能推心置腹,即使說之,何能有成?關係良好,遂能坦陳利害得失;挑明厲害得失,成功當可在望。看到這個機會,魏征立即上書李淵,自請東出函穀,勸降關東十郡。
“你以為如何?”李淵看過魏征毛遂自薦的奏章之後,轉給裴寂。
“文字效仿蘇、張,寫得不錯。”裴寂說,“不過,李密辦不到的事情,李密的記室參軍反而能辦得到?”
裴寂說魏征的文字效仿蘇秦與張儀,看得極準,這兩人正是魏征心目中的偶像。至於裴寂的懷疑,也不能不說言之成理,因為魏征在奏章之中並未提到“擒賊先擒王”那一招。他不曾提,因為他視之為絕招。把絕招說穿了,說不定用不著他去也能把事情辦成。
“賞他個不大不小的官職,讓他去。成,咱不費吹灰之力而得十郡之地,自然是大吉。不成,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回來,咱不是一無所失,連那不大不小的官職都回收了麽?”
“主公高見,非臣所能及。”裴寂故作恍然大悟狀。其實,李淵的想法,裴寂早就想到了。故意不說,就是為了等這麽個拍馬的機會。
“少來這一套!”李淵捋須大笑。他明知裴寂故意拍馬,可仍舊耐不住感覺良好。“有什麽合適的官職空缺?”
“秘書丞如何?”
秘書丞是秘書省的副職,級別為從五品,不上不下,正好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李淵聽了,滿意地點點頭。魏征的鑽營,於是而開張大吉。
混到個秘書丞的職稱,魏征欣然就道。路上詩興大發,作《述懷》一首。其詞曰:“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誌猶存。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係南越,憑軾下東藩。鬱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裏目,還驚九逝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
“投筆事戎軒”,用的是班超的典故。班超放棄書生生涯,投入遠征軍,以代理司馬的身份,率領三十六人橫行西域。後人以“投筆從戎”四字總結其事,名副其實。魏征以文職身份而作說客,何“投筆從戎”之有?以班超自況,不無自我吹噓之嫌。“豈不憚艱險”一句,則不止是吹噓,簡直是自欺欺人。明明是經過盤算,覺得胸有成竹才上書請命,何艱險之有?至於“深懷國士恩”一句,以後事觀之,更是笑話。不過,既然是後事,姑置之不論。
倘若魏征一路上隻會作作詩、吹吹牛,魏征恐怕也就不成其為魏征了。除去寫了這首自我陶醉的《述懷》,魏征在路上還給徐世勣寫了一封信。那封信倒是寫得十分精彩,不僅頗具戰國縱橫家行文的遺風,而且也略有諸葛亮遣詞造句的影子。嘿嘿!別笑。絕對沒有挖苦魏征為文抄公的意思。那封信的確寫得好,如果寫得不好,徐世勣就還是徐世勣而不會變成李世勣也說不定。
如前所述,投降的李世勣恩遇隆重、非比尋常。招降成功的魏征呢?是不是也該加官進爵?理應如此吧?至少,魏征是這麽想。否則,那還鑽營什麽?可理應如此的事情,往往並不發生。出乎魏征的意料之外,魏征不僅沒有得著加官進爵的聖旨,連一紙招他回京的公文都沒有收到。李淵就這麽把魏征撂在黎陽,聽其成為有一名有名無實的秘書丞。遭到如此的冷落,魏征怎麽想?魏征十分後悔。倒不是後悔不該自請出關勸降,是後悔不該寫了那首《述懷》。說得更確切些,是後悔不該把那首《述懷》廣為傳送。現在讓人家看笑話了吧?誰把你當“國士”了?國士是什麽?國士是無須有功,光憑名氣就能不費吹灰之力而獲高官厚祿的人物。你魏征令李淵不發一兵一卒而據有關東十郡之地,可謂功莫大焉。怎麽還是個長期外放的秘書丞?後悔之餘,魏征極其痛恨。當然不是痛恨自己,是痛恨李淵。簡直是無恥的背叛嘛!每當三杯淡酒下肚,魏征就會忍不住這麽大吼一聲。可除去這麽一聲幹吼,他能怎麽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士,還能怎麽辦?李淵之所以會冷落魏征,是否也是因為潛意識之中有此想法?極可能如是。
如果不出什麽意外,魏征可能的確沒辦法,隻能忍氣吞聲,可意外偏偏發生了。李世勣降唐將近一年之際,竇建德引兵路過黎陽,本意在攻取衛州。衛州在黎陽西南三十裏,為慎重起見,李世勣派遣騎將丘孝剛將騎兵三百前往偵探虛實。誰知慎重反被慎重誤!丘孝剛自恃驍勇,竟然偷襲竇建德的大軍,不僅枉自送了性命,更令竇建德大怒。竇建德本來已經行過黎陽,因怒而秘密折回,全力猛攻黎陽。唐軍寡不敵眾,黎陽終於失陷。
黎陽城破之後,李世勣與魏征都投降了竇建德。不過,二人之降,略有不同。李世勣本來已經走脫,隻因其父被俘,這才返回來投靠。可見李世勣之降,大有不做忠臣、隻做孝子的意思。此外,李世勣於既降之後,一直秘密策劃顛覆竇建德,密謀泄露失敗之後,逃歸長安。可見李世勣之降,也大有假投降的意思。
魏征的情形就不同了,魏征之降,沒什麽借口。如果說也是事出有因,那麽,那個“因”,恐怕隻能說是痛恨李淵之背叛與懷才不遇的混合體。魏征既降之後,竇建德用為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本身雖然不是什麽掌權的職位,可不少掌權的人物都從起居舍人這官職起步。可見魏征在竇建德眼中倒還真有那麽一點“國士”的意味。倘若中原逐鹿的結局以竇建德勝出而告終,魏征以夏朝開國元勳的身份名垂史冊也未可知。當然,這隻是假設。不過,如此這般假設並非想入非非、癡人說夢。以當時的情勢觀之,竇建德勝出的可能不僅有,而且不小。割據一方,與李淵的唐、王世充的鄭,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機會則無疑更大。
李淵與王世充同為隋朝的達官顯貴,其反,都是乘人之危。這兒所謂的“人”,當然不是一般的小民百姓,是這兩人的主子隋煬帝。就這一點而言,這兩人都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惟有竇建德不同,竇建德是名副其實的農民造反領袖。其反,也是名副其實的“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反。有些人的領袖才幹是慢慢磨練出來的,有些人的領袖氣質卻是與生俱來的。乘人之危的,未必屬於後者;出於逼迫的,也未必屬於前者。比如,竇建德似乎就屬於後一類。據史冊記載,村裏有人死了父親,沒錢請人送葬,竇建德正在地裏幹活,聽見這話,立馬撂下手上的活去義務幫忙。竇建德自己的父親死了,鄉親鄰裏趕來送葬的不下千人,所有饋贈禮金,竇建德一概退還。朝廷在鄉間募兵征高麗,別人去了都當小卒,竇建德卻被任命為二百人長。無論逃兵還是罪犯,逃到竇建德處,竇建德一律予以庇護。竇手下的人逃走為寇,竇建德一概不予追究。竇建德不過一介農夫,想必未曾讀過《莊子》,而其舉措如此,與莊子筆下的“盜亦有道”之“道”不謀而合,能不說是天生具有領袖的氣質麽?
一開始,這種氣質給竇建德一家帶來不少好處。無論哪條道上的強人,也無論如何凶悍,一概不搶竇家。可後來,這氣質卻帶來滅頂之災。大概是有人見了眼紅,打小報告給縣令,說竇建德與四方強人皆有瓜葛。縣令感覺軍情重大,匯報郡守,郡守聞訊大喜。試問喜從何來?原來朝廷責令郡守剿匪已經多時卻毫無進展,正在犯愁之際而獲此軍情,能不喜上眉梢?於是立即傳下令去,把竇建德一家滿門抄斬。然後吩咐其記室參軍起草捷報一章,呈送朝廷請功,說是已將匪首全家捕獲並予處死。
所謂“匪首全家”雲雲,當然並不屬實。首先,所謂“全家”,漏掉了被指為“匪首”的竇建德。其次,當時竇建德分明在朝廷的軍隊裏服役,怎麽就成了“匪首”?說竇建德暗中勾結強人,也許不算冤枉。不過,難道因此就應該滿門抄斬?隋朝的法律早已不複存在,無案可稽,難以考核。推之以情理,多半並不合法。即便是合法,如此血腥的屠殺,也是情理難容。竇建德得知全家遇害,能不忿然造反?他手下二百來號人惟其馬首是瞻,都跟著他投奔了出沒於清河一帶的大盜高士達。不久,高士達兵敗被殺,竇建德代領其眾,名副其實地成了一名匪首。
自從竇建德成為清河強人的領袖,一反強人燒殺搶掠的惡習,但凡俘獲朝廷官吏,一概恩遇,留為己用。於是,所過郡縣望風歸順,兵不血刃;數月之間,軍容大盛,勝兵多至十萬餘人。617年,竇建德攻占樂壽,自稱樂壽王。次年占領河北大部郡縣,建都樂壽,改稱夏王。同年擒滅宇文化及,大量起用原隋朝高官,積極健全司法行政體製,為政賞罰嚴明,為人勤儉寬容。王世充、李淵聞之,爭相與之聯和,唯恐得罪。
魏征既然受知於這麽一位草莽英雄,怎麽不見再來一首《述懷》,吹噓吹噓為“國士”之快?擔心再後悔?還是寫了而失傳?無論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反正都是魏征之幸,因為竇建德好景不長,魏征這“國士”沒當多久就又成了奔亡之虜。不出一年半,竇建德因救王世充,與李世民在洛陽城外狹路相逢,短兵相接不利,為李世民所擒,押送長安斬首。除去原本為隋朝的高官、與李淵有些交情者降唐之外,竇建德手下大都散夥歸田。魏征如何去就?如果魏征當真如其《述懷》詩最後四句所說,忠貞不二、淡薄功名、視死如歸,那麽,竇建德斬首之際,就應當是魏征自刎之時了。否則,說什麽“侯嬴重一言”?人家侯嬴可是以從容自刎的方式報答信陵君以國士見知之恩的呀!
魏征不是侯嬴,他沒有自殺。魏征也不是單雄信,單雄信在洛陽城破被俘之後,討饒不得而見殺。魏征呢?幹脆沒人理會,生死聽其自便。一個人活到這份兒上,也夠慘的了。可魏征野心不死,居然再度入長安。還想鑽營?不錯。否則,怎麽不回魏州去收拾道士的舊生涯?這次再去長安,能投奔誰?既然在李淵、李世民處都碰過釘子,投奔李建成乃唯一可行的選擇。不過,這隻是以理推測。魏征難道隻是根據這樣的推測就貿然作出投靠李建成的決定?考之以史實,並非如此。魏征第一次隨李密入長安,舉目無親,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這回再入長安,卻已經在李建成身邊有了一條內線。
內線是誰?這人姓裴名矩,與裴寂同屬望族裴氏的西眷裴派係。裴矩少年得誌,早在北齊之時就已知名。入隋之後,為隋文帝記室參軍,參與平陳之役。隋煬帝即位,先後出任黃門侍郎、右光祿大夫等要職,參與朝政,寵信無比。隋征吐穀渾,出於裴矩的主意。隋征高麗,也是出於裴矩的主意。不過,征高麗失利,卻賴不著裴矩,他提出的隻是戰略性的主張,而征高麗的失敗,敗在戰術。天下大亂之際,裴矩勸隋煬帝趕緊回京師。這主意也是絕對正確,無奈這一回,隋煬帝不聽,從而斷送了身家性命。宇文化及弑隋煬帝之後,用裴矩為右仆射。竇建德滅宇文化及之後,也用裴矩為右仆射。竇建德見殺,裴矩降唐,封安邑縣公,任太子左庶子。
魏征為竇建德起居舍人之時,與裴矩深相結識,故裴矩一旦受命為太子左庶子,立即援引魏征為太子洗馬。太子洗馬這官職創設於秦,一說本作“先馬”,因其職能本來是在太子出行之時為太子坐騎的前導。自晉以後,其職掌改為機要文書,一向隻用出身名門望族者充任。魏征出身寒門,出任此職,堪稱破例。於近乎絕望的困境之中受此恩遇,顯然令魏征感激涕零。於是,魏征於上任伊始便不顧疏不間親之義,向太子進言:謹防李世民篡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