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晚,宇文述把李密邀到家中小酌。喝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宇文述問:“怎麽樣?感覺還好?” 一副漫不經意的樣子。
“有什麽好與不好!”李密淡然一笑,“還不就是混日子?任期滿了時候,你別忘了幫我整個好點兒的職位。最好留在京城,千萬別送我上邊塞。”
宇文述喝下杯中酒,夾起一個珍珠丸子,慢慢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嚐了一回。說聲“好”!然後把剩餘的丸子塞進嘴裏。大快朵頤之後,這才想起回李密的話。
“那你現在就得趁早出來。”
李密手上舉著筷子,本來也是要去叉一個珍珠丸子的,聽了這話,把筷子放下,問道:“出來?什麽意思?”他還真是有些不明白。
宇文述故作緊張,四下張望了一回,然後壓低嗓門道:“聽說三衛的精悍,都會挑選去參與征高麗之戰。”
宇文述所說,並非完全無中生有,宮中的確有這樣的傳聞。不過,“精悍”兩字,卻是宇文述精心增添的,因為他知道李密一向自以為精悍過人。
“真的?”李密聽了這話果然一愣。“既然如此,還怎麽走得了?”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不是有我嘛?你隻要稱病,我就能幫你辦個病退。”
“那往後呢?”李密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雖然襲爵蒲山公,那畢竟隻是個空虛的頭銜,他還指望著日後像他爹、他爺那樣操掌實權。
“如今不是有了科舉麽?以你的才幹,充當三衛本來就是屈才。回去讀幾句經書再來應舉,一準高高地中了。我在皇上與高孝基麵前再替你遊揚幾句,還怕不得個好官?”
“嗯,有道理。那就先謝了。”
“謝什麽謝,喝酒喝酒。”
宇文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李密也照樣幹了一杯。看見自己又在李密麵前瞞下了叫李密辭職走人的真相,宇文述心中暗笑。因何而暗笑?因為他在想:上下一齊瞞,這才能做到滴水不漏,萬無一失,立於不敗之地。但凡以為可以與受益人分享秘密的,都是一幫傻冒兒,早晚穿梆露餡,不得好死。別笑話宇文述這為人處世之道為小人哲學,但凡笑話者,倘若不是口是心非的偽君子,有幾個能落得個好下場?
李密聽信了宇文述的話,當真把左親衛的職位辭了。可又不是像房玄齡那種能夠安份在家讀書的人,沒讀幾天書,悶得發慌,在家裏實在憋不住,去樂遊原上逍遙了一日,樂不可支,忽然得了靈感。往後每日騎著一頭青牛,在牛角上掛一函《漢書》,隻在樂遊原上閑逛,風雨無阻。在家裏看書不進,出外反而能看得進?樂遊原是達官貴人雲集的郊遊勝地,並非幽靜的世外桃源,怎麽就會比家裏的讀書環境好?再說,別人都騎馬,李密怎麽偏偏要騎牛?但凡朋友問起,李密一概支吾其詞。心裏邊暗笑:都是一幫傻帽兒,怎麽琢磨得出我的高招!
其實,李密的所做所為,並不是李密自創的高招。他雖然無心讀書,畢竟還是讀了些書。這一招,就是經由讀書體會出來的。東漢開國之君劉秀,年少之時與嚴光為布衣之交。劉秀既為皇帝,四處打聽嚴光的下落。一日,有使者回報說:富春江畔有一人身披羊裘,獨釣寒江。劉秀聽了大喜。必是故人無疑。他想。於是立即遣使者往聘,果然就是嚴光。李密讀《後漢書》讀到這兒,擊掌大笑:高!高!這嚴光真是高人!當年嚴光若是穿件蓑衣、戴頂鬥笠,打扮得同普天之下的漁翁一般無二,叫劉秀上哪兒去找他?
樂遊原就是李密的富春江,青牛就是李密的羊裘。牛角上掛的那一函書,就是李密的釣竿。雖說李密這一招數屬於抄襲,還不能不說李密智不可及。別人讀《後漢書·嚴光傳》,都隻讀出“清高”兩字,唯獨李密讀《後漢書·嚴光傳》,讀出“清高”兩字後麵藏著的“炒作”兩字。
一日,李密正在牛背上東張西望,遠遠地來一行車騎,旌旗份外華麗,一望而知來者絕非等閑之輩。李密隻做沒看見,慢慢地從懷裏摸出一卷書來,任憑坐下青牛在道路中間緩緩而行。等那行車馬行到跟前了,李密這才把韁繩一抖,將青牛拽過一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朝權傾一時的楊素。
楊素遠遠望見路上的青牛,心中早就存下疑惑。什麽人物?居然懂得模仿老子?不簡單嘛!
“看什麽書呢?”走近了,楊素問。
楊素不認識李密,李密卻認得是楊素。心中竊喜,假做不識,在牛背上拱手施禮,作不卑不亢之狀道:“漢書項羽傳。”
聽了這話,楊素不禁對李密重新打量一番。老子加西楚霸王,哈哈!很懂得炒作嘛!
“尊姓大名?”打量過了,楊素這才想起還沒問這炒作高手的姓名。
“襄平李密。”
楊素聽了,發一聲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蒲山公!失禮了!”說罷,扭頭對身後的一個年輕人道:“感兒,快來見過蒲山公!”
楊素口中的“感兒”,就是日後率先發難造反的楊玄感。李密從此成為楊素府上的常客,楊素對李密的欣賞與日俱增。臨死前把楊玄感換到跟前,叮囑楊玄感往後但逢大事,一定要請李密參謀。楊玄感遵照楊素的叮囑,與李密深相交結。數年之後,當楊玄感趁隋煬帝親征高麗之際舉兵發難之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把李密請去為其謀主。
不過,楊玄感雖得李密之助,造反之舉卻依然隻像是一場暴風驟雨,不旋踵而破滅,應證了孔老二那句“其進疾者其退速”的哲言。楊玄感身敗名裂,李密在逃亡時被捕,僥幸逃脫,流竄於群盜之中,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正覺走投無路之時,碰上王伯當。也許前世有緣,也許氣味相投,總之,王伯當相信李密是個人物。
“倘若滿足於當個大王,有個五、六千人馬也就夠了。不過,落草為寇終究不是個事,早晚是別人坫板上的一塊肉。如果咱把周圍各自占山為王的英雄好漢們聯合起來,那就大不一樣了。”李密向王伯當這麽建議。
“這算盤打得不錯。隻是不知計將焉出?”王伯當問。
“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方圓幾百裏之內,誰的勢力最大?翟讓的勢力最大。如果能咱能把翟讓說下來,其他的人必定跟風無疑。”
“衝鋒陷陣,你不如我。縱橫捭闔,我不如你。這遊說翟讓的事情,就全看你的了。”
“沒這麽簡單。翟讓這人城府挺深,我貿然前往,一準把事情搞僵。得有人為我先容,然後我再去見他。如此這般,方才妥當。”
“主意倒是不錯,可你上哪兒去找人為你先容?”
“嘿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去就最合適不過了。”
“我去?”王伯當搖頭,“我怎麽行?”
“怎麽不行?你隻管帶五千人馬去入夥,先別提這事兒,也別提我,翟讓必定待你若上賓,委你以重任。”
“然後呢?”
“然後嘛,我自有妙計。你隻須看準時機敲敲邊鼓,主角自有別人來唱。”
李密有什麽妙計?他收買了兩個人。一個叫賈雄,另一個叫李玄英,兩人本來都在長安擺個看相算命的攤位。賈雄率先離開長安,上了瓦崗。一席陰陽五行的玄論令翟讓佩服不已,翟讓頓時用為軍師,言無不聽、計無不從,親信得無以複加。眼見賈雄時來運轉,李玄英也試圖依樣畫葫蘆,卻沒那麽好的運氣。接連奔走幾處山寨,皆落得個懷才不遇的下場。一日與李密不期而遇,交談之下,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相逢恨晚。
“從今往後,你無論去哪座山寨,隻說找我李密。人家問:‘幹嘛找李密?’你就說:‘代隋而興者李密也’。”
李密如此這般替李玄英出謀劃策。替李玄英出謀劃策?當然也是替自己出謀劃策,一舉而兩得之。得什麽?怎麽得?難道這麽兩句話就能令山寨大王們對李玄英、李密刮目相看、虛席以待?自然不可能這麽簡單。
“人家聽說你這麽說,自然會覺得奇怪。你就說京師有民謠,名曰‘桃李章’。其詞曰:‘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記住了?”
“就這麽幾句話,那還能記不住!可怎麽講呢?”
“‘桃李子’,明顯之至,指的就是姓李的逃犯。‘皇’就是‘後’,‘後’就是‘皇’。所謂‘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意思就是說天子在揚州貪圖風月,流連忘返,回不來了。‘莫浪語,誰道許!’就是‘千萬不可泄露’的意思。‘千萬不可泄露’又是什麽意思?不就是‘秘密’、‘機密’的‘密’麽?”
“高!高!逶迤曲折,實實虛虛,最終又拽回到你李密頭上。”李玄英聽了,讚歎不已。他原以為信口開河、胡謅亂道是看相算命的專長,原來當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為自己遇著了高人而慶幸,下半輩子可以有個依靠了,他想。
“咱想釣的大魚是翟讓,遊說其他蝦米細魚的目的,隻是傳播咱捏造的這民謠。強盜窩裏人多口雜,一傳十,十傳百,用不了幾日,假民謠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名副其實的真民謠。等到那時候,你再上瓦崗,必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翟讓想必好蒙,賈雄可是幹我這行的。你不擔心被他識破麽?”
“這就要看你的了。你上瓦崗之後,不一定非得自己去見翟讓,把賈雄籠絡住了,由他去說,那才叫事半功倍。”
“嗯,這主意極好。不過,你打算拿什麽去籠絡賈雄?不能就這麽兩手空空去吧?”
“別人兩手空空去不成。你打著我李密的旗號去,有什麽不成?翟讓是什麽人?不就是一郡的法司麽?法司是多大的官?不就一芝麻綠豆大的官麽?我是什麽人?如假包換的公子公孫!貨真價實的公爵!瓦崗寨有我,才能有希望,才能有前程。你問賈雄,他是安於在瓦崗寨當個狗頭軍師呢?還是想往著有朝一日位極人臣、操天下之機括?”
“這什麽‘桃李章’,外麵傳得風風雨雨。你信這李密當真是代隋而興的真命天子麽?”一日,翟讓在帳內問王伯當。
這李密還真神!果然是不用我先開口,他翟讓就主動來問。王伯當想。他明白這就是該他敲邊鼓的時候了,於是,他說:“圖懺上不是也說什麽‘楊花飛落李花開’麽?如今又有這民謠作為旁證,依我之見,必定是錯不了。”
“聽說這李密去找過你,你怎麽沒把他留下?”
“李密這人胸懷遠大,怎麽可能看得上我這種小人物!他說這方園幾百裏內,隻有將軍能夠成大氣候,勸我不必自不量力,早日投奔將軍才能有個前程。”
將軍?翟讓什麽時候成了將軍?早就不稱大王,自稱將軍了。叫翟讓改稱將軍,這主意最早是李世勣提出來的。如此這般,才能顯示咱不同於那些草賊流寇嘛!李世勣這麽勸說翟讓。他這麽勸,因他心中始終對“為賊”感覺不安。翟讓當時沒接受,不是不想當將軍,隻是擔心樹大招風,搞不好僅因為這麽個虛名而招致被剿之實。後來賈雄也極力勸說,翟讓就聽了。賈雄自有他賈雄的理由,他一心要圓軍師的夢。如果翟讓不稱將軍,他那夢,如何圓得了?
“這麽說,你是聽了李密的話才上咱瓦崗的?他自己怎麽不來?”翟讓問。
“李密是什麽人物?如假包換的公子公孫!將軍不去請他,他能自己來麽?”
“李密要是真能,還用得著我麽?嘿嘿!”聽了王伯當地話,翟讓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
這一笑把王伯當難倒了,邊鼓該怎麽敲下去?他頓時沒了主意。正犯愁之時,賈雄從帳外走了進來,笑道:“談什麽機密?偏偏瞞著我。”
“誰在談機密,不過在說李密。你來得正好。伯當兄說李密姓見圖懺,有又民謠為證,想必是個真命天子。我不以為然。既然如此,他李密怎麽不自己弄出個四五六來?”
“將軍這話,乍聽之下不為無理,其實卻不然。”
“此話怎講?”
“將軍姓翟,‘翟’者,‘澤’也。李密襲爵蒲山公。‘蒲’非‘澤’,無以為生。所以,將軍與蒲山公,天生一對,相輔相成。”
“翟”怎麽就成了“澤”?因為隋唐之際的中原口音,正如同如今的南方方言口音,“翟”與“澤”同音,不讀若“宅”。
見賈雄如此這般說,王伯當心中一驚。李密說過:自有別人充當主角。哈!原來李密的主角,竟然就是翟讓言無不聽、計無不從的軍師賈雄!
“真是這麽回事?”顯然,翟讓依然心存疑惑。
“那還假得了。”賈雄嘿嘿一笑,“我這就去替將軍修書一封,麻煩伯當兄親自跑一趟,務必把蒲山公請上瓦崗來。”
翟讓略一遲疑,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