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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不肯為李世民用,不是還有李世勣麽?不錯。
“誰合適去遊說李世勣?”李世民問。
其實,李世民既然提出這問題,本身已經說明沒有合適的人選。果不其然。在場的人都保持沉默。當時都有誰在場?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侯君集,外加新近進入李世民幕府核心的溫大雅。房玄齡的死黨溫大有呢?怎麽不在其中?不幸短命死矣!否則,自然是少不了他,溫大雅其實就是他的替身。
李世勣有什麽特別?以至於令這幫耳聰目明、能說會道的才子們一個個犯難?因為他的出身、背景、經曆,一概與眾不同。李世勣本姓徐,祖籍曹州。曹州徐姓既非名門望族,亦非官宦人家。不過,據史冊記載,徐家多仆僮,積粟數千鍾,父子二人皆樂善好施,拯濟貧乏,不問親疏。可見徐世勣也絕非社會底層的小民百姓,大概也不是無知暴發的土財主。倘若天下太平,徐世勣極可能會以窮人眼中的善人、腐儒眼中的鄉願而終老一生。這樣的善人或者鄉願成千上萬,自然是不會留名史冊的了。可在徐世勣十七歲的那一年,他們家門口的世界突然變得不怎麽太平了。
三月初十一大清早,管家打開莊門,赫然發現門上釘著一封書信。不是普通的釘,是一把匕首。也不是普通的信,是一塊白麻布,上麵寫著:“本月十五,留錢不留人,留人不留錢”。末了署名“瓦崗大王翟”。
咱不該從曹州搬來衛南,這地方離瓦崗太近,瓦崗是強人藏身的風水寶地。既與盜賊為鄰,怎得安生!這是徐世勣的老爸徐蓋的看法。清平世界,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哪兒來盜賊?世界不太平在先,然後才有強人出沒。這是徐世勣的觀點。爭這些有什麽用?關鍵在於想出應付的法子。說這話的是徐世勣的大姐。
“先回曹州老家去躲一躲?”徐蓋這麽提議。
“曹州比這兒安全嗎?”徐世勣的大姐問。
“爹跟你去也許還行。”徐世勣搖頭,“我是不敢去,你沒看見那邊的男丁都往咱這兒逃麽?據說藏身瓦崗的,就有不少是從那邊逃來的良民,隻因怕被抓去征高麗,所以才上瓦崗為賊。”
“那依你說該怎麽辦?”老實的徐蓋頓時沒了主意。
“俗話說:‘財退人安樂’。強人無非是要錢,咱把家財散盡了,看他們來搶什麽!”
“說得輕易!把財散盡了,一家大小都喝西北風?”
“大不了我也去做強盜。”
“你可千萬別亂來!”
“怎麽叫亂來?爹可知道這自稱‘瓦崗大王翟’的人是誰嗎?原本就是咱東郡的法司翟讓,犯法當斬,卻被管牢的給放跑了。”
“真的?”徐蓋不敢置信。
一個郡的法司,換成今日的官製,大約就是地區一級的公安局長。公安局長居然落草為寇?怪不得徐蓋不敢置信。
“那還假得了!”徐世勣不屑地一笑,“爹是不怎麽知道外邊的事兒。這執法的與賊,從來就是一路貨。翟讓要不是賊,怎麽會判死刑?管牢的要不是賊,怎麽會放翟讓一馬?法司都能做賊,我有什麽做不了?”
“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你不要命,我還要這條老命!”徐蓋看徐世勣越說越認真,當真有些害怕了。
“誰能要他的命?官家要是能要他的命,他還能要咱的命?”
聽了這話,徐蓋無言以對。可不?還真是如此。於是,他歎了口氣,端起茶杯。徐世勣趁機抽身往外便走,他有點兒煩了。
“你這是去哪兒?正事兒不是還沒說完嘛?”徐世勣他姐在他身後喊,看來,他姐也沒了主意。
徐世勣卻隻做沒聽見,大大咧咧地出了院門。看門的小廝從外麵匆匆跑進來,差點兒與徐世勣撞個正著。
“慌什麽慌?”徐世勣沒好氣地吼。
小廝嚇了一跳,慌忙讓到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少…少少爺!有…有人找。”
找我?徐世勣想不出有誰會這麽早來找他,他的那幫狐朋狗友照例都是日上三杆才起床的主兒。徐世勣放慢腳步走到大門口一看,一條漢子立在門外,長相不俗,身材魁梧,頭戴一頂範陽遮,右手叉腰,左手握著一條棗木槊。什麽人?徐世勣不認識。
“怎麽?不認識我了?”那漢子見了徐世勣,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打什麽幌!你知道我是誰呀?”徐世勣反問。
如果那漢子說:“怎麽不認識?你不就是徐世勣麽!”徐世勣就會叫那漢子滾蛋。什麽江湖騙子!也想到這兒來占便宜!他想。
“你不是帽兒麽!真的不認識我了?”
這話令徐世勣吃了一驚。徐世勣字懋公,小時候的夥伴們不認識“懋”字,都管他叫“帽兒”。自從十年前徐家從曹州遷居東郡的衛南,再也沒人叫他“帽兒”了。這漢子是誰?難道是先前在曹州時的鄰居小友?
“你是……”
“我是信兒!看你這記性,讓狗吃了?嘿嘿!”
信兒?十年前的那個幹巴瘦小的單雄信,竟然長成了這麽一條好漢?那時候單家窮,經常有上頓、沒下頓。徐世勣幾乎天天都會從廚房偷出一個饅頭、一塊烙餅、一根雞翅膀什麽的塞給單雄信。分手的時候,也沒忘了約單雄信來衛南玩,雖然心裏知道那不過隻是一句空話。
終於認出了十年前的小友,徐世勣有點兒激動,走過去,雙手按住單雄信的肩膀搖了一搖。單雄信怎麽找到這兒來?難道是從瓦崗來?徐世勣想。他是個徹底冷靜的人,不會因為激動或任何動靜而失去冷靜,他立即把單雄信的出現,與門上那封勒索錢財的書信聯係到一起。
“什麽風把你吹來啦?”徐世勣試探著問。
“說出來你可別怪我,門上那布條兒是我昨日夜半留下的。不過,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再說,我原本也不知道這兒是你們家。翟讓隻告訴我說這是衛南首富之家。今日一早我向街西口賣燒餅的老頭兒一打聽,才知道衛南首富姓徐。我就猜著準是你們家。嘿嘿!果不其然。”
十年前的單雄信單純老實,幹了什麽壞事一向不打自招。十年後的單雄信依然如此,令徐世勣對他刮目相看。
“現在既然知道了,你打算怎麽辦?”
“當然是幫你走路了!我還能坑你?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聽了這話,徐世勣笑了一笑。不過,不是表示同意單雄信的主意,隻是表示滿意單雄信的態度。
“怎麽走?往哪兒走?再說,走了和尚走不了廟。就算人走了,房產、地產、庫房裏的糧草怎麽走?還不等於是‘留人不留錢,留錢不留人’麽?”
“那你說該怎麽辦?”單雄信頓時沒了主意,兩眼瞪著徐世勣,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單雄信是徐世勣的跟屁蟲,連撒泡尿都要等著跟徐世勣一起撒。
“你帶我去見你們翟大王,我自有兩全其美的法子。”徐世勣說,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令單雄信佩服得五體投地。
“徐某談不上富有,不過,比起山上的兄弟們嘛,那還是好多了。蔽莊現有小麥一萬石、大米五千鍾。子曰:‘君子周急不繼富’。與其上繳皇上,何如送給翟法司?翟法司如果不嫌少,這就可著人下山去蔽莊取來。”
上麵這段話,是徐世勣會見翟讓的開場白。話說得極其漂亮,令翟讓佩服不已。翟讓懂得欣賞這話,說明翟讓也不是等閑人物。有些自以為聰明的人不以為然。不就因為是家裏有幾個臭錢麽?這些人這麽想。其實不然。要是有錢就能這麽舍得,還能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話?有多少人因爭財而死?因貪財而死?因舍不得財而死?嘿嘿!多過梅子黃時雨!
看見翟讓接受了這說詞,徐世勣話鋒一轉,說道:“山上弟兄大都是本郡人,尤其是翟法司,本是東郡有頭有臉的人物。東郡有誰不識?有誰不知?山下左近都是自己的父老鄉親,搶自己的父老鄉親,好意思麽?況且,咱這地方窮,就算把咱這兒僅有的幾家大戶人家都搶光了,能有多少錢糧?能成多大事業?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為什麽?因為窩邊草是兔子的掩護。如果咱到外邊去搶,回來再分些財物給山下的窮困戶。倘若官兵來剿,山下四鄰能不替咱掩護?竊聞得人心者得天下。這麽著,咱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也不枉為人一世。不知翟法司以為如何?”
翟讓已然落草為寇、自稱瓦崗大王了,徐世勣卻依然一口一個翟法司地稱呼他。別以為徐世勣少不更事、不知應變,這其實恰好說明徐世勣對人的心思琢磨得透徹。不要說翟讓本來是個官,就是尋常百姓人家,有誰心甘情願為賊?一旦有了實力,哪個強人不給自己封官進爵?徐世勣一口一個翟法司,令翟讓回想起當年的威風與榮耀,心情於是乎好得不能再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時候,別人說什麽都覺得好,更何況徐世勣的這番話本來就說得不錯。
“嗯,說得好。”翟讓點頭,“能不能再說具體點兒?你所謂的‘外邊’,究竟指哪兒?”
“滎陽、梁郡,汴水所經,往來商船不可勝數。咱隻消往這兩地去專劫商船,一準人財兩旺。”
翟讓聽了大喜,遵循徐世勣之計而行,果然發達。不出五年,手下嘍羅就由原本不足五百發展壯大至一萬有餘。瓦崗一帶的草賊流寇盡行歸順翟讓自不在話下,從外地趕來投奔的也不乏其人。大業十二年,從濟陰郡來了個叫做王伯當的強人,不僅帶來五千人馬,而且還帶來一個重要人物。那人不是別人,就是前文多次提到的李密。當時的李密是個欽點的逃犯,手下沒有一兵一卒,憑什麽堪稱之為重要人物?就憑他的出身!
李密,遼東襄平人,曾祖弼,北魏司徒;祖曜,北周太保、魏國公;父寬,隋上柱國、蒲山公。上自曾祖,下至於父,都是名副其實的達官貴人。出身之顯赫,無與倫比。
隋煬帝即位之初,李密襲父爵,授左親衛。如果不是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李密極可能也會如同其祖與父一樣,平步青雲官場,位極人臣而後止。可那小事偏偏發生了。那是一個晴天的午後,天空萬裏無雲,漢白玉鋪設的路麵被陽光照射得宛如明鏡。隋煬帝從玄武門進來的時候,李密正好當班守門。門衛本來是個極不起眼的角色,不會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可那天也許隻是因為陽光的刺激,也許是冥冥之中確有天意。總之,李密接連打了三個噴嚏,時候不早不晚,剛好趕上隋煬帝的馬車從他身邊走過。穿過門洞的時候,馬車照例走得相當緩慢。隋煬帝聽見第一聲噴嚏,皺了皺眉頭,聽見第二聲噴嚏,撩起窗簾一望,正好看見李密張開嘴巴、眯著眼睛,等著把第三個噴嚏打出來。那姿態想必十分不雅,給隋煬帝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剛才那打噴嚏的門衛是誰?”車隊過了門道,馳至臨湖殿前停下之時,隋煬帝問跟在車後的宇文述。
“不怎麽清楚。”宇文述搖頭,“皇上要是討厭這人,叫他走人就得了,管他是誰!”
隋煬帝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批準了宇文述的建議。佞臣天生都會揣摸主子的心意,不會揣摸主子心意的人當不了佞臣。除去善於迎合主子的心意,佞臣也都是蒙混過關的高手。親衛不下數百人,宇文述如何都能一一認識?所以,他一句支吾其詞的“不怎麽清楚”,就把他同李密稔熟的真相給瞞下了。
不少人誤以為但凡小人皆不可交,其實,真正須要幫忙的時候,能指望得上的,都是小人之交而不是君子之交。否則,怎麽會有“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這說法?淡得跟水一樣,你有了麻煩,他依舊清高,既要維持其清高,自然就不會援之以手。甜得跟酒一般,你出事了,他才會覺得不舒服,他自己覺得不舒服,這才會想方設法為你開脫。正因為李密結交了宇文述,李密方才有幸躲過這一劫。倘若宇文述是個君子,老老實實把李密交待出來,趕上隋煬帝這種喜怒無常的主子,當時就掉腦袋都說不定。